第45章 赵宏伟的荒唐人生(42)

赵宏伟出去的时候，那些女人还在洗衣服。下午又新征来了几个小姑娘。女人们的场子周围站着日本兵，五步一岗，荷枪实弹。赵宏伟总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对。他的心跳得厉害，头也有些痛。他想去场子里看看秀珍，但一想，那样太招摇了，还是别节外生枝了。他在日本兵的后面站着，望着秀珍，秀珍也望了一眼他。两个人的眼神交流里，全是焦急。焦急。

赵宏伟走出了镇政府，看到有一些人围在镇政府外面。他问了问一位同僚，才知道都是那些洗衣女工的家人，他们是来问讯的。赵宏伟看了一眼，虽然天色已暗，但是那些围站人众的眼睛里却都像是喷着火，亮得吓人。他们就像是一群受到了威胁的羊，眼里虽然喷着狼一样的怒火，怒火的后面，却还是羊一样的恐惧和哀求。赵宏伟并不害怕他们，却很可怜他们，就像可怜他自己一样。这种可怜让他此刻的心情异常复杂，以致让他忽略了隐蔽自己，忽略了羊的怒火也是火这一基本事实。

有人认出了赵宏伟。人们开始要求他出来对话。赵宏伟起初还有些犹豫。要不是外面有日本兵拦着，赵宏伟就要被几个情绪激动的小伙子给拎出来了。赵宏伟万分后悔，他本不该在这里多作停留的，他还有更要紧的事。

他向后面的台阶上退了几步，以取得一种对人群的居高临下的姿态。然后他清了清嗓子，就将渡边刚才对他说的话的意思又向大伙讲了一遍。下面有人问：一批人先出来，那剩下的人呢？她们几时出来？

赵宏伟想，我也想知道哇。

他不再作回答。返回身，又进了镇政府，从后门溜了出去。他知道大家此刻一定在用最仇恨的心情咒骂他，但是他哪还有心情管这些。他得赶紧去找方远梦。

半路上他就碰见了方远梦。方远梦已知道事情生了变。两人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说话。方远梦说，来接应的小秦已在镇子外面候着了，就等我们出去了，可是看样子这事怕是要耽搁了。方远梦还说，小秦说，今天很奇怪，不光是赵家镇的日军在征洗衣女工，江庆县下面的其他几个镇子里也在征，真是太奇怪了。

但是两个人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细细揣摩这件奇怪的事情。两人临时决定，方远梦先回去，做行动万一延后的准备，而赵宏伟则是回镇政府里去，想办法让秀珍早些出来，准时离开赵家镇。

分别时，方远梦对赵宏伟说，你也别光想着秀珍，你要想办法探探清楚，这次日本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都是同胞姐妹，我们不能只想着自己。

赵宏伟说“欸”。

回镇政府的路上，赵宏伟感到了惭愧。方远梦是不想真的批评他，他明白。其实方远梦最后一句的意思就是：你不能只想着自己。是啊，他光想着要让秀珍出来，不就是只想着他自己吗？大家都是同胞姐妹呀！

天黑了下来，赵宏伟闻到，空气里到处都像是有死尸的气味。这死尸可以是一片树叶，也可以是一只知了，更可以是一只鸟，一首歌。

他跑了起来。

镇政府前面的人群并未散去。镇政府里还亮着灯。可能是聚集的百姓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行动，所以日本兵也并没有对他们做强硬的驱散。有两个百姓手里还提着两个灯笼，他们的嘴紧闭着，脸色像石板一样难看，眼睛直直地望着镇政府大门口，那在高高台阶之上的大门口。他们令赵宏伟想到了雕像，那翘首等待着妻子或女儿归家的表情，仿佛比死亡来得更深刻。现场并没有爆发什么冲突，双方都在沉默的僵持里等待。等待什么？就像是在等待一场冲突。

赵宏伟正准备溜去后门，忽然，镇政府的大门开了。出来了一些白天征进去的女工。人群骚动了起来。赵宏伟一个兴奋，忘了自己的身份，就也冲进了人群里去。他焦急地寻找着秀珍。没有人管赵宏伟，认出了他来也没人在乎他。大家都在混乱里找着自己的亲人或爱人。没有秀珍，没有秀珍。在哪？在哪？

还有一些人也没找到自己要找的人。刚和谐了一点的场面，又开始躁乱了起来。

另一个汉奸从镇政府里面走了出来。他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对大家说：大家不要多担心，皇军就是需要有人帮他们洗一下衣服，你们不要以为有多大事似的，今天这些先放出来的，是衣服洗得不太好的，你们瞧，就是这些洗得不好的，她们手里不还是每人拿了一块大洋？剩下那些洗得好的，皇军会多留几天，管吃管喝，完了还会有赏钱。所以说嘛，你们瞎折腾个屁，聚在这里干啥？快回吧，快回吧。往后几天也都别来了，等衣被都洗完了，皇军自然就会让她们都回家了。散了吧，都散了吧。

那些被放出来的女工也向周围的人证实：是的，是这样的，你们瞧，我一块肉都没有少。一个胖姑娘还说，早知道真没事，还有钱拿，我白天就该好好洗，真想再多洗两天，多赚一些。一个脸长得比较难看的姑娘说，我洗得挺好的呀，怎么就不要我了，我隔壁那个狐狸精洗得一塌糊涂，怎么就没淘汰她。站在这姑娘旁边的一个老头就说，哎哟，我的傻闺女，你不知道爹在这里等得多急，心都要焦了，你倒好，还嫉妒上待在里面的了。周围有些人就笑了。又有人说，还是大洋好，法币跌得那么快，纸票哪有银圆来得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