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赵宏伟的荒唐人生(58)

他出了门，却又并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路就在他眼前，却又好像根本就没有路。他用力地开动脑筋，想要反省一下自己这两天的所作所为，筹谋一下下一步的行动方向，却感到脑子里是满满的一罐浆糊。他觉得自己该去买一些药了，他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十分难受。可能真是病了，他想。他感到全身都很冷，就像流干了血一样。他再次想起了从那个老头的脑袋里流出来的脑浆。他觉得自己像是快要死了。

走到半路上，赵宏伟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想，为什么天总是这么地暗。然后，他就突然失去了知觉。

他倒在了马路上。

昏迷中，赵宏伟觉得小秦还在骂他是狗汉奸。他觉得他一直在骂他。他感到自己到哪里都无法逃脱这一片骂。他想睁开眼，又睁不开。他觉得自己像是到了一个油锅里，在被阎罗王炸。

终于睁开了眼来，赵宏伟见到了很多白色的东西。白的床，白的墙，白的桌，白的屏风。他感到十分诧异。他动了动，才发现自己的手背上还扎着针，是正在挂药水。

从屏风后面走出了一个人来，赵宏伟仔细一看，不是方远梦是谁。

“你醒啦。”

“方兄……”

“快躺下，你病得可不轻。”

一个爽朗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了出来：“没事，他只要醒了就好。”接着，一个人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是赵宏伟上次带进赵家镇来给方远梦治病的医生。

“是老周在路上看见了你晕倒，把你背回了诊所来。”方远梦说。

“谢谢你，谢谢你。”赵宏伟对医生老周说。

三个人说了一会儿话。老周告诉赵宏伟，是他腿上最深的那条伤口发了炎，所以引起的高烧。老周指了指，就是赵宏伟腿上被日本兵的刺刀扎的那个地方。老周说，这么深的伤口，简单包扎是不行的，必须要缝起来，刚才我已都给你弄好了，现在你没事了。赵宏伟说，谢谢，谢谢。老周笑了笑，说，你可真是遍体鳞伤。赵宏伟尴尬地笑笑。

赵宏伟将自己在赵驹那里打听到的新消息都告诉了方远梦，方远梦愁眉不展。赵宏伟问，昨天是不是玉山上的游击队在攻打赵家镇的日军？方远梦点点头，皱着眉说，可惜失败了。老周说，政委不该听小秦的，我们最近弹药这么紧，怎么可能打得过渡边的大队？还好竹内没派援兵给渡边，不然同志们就都回不去了！政委太冲动了！方远梦说，也不能怪谁，那些姐妹们多在日本人的手里待一分钟，就多受一分钟的苦，我们岂能见死不救？只是我们的力量实在是太小了。赵宏伟说，昨天渡边的大队都出去了，镇政府里只有一点点日本兵，要是那时候有一支武装冲进镇政府里去，肯定都能把人救出来！老周说，唉，哪有人呢，当初要是江庆县的锄奸队不走，我们兴许还能联合他们一起来个调虎离山，救出人来，可是现在镇子上和县城里，哪还有抗日的武装？我们从外往里攻，那就是小刀捅石头，你说能捅得动吗？

三个人就都觉得很沉重。方远梦说，现在抗日的形势是很严峻，但我们不能失去希望。方远梦对老周说，老周，今后我在这里没有做好做到的事情，希望你能做好做到。赵兄刚才给我们提了个醒，我们不能光把尖刀插在鬼子的大门外，我们应该要把我们的武装建立到鬼子的屋里来，那样才能在今后的斗争中争取到主动！不能害怕一时的危险与牺牲，不然今后的危险只会更大，牺牲只会更多！

老周说，放心，我会努力去做的。

赵宏伟不禁问，怎么，方兄，难道你要离开赵家镇了？

方远梦点点头，说，是的，我要去上海开展新的工作了。现在上海的形势很严峻，我党在上海的地下工作站遭到了日本宪兵队的破坏，几位重要的同志都已牺牲。而上海军统站在不久前也已是被日本宪兵队给摧毁了，根据最新情报，被活捉的那些军统人员，现在已经集体叛变，全部投靠了李士群。叛徒们正在帮着日本人抓捕潜伏在上海的抗日分子。现在的上海，可以说是一片黑暗。

赵宏伟闻言，心中五味翻滚。他既觉得形势太残酷，又不禁有些无地自容，毕竟，他自己正是一个叛徒们的楷模。

方远梦说，组织上是从一个月前开始安排老周进来的，老周在这里开了一家诊所，目前看来，一切都尚好。我要到下个月才走。你的情况老周也都知道，以后我不在，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来跟老周说。

赵宏伟说，谢谢。

老周对赵宏伟说，你休息吧。然后，就跟方远梦一起走了出去。

赵宏伟却无法闭上眼。只要一闭上眼，他就会看见许多脑浆和血。还有那飘飘然的花白头发。他确信，从某个他不甚清楚的时刻开始，这个世界正在向他展露他觉得十分陌生的一面。这种陌生是他无法理解的，也是令他感到含着恐怖的。比如，一个老人怎会如此无耻，他觉得简直是天方夜谭。再比如，福宝怎么竟能发出那样的狼一样的声音来，他觉得这根本就是自己的错觉。太多的人和事，都忽然太让他感到陌生。就像是有一只残忍的手，忽然将他放到了一面镜子的反面。而他最不能相信的，是自己居然已经杀过了人。他还是他自己？他已不是他自己？他懵懂无知。

但他无疑又感到了一种隐秘的快感。老头死去的那一刻，他心中的郁怒刹那全消。他，就像是狠狠地击碎了自己的某一片仇恨。这种感觉很快活。这种快活，令他陷入了对自我的一片恐惧中。他开始认识到，他并不十分认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