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赵宏伟的荒唐人生(5)

日军沿着赵家镇大街直奔江庆县城而去。这一天，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狗都不敢叫一声。空旷的镇子上，就只有日军靴子踏地的声音和枪械碰撞的声音。当然，偶尔还有几句日本话。日本人看上去也不轻松。

下午的时候，从县城的南城门方向传来了密集的枪声。枪声持续了大概有半个多小时。赵家镇上的人后来才知道，这一天，鬼子在南城门口遭遇了新四军游击队的伏击。鬼子死了十三人，伤了六人。还死了一个汉奸翻译官。新四军游击队也死了七个人。日军还俘虏了一名游击队员。

赵宏伟躲在家里，瑟瑟发抖。他怕得要死。他相信其他人也一定是和他一样的。不然，赵家镇大街上的日军已经走了好久了，为什么街上还是连一条狗的声音也没有？根本就没人敢出门。

赵宏伟想起前几天，自己还衣冠楚楚地要求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能上课的尽量照常来上课，能教书的尽量正常来教书。自己说的时候，说得大义凛然，仿佛外面天打雷劈也不能动摇他教书育人的壮志雄心。但是现在看来，自己也就是个软蛋。彻头彻尾的软蛋。赵宏伟就觉得自己很对不起老秀才，老秀才直到临死前还期盼着他赵宏伟有朝一日能成为康有为式的人物。老秀才这辈子就只知道康有为。老人连孙中山都不太喜欢。唉，想这些干什么呢，赵宏伟不禁自叹。他蹲在后屋里，看看墙角那两坛自己新包好的酒，又看看屋里灵台上父母的牌位，觉得自己真是愧对列祖列宗。他现在有些后悔自己当初没听同事的劝，要是一早就跟他们一起逃了，哪还会像今天这样担惊受怕。他就是舍不得父亲给他买来的这个校长。他本来就已经一事无成了，要是再把这校长的职位给弄丢了，就真是连死都没脸去死了。

外面的天渐渐暗下来了。赵宏伟去厨房拿了两个冷馒头吃。他不知道今天晚上赵家镇上还有没有人敢烧火做饭。反正他赵宏伟是不敢。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就又想到了隔壁的秀珍母女。她们一对孤儿寡母的，在家不知要不要紧？他心里有些担心她们娘儿俩，但是也无计可施。他现在要是出门去看秀珍，不小心引来了日本兵就完了。按理说，他在日本待了那么多年，对日本人很了解，是不应该怕日本人的。他甚至还很会做日本料理，他当年做出来的寿司，心音可是赞不绝口的。但是，去年南京沦陷后，几个侥幸从南京城里逃出来的人，后来都疯了。他们是被吓疯的。他们都说，南京城里的死人是堆成了山，堆成了海，南京城里的血是流遍了地，流遍了天。老人、小孩、妇女、降卒，统统都要被杀，良民、刁民都一样要死。女人被开膛剖肚，挖出生殖器官；小孩被刺刀挑起，像牛排被叉子贯穿；男人被活活烧死，连一丝反抗都无力拥有。没有人知道南京到底死了多少人，没有。那就是一座鬼城。你说，这样的军队，可怕不可怕？怕，才是一个正常人的反应。

赵宏伟用纸包了六个冷馒头，揣在了怀里。等到天更暗了一些，他听听外面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就壮了壮胆子，从后院的后门里溜了出去。他开门和关门都用了最小的声音。巷子里安静得可怕。他像做贼一样，溜到了隔壁秀珍家的后院墙角旁。他轻轻地敲了敲秀珍家的后门。他没想到他这么轻地敲，声音听起来还是这样地大，大得简直让人害怕。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小巷子里只有恐怖的风声。

是我，秀珍。赵宏伟轻轻地喊。他太恨自己的声音了，这么静的环境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他简直就像个怪物。

是我，秀珍，赵宏伟。赵宏伟又轻轻喊了一声。他打算喊完这声里面再没动静他就走，别不小心把日本兵招了来那可就惨了。

他正准备走，听见秀珍家的后门里面有动静了。好像是桌椅被搬走的声音。宏伟哥，你等一下，秀珍在里面说。赵宏伟听明白了，这后门原本是被秀珍用桌椅堵着呢。他这时忽然才觉得，其实这后门的风险，是一点儿也不比正门小。他真后悔自己这一次的出门。偌大的赵家镇上，一片空静死寂，此刻却被他弄出了这样清晰的一片动静来。而且这动静，在死寂中是愈显得轰轰烈烈。他怕得要死。他真怕自己会引来什么害人害己的后果。

后门开了。秀珍怯怯地站在门口，问，宏伟哥，什么事？

哦，没什么，今天大家都没出门，我想你和小菊可能都没有准备吃的东西，就给你们带了几个馒头来，给。但是是冷的，只能将就一下了。今天可千万别生火什么的。这几天你和小菊都别出门了，吃的用的我给你们送来。还有，最近不能出去做事，那洗衣服的差事丢了就丢了吧，而且最近也不会有人要洗衣服。这些钱你拿着，拿着，别推。先挨一段日子。不说了，我走了，你把门窗都关好。你多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