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0章 赵宏伟的荒唐人生(87)
既然已决定了要去刺杀竹内,那么,死,当然是他必须要考虑的事情。风萧萧兮易水寒,荆轲的下场他是十分清楚的。专诸的结局他也是了然于胸的。总之,无论他的刺杀会不会成功,只要他真的出了手,他就会有死的可能。而且这可能的概率,还真的不低。他确实很害怕,但冲动让他无法退缩。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也的确是到了他用行动来向先贤们致敬的时候了。他已没有太多的考虑。冲动是不需要考虑的。甚至也不需要理解。
但是遗书是必须要写的,最好是能留下一首一唱三叹、催人泪下的七律。或者能留下几行名句也好,像谭嗣同的“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就颇有壮士之风。不过据说,这两句并非谭公的原句,而是被活下来的梁启超修改后的改句。这总让赵宏伟莫名有些遗憾。他不喜欢修改历史,也不喜欢被历史修改。
赵宏伟挥毫泼墨,在灯下笔走龙蛇。他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总觉得诗句了无生气,有画虎不成反类犬之嫌。他将笔一搁,颓然一坐,想,我真是个腐儒。
他想,我死了,秀珍一定会很伤心吧。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夜的寂静和孤独,心里忽然就有些酸痛。他很少会让自己去感受孤独,但是在这一刻,孤独却侵占了他的全身心。而他的脑海里,是一个秀珍的影子。
孤独是给活着的人品尝的苦果,死了,就感觉不到了,他想。
莫名的优伤像藤蔓一样生长了起来,时间与空间相缠,他的秀珍在藤蔓里美若女神。而忧伤浸透了所有的美丽与回忆,一切都在昏黄下摇曳。心酸像洇开的墨迹,时间也许会让它变干变淡,你却永远别想将它洗去。人的心思总是那么神奇,一缕情思倏忽而来,令人肝肠寸断,你却永远别想追根溯源,将它干干净净地掐断。思念或者忧伤,有时就像一幅油画,你想到的,看到的,也许都只是对真实的一份临摹,但就是这份临摹,比真实更碎人肺腑。因为让你难过的,不是在世界中的那个她,而是,在你心里的那个她。也许,一个人只要会敞开心扉,就无法拒绝悲伤在某些时刻的突然降临;一个人只要不是没心没肺,心里就总会有些不能排遣的烙印。平时这些悲伤或忧郁都会隐姓埋名,可是只要夜幕来临,你的心,就会开始放映一部令你神往又神伤的电影。这便是爱情,这便是人生,这便是不能忘怀的记忆,这便是时间与空间给人织下的一张网。网里,有你永远伸手够不到的东西。这东西,似酒,如醉,昏黄,明丽,静止,生动,连诗也无法捉住它的一缕。它太美,美在你的生命里。
说不出的难受,像一条挣不开的绳索。就像水中捞月,就像临渊羡鱼,就像在悬崖的边上抓着一个人的手。突然翻涌起的渴望像是要扑进梦里去的鱼,可是梦里的水都是干涸了的幻觉。从此岸到彼岸的遥不可及,宛如从前生到来世的素不相识。最美的就在眼前,一伸手却是永别。距离将爱恋撕成雪片,雪片将呼唤冻成幻觉。没有什么能将真与假合成一体,海市蜃楼便是红尘最后的譬喻。就算是诗,也无法为你摘下一颗真实的星星。
缠绕的难过令赵宏伟难以喘息,一阵锥心的疼痛将他刺醒,某个声音逼迫着他睁开了眼睛。这个声音对他说:你死了,秀珍会绝望的。
是啊,她一定会受不了的。怎么办?
小菊已经不在了,他要是再死了,叫秀珍如何承受?
怎么办?
他一定不能死,但是他的生与死,他自己说了不算。那么就退出这次刺杀吧?绝对不行。如果他和她的幸福,是纯粹用别人的鲜血与生命换来的,那他宁愿丢弃这种幸福。想想看,要是那个小孙悟空在这次行动中牺牲了,而他赵宏伟却没有在这次行动中付出一滴血,那么他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把自己当成是一个男人?他都不是男人了,还怎么去面对秀珍?儿女情事小,生死义事大。这点绝不能糊涂。
那么,就让上天来决定吧。要是行动失败了,那么他就会人头落地,而秀珍会被送去上海。要是行动成功了,他没死,秀珍也被救了出来,那么,他和她就会远走高飞,一起去开始新的生活。
要是秀珍被救了出来,而他却死了,那么,秀珍就需要一个谎言。他要留下一个谎言给秀珍。这个谎言,必须要能让秀珍相信,他还活着,只是,今生她已不会再看到他。
他相信,只有这样,才能不至于让秀珍万念俱灰、绝望到底。
那么,这该是怎样的一个谎言呢?他该怎么编?
赵宏伟想起了那封被他丢到了角落里的信。就是那封,他原本想叫方远梦转交给秀珍的绝情信。
赵宏伟手里拿着这封信,眼泪忽然簌簌地掉了下来。他真的不知道,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如果他也死了,那么,有什么理由可以让秀珍一直见不到他和小菊,但是却还能以为他们一直仍活着?——就说,他送小菊去南洋读书了?那么万一她想跟他和小菊通信呢?就说,他和小菊失踪了?难道要她费尽周折地满世界去找他们?就说,他和小菊被困在江庆县,出不去?那要是抗战胜利了呢?先骗一会儿是一会儿?那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她会不会崩溃呢?他已不在了,到时还有谁会安慰她?等等。
赵宏伟心乱如麻。
他想,小菊的死,是一定瞒不久的。但是,他的死,兴许瞒得住。只要给她这封信,让她知道,他并不是真的爱她,并不是真的想和她生活在一起,那么,他从她的世界中的消失,就有了完整而可信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