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赵宏伟的荒唐人生(92)

竹内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惬意过了。无所事事，听听故事，这是一种多么悠闲而自在的生存状态。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在家乡的生活，那时的自己，还不爱权力，不爱地位，更不爱杀戮。那时，博学的父亲，也总是会在傍晚时的菜地里，讲故事给他听。那些岁月是多么地美好。但是，时代却将每一个人的命运冲进了不一样的激流里。听着杨贵妃的故事，他还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热烈追求过的那个少女凉子。当年，如果不是军部派他去上海做间谍，那么，凉子也不会转而喜欢上那个叫藤田武的青年。凉子如果没有喜欢上藤田武，那么后来，凉子也就不会为了藤田武而自杀。他到现在还记得凉子临死前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我不喜欢双手沾满了鲜血的男人。”是啊，像凉子那样美丽纯洁的少女，又怎么会真的爱上他这么一个以杀人为天职的军人呢？他觉得十分伤心。也许，从他将自己的人生和命运献给天皇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和生命中的所有美好与幸福割断了联系。对于凉子死后的他来说，除了追求将军之位，又真的还有什么能让他感到一丝快乐呢？没有了。没有了。在漫长的杀戮生涯里，他甚至也已很少再能想起凉子。凉子，那个清纯如茉莉的少女。但是今天，回忆与感伤却莫名如潮而至，令他隐痛不已。父亲在世时，曾告诉过他，一个人只有在临死前，才会想起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和最惋惜的事情。他一直是打算，要到自己年老时再去怀念凉子的，但是今天，赵宏伟却让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凉子。想起了那个太过美丽的凉子。赵宏伟在上面说些什么，对他来说其实并不重要，但他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在这里再多坐一会儿，再多坐一会儿，他是真的希望，赵宏伟能再多说一会儿，再多说一会儿。忘记战争的感觉是真好，忘记将军之梦的感觉是真好。他是真想能在今晚的梦里，再见一眼凉子。他是真想能再回到初见凉子的那一刻。那一刻，凉子还不认识藤田武；那一刻，他的双手，还没有沾上过鲜血。他，感谢今天赵宏伟漫长的讲述。他，感谢今天神明赐予他的追忆。而明天，他将依旧踏上追求将军之梦的道路。明天，他会依旧踩着无数死者的头骨，去朝拜那权力与欲望的信仰。人生，永远没有重来的机会。

在十一点以后增加出来的上课时间里，不再有下课铃的提醒。而赵宏伟又不敢偷偷看表，怕会引起日本人对于时间的注意。因此，赵宏伟就只能靠看钉在教室窗台上的一根钉子的影子的位置来判断时间的进程。他嘴里说个不停，一颗心却始终都吊在嗓子眼里。他就怕会不会突然又有人提醒竹内，是时候该离开了。

所幸，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赵宏伟的演讲与叙述，连北川都听得入了迷。

终于，赵宏伟想：时间差不多了。他偷偷地看了一眼怀表，刚好是十一点五十分。

赵宏伟用了三四分钟的时间，圆满地结束了自己今天所讲的一切。赵宏伟对学生们说：同学们，下课了，老师要和你们说再见了。

学生们都站了起来，齐声说：老师再见！赵宏伟就笑了。他忽然有些很舍不得这些孩子，他有些伤感。他想，希望将来有一天，这些孩子，能受到真正良好的教育，长大了，做中国的栋梁之材。

竹内也站起来，和孩子们道了别。孩子们欢送了竹内。

赵宏伟会随竹内一行人一起去县政府里吃午饭。本来按照方远梦的要求，赵宏伟应该要推脱掉这顿午饭，但是，赵宏伟并没有照方远梦说的做。赵宏伟知道今天这条回城的路通向的当然不是县政府里的餐桌，而是血肉横飞的鬼门关，他本该回避，但他无法退缩。想想那些幼小的孩子，长大了也许会做日本人的奴隶，他这个当老师的，是不是应该要为孩子们留下一个英雄的背影？至少要让那些孩子们长大了能知道，他们的老师，不是一个真汉奸。

赵宏伟要曾林留下来为他整理办公室，曾林不愿意。赵宏伟说，你就在学校里随便吃一点吧。曾林愤怒地说：你欺人太甚！

曾林还是上了车。

赵宏伟打开怀表一看，正是十二点零三分。

竹内邀请赵宏伟和他坐同一辆车，赵宏伟欣然应允。赵宏伟上了车。车子发动了。

车队浩浩荡荡奔县城而去。只有赵宏伟知道，这是一趟死亡之旅。

竹内感慨良多地对赵宏伟说，你讲课讲得真好，故事也说得好听，你把日本说得很美，让我想起了我的家乡。

赵宏伟说，谢谢大佐夸奖。

竹内说，等战争结束了，你可以去做一个诗人，一个能让别人想起家乡的人，必是这个世上最优秀的诗人。

赵宏伟说，到战争结束的时候，必是有很多人，已回不到自己的家乡了。

竹内说，是啊，是啊，我们有太多的士兵，已死在了中国的战场上，今天中午，我一定要敬那些死去的士兵一杯酒。

赵宏伟说，今天中午，我也想给那些再也回不到家乡去了的人敬一杯酒，我们要一醉方休。

竹内说，好，好，我们一起喝个痛快，喝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