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抗倭录3:虎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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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杨方亨被骗上贼船

就在大明册封副使五军营副将杨方亨坐在屋里发愣,不知眼前这件事该怎么处置的时候,由兵部尚书石星和前任朝鲜经略宋应昌指派的“前期谈判使臣”神机营游击沈惟敬一溜小跑撞了进来。劈头就问:“我听说李大人逃走,究竟出什么事了!”

杨方亨和沈惟敬是在釜山城里才认识的。可杨方亨是皇帝钦命使臣,官拜五军营副将,沈惟敬只是兵部尚书派来的“使者”,官职也只是个挂名的神机营游击,两人地位相差悬殊,杨方亨跟沈惟敬早前连话也没过几句。现在大事临头没有主意,面前有个沈惟敬,总比无人商量要好,忙拉着沈惟敬坐下急切地说:“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昨天夜里李大人没通知任何人,只带身边几名随从逃出釜山去了。”

沈惟敬忙问:“是不是倭子不肯接受册封,要伤害李大人,李大人这才逃走?”

杨方亨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吧,昨天李大人还和一帮倭将喝酒呢!”

沈惟敬两手一摊:“那为什么!”

李宗城出逃之前并没和杨方亨互通消息——生怕知道得人太多泄露消息,害得大家都走不了,这是李宗城的私心。可这么一来杨方亨对李宗城出走的原因毫不知情,想帮他说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说:“李大人走之前没跟我交代任何话。”

沈惟敬手捋胡须叹了口气:“这是怎么说得?李大人走时把圣旨带走了吗?”

沈惟敬已经和小西行长通了气儿,当然知道李宗城逃走时未带圣旨,他这么问是故意装糊涂。杨方亨哪知道沈惟敬的心思?老实答道:“李大人把圣旨和朝廷颁赐的‘日本国王’金印都留在釜山了。”

沈惟敬就在等这句话,立刻问:“人走了,为什么不把圣旨带走?”

这个问题杨方亨也想不通,只是摇头。

沈惟敬又假装想了半天,缓缓说道:“若说李大人看出谈判有诈,要终止这场谈判,他走的时候一定会带走圣旨和金印,可这两件东西都留在釜山了;要说李大人被倭子恐吓,因为害怕而逃走,似乎又没出人恐吓他,究竟为何出走,难道杨大人一点头绪也没有?”

沈惟敬说这些话是故意扰乱杨方亨的思路。

杨方亨原本就有些糊涂,被沈惟敬一搅脑子更乱了,半天只说了句:“沈大人怎么看?”

沈惟敬又发了半天愣,微微摇头:“李大人忽然出逃,既不是为了终止谈判,又不是因为倭子恐吓,内里到底有什么隐情,咱们不知道……可李大人这一走必然惊动朝廷,朝鲜人也会紧张起来。现在朝鲜军队就在釜山外头转悠,而且我听说朝鲜将领中很多人都反对谈判,要是朝鲜军队借这机会攻打釜山,不但朝廷大计彻底破坏,咱们这几个人也性命难保。要说为国捐躯还罢了,只怕闹到最后‘册封’全部失败,朝廷降罪,咱们死了还得当冤死鬼!这可怎么办?”

被沈惟敬一顿吓唬杨方亨脑子更乱了,憋了半天,只问出一句话:“沈大人觉得应该怎么办?”

见杨方亨上了圈套,沈惟敬这才慢慢地说:“倭子向天兵乞降,又递上降表请求册封,这都是真心实意的。最近半年倭寇大半兵马已经撤退回国,这些杨大人也都看见了吧?可见倭寇并没有异心,倒是李大人闹出一个麻烦事,弄得咱们没法儿交待。我看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趁着事情还没闹大,杨大人赶紧写个奏章,向朝廷解释‘朝鲜无事,册封仍然可行’,让在汉阳的经略大人和朝鲜国王安心,不要妄动兵戈,先把局面稳住,再请朝廷另派使臣到釜山继续册封倭国。”说到这里盯着杨方亨问了声,“杨大人觉得如何?”

沈惟敬说得话似乎颇有道理……

李宗城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圣旨丢在釜山!外交是天大的事,是“舌尖上的战争”,就算说错一句话后果都不堪设想,李宗城竟犯下这么大的错误!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不要说杨方亨想不通,换成别人也一样想不通。在这种情况下,身为册封副使的杨方亨不管于公于私都只能尽力稳定局面,完成自己的使命,让“册封”一事继续下去。

杨方亨右手支着前额发了半天的愣,终于抬起头来问沈惟敬:“李大人会不会是看出倭寇有什么诡计,这才出走?”

对杨方亨来说,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不得不问清楚。可惜,在这个问题上,他问错了人。

沈惟敬是个叛国的贼!是奉小西行长之命来哄骗杨方亨的。见杨方亨把话问到要紧的地方,沈惟敬立刻把眼一瞪厉声追问:“有什么诡计?”

倭寇有什么诡计杨方亨哪里知道,心里发虚,只能冒问一句:“会不会倭子撤兵是假的?”

一听这话沈惟敬顿时提高了嗓门儿:“釜山外头那些倭营该烧的烧了,该撤的撤了,怎么会是假的!”

杨方亨又发了半天的愣,这才说:“烧营撤兵是半年前的事了,自从使团到釜山前后四个月,再没见倭寇撤退一兵一卒……”

见杨方亨似乎渐渐明白过来,沈惟敬吓出一身冷汗。急忙说:“我在朝鲜的时间比杨大人久,亲眼看着倭寇放弃汉阳,放弃忠州,釜山外头的倭营也烧了一大半儿,这上头不会有假。”见杨方亨苦着脸不说话,沈惟敬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太阁从日本发来一个退兵的文书,就放在摄津守那里,杨大人见过没有?”

沈惟敬口口声声尊称丰臣秀吉为“太阁”,称小西行长为“摄津守”,要在别人,听了这些称呼已经起疑。可杨方亨是个武将出身,没这么敏感,加之心乱如麻,也没往这上头想。沈惟敬也不等杨方亨点头答应,已经飞一样跑出去了。

片刻功夫,沈惟敬从小西行长那里跑回来,把一份文书递给杨方亨,杨方亨打开一看,果然是丰臣秀吉亲笔书写的撤军命令。上头虽然有些倭国人搞得“鬼画符”,好在重要地方全用汉字,杨方亨勉强看得懂,上头确实写着“机张、安骨浦撤军,釜山各军随明使一起回国”的内容……

沈惟敬在边上指着这些文字厉声说:“杨大人看看,这是太阁亲笔文书,这上头还能有假吗?”

大明与倭国之间的谈判历时四年有余,在倭寇拿出来的所有重要文件当中,大概只有这件丰臣秀吉的“撤军令”是真的。

见了这个文书杨方亨也无话可说,只能叹一口气:“李宗城的黑锅让他自己背吧——我这就给朝廷写折子。”

就在釜山城里小西行长、沈惟敬一帮人合伙算计杨方亨的时候,李正泰、南好正、孔闻韶三人已经到了汉阳,孔闻韶急忙去见朝鲜经略孙矿,南好正则跑到领中枢府事李德馨府上报告:釜山倭情有变,册封使臣李宗城已从釜山出走!

听说倭情有变,李宗城出走,领中枢府事李德馨大惊失色。急忙会同领议政柳成龙、左议政尹斗寿、右议政郑琢一起进宫面见国王,当面奏道:“臣听说倭寇在釜山囤兵不去,是有心欺骗大明和朝鲜,准备寻找时机再次进犯朝鲜!如今大明使臣李宗城识破倭寇诡计,已经逃离釜山,臣请大王立刻向大邱、庆州增调兵马与倭寇对峙,以防倭寇大军北犯,同时还请大王下令,让三道水使李舜臣调水师战船进至漆川,监视釜山倭寇动向,如果倭寇从海上向釜山增兵,就命李舜臣立刻出击,截断敌人的兵路、粮道。”

釜山的变故柳成龙也听说了,但这位领议政脾气没李德馨那么急,先说:“李大人说得对,现在应该立刻向釜山方向增调兵马。”随即又说,“可我想大明与倭寇的‘谈判册封’前后持续数年之久,如今使臣即将渡海,忽然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咱们也要问清楚才好。不知大明使臣现在何处?”

李德馨忙说:“李宗城离开釜山后与手下人失散,现在下落不明。”

一听这话柳成龙不禁皱起眉头,半天又问:“大明天子颁赐的圣旨何在?”

李德馨想了想:“听通事南好正说,李宗城出逃之时太匆忙,把天子的圣旨忘在釜山城里了。”

听了这话,柳成龙、尹斗寿、郑琢三人面面相觑。柳成龙喃喃道:“使臣出走却不见下落,又丢了圣旨……这是怎么搞的!”

确实,发生在釜山的这件事太奇怪了。李宗城连夜出逃,却迷了路,至今生死不知,而且这位大明使臣竟把比性命还重要的圣旨丢在釜山城里。现在朝鲜重臣见不到明使、看不见圣旨,釜山的事又搞不出个究竟来,加之釜山城里尚有十万倭寇,而朝鲜全国军力不过五万,战斗力也不及对手,此时贸然调动兵马,万一真惹出战事来,朝鲜军在釜山方向可能要吃大亏。而且现在的朝鲜正在闹饥慌,老百姓都快饿死了,要是再打一场大仗,这个国家只怕彻底毁了。

柳成龙虽然赞成向釜山调兵,言辞之中却有一丝犹豫。在一旁的左议政尹斗寿早就看出来了,就在这时候插了进来,不阴不阳地对柳成龙说了句:“倭寇在釜山捣鬼,领相责任中枢大人干什么?”

柳成龙刚才那一句“怎么搞得”其实是冲着闹出乱子的李宗城说的,现在尹斗寿故意插一句话,倒好像柳成龙责备得是李德馨。

听了尹斗寿的话李德馨微微一愣,回头再想,刚才领相仿佛真的刺儿了他一句,不由得脸上露出几分不悦之色。

李德馨是前任领议政李山海的女婿,本是个不折不扣的“北人党”,倭寇进犯朝鲜时,李德馨抛下党派之争与柳成龙精诚合作,成了朝鲜的柱石之臣,“南人”、“北人”两党从此合为一体,党争基本销声匿迹,这几年朝鲜王廷上已经没人再提什么“南人党”、“北人党”的话了。现在战事已毕,眼看天下太平,“西人党”首脑尹斗寿竟在王廷上公然挑拨柳成龙、李德馨之间的关系!柳成龙暗吃一惊,忙要解释。尹斗寿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冷着脸问:“中枢大人刚才请大王向庆尚道增兵,巩固庆州防备,不知领相是怎么看的?”

在这件事上柳成龙并无异议,忙说:“我也认为应该向庆尚道增兵……”

眼看隔断了柳成龙的话,让他没机会对李德馨解释,尹斗寿心里暗笑,两手一揣,大模大样地说:“领相同意增兵就好。”说完这话,两眼望天,拉长了声音说,“其实早在倭寇乞降的时候我就说过:倭寇狡诈凶恶,如同畜生一样,咱们怎么能跟这些畜生讲和?早就该趁着倭寇粮食被烧、坐困汉阳的时候集中力量把他们全部消灭,可领相不听,反而怂恿大王与倭寇和谈,结果还是出毛病了吧。”

尹斗寿这话是个典型的“马兵炮”。

世上有两种人惯放“马后炮”,一种是热血无知小青年,事前没主意,事后瞎毕毕;另一种是没有信义没有廉耻信义的政客,尹斗寿就是这种货。

尹斗寿老谋深算,早在大明、朝鲜、日本三国刚开始谈判的时候他就估计到赞成“谈判册封”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办成了,并不光彩,办不成,经手之人必定倒霉,所以尹斗寿从一开始就不支持谈判,而且放下一篇硬话,就是为今天质问柳成龙打个伏笔。

朝鲜王廷上再也找不出一个比尹斗寿更精明的人来。现在此人冷言冷语质问柳成龙,柳成龙根本无法辩解,只能低头不语。倒是领中枢府事李德馨为人忠厚,见柳成龙难堪,忙说:“现在当务之急是讨论用兵之事,别的先不提了吧。”一句话劝住了尹斗寿,这才对朝鲜国王李昖奏道,“朝鲜兵力有限,装备落后,粮草不足,万一倭寇真的进犯庆尚道,凭我军的力量未必够用,可否和经略孙大人商量,调天兵进入朝鲜协助防守?”

——自从明军进入朝鲜的第一天,朝鲜人就把自己整个寄生在了“大明天兵”身上,无时无事不仰赖天兵。可他们就没想过:天兵是“兄长”,不是使唤丫头!是朝鲜人想叫就叫、让来就来的吗?

可惜,就因为中国人太好说话儿了,很多时候朝鲜人真的以为可以对大明军队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现在李德馨之言正合国王的心意,忙说:“你马上去和经略商量调请天兵之事。”又吩咐右议政郑琢,“右相今天就到大邱去,会同庆尚道体察使李元翼共同主持大邱、庆州防务,阻止倭寇北犯。”又对尹斗寿说,“左相到忠州布防,接应前敌。”最后吩咐柳成龙,“领相坐镇京畿,整顿汉阳防务,节制各道兵马。”

李昖几句话把身边的重臣全部调上了前线,同时也把尹斗寿、柳成龙二人隔开,免得两人争执不休,外敌未至,内部先乱。

出了王宫,领中枢府事李德馨急忙拜见朝鲜经略孙矿,请求大明向朝鲜增援。

此时孙矿也已得知釜山的变故,知道李宗城一走“册封”即告破裂,倭寇恼羞成怒,很有可能袭击釜山周边的朝鲜城池。现在李德馨赶来,告诉孙矿:朝鲜军已向庆州方向增援,请求孙矿调辽东兵马援助朝鲜,孙矿更感到事态紧急,立刻写了两封文书,一封递给大明辽东镇总兵官董一元,一封给宽甸堡副总兵佟养正,命他们立刻调兵进入朝鲜救急。哪知文书刚递出,李德馨还没走,忽然有个使者从釜山飞马赶来,将册封副使杨方亨的奏章和呈给兵部的文书递到了孙矿手里。

孙矿不敢私拆奏折,只把上呈兵部的文书打开和李德馨一起看了一遍,两人一下子都愣了。

杨方亨的文书写得明白:万历二十四年四月初三,册封正使李宗城不知因何缘故,未通知任何人就轻骑离开釜山,现已不知去向。经杨方亨查明:釜山倭寇仍在逐步退兵,倭情并未发生任何变化,且李宗城去时并未携带圣旨、金印,出走原因不明,徒取辱于外夷!现在杨方亨上报朝廷:第一,倭情并未生变;第二,圣旨、金印仍在釜山;第三,请朝廷尽快重新派使臣到釜山主持大局。

李宗城是世袭侯爵,勋戚重臣,册封正使,份量比杨方亨重得多。可李宗城无故出走,逃得稀里糊涂,到现在生死不知,事情不明不白,杨方亨的文书却明明白白递到孙矿手里,这种时候孙矿怎能不信杨方亨?

当然,釜山倭情有变,一切不能不防。孙矿对李德馨说:“现在倭情不明,朝鲜军立刻南下封锁釜山外围是有必要的。至于辽东兵马,虽然调兵文书已经发出,兵马赶到朝鲜还需要一个月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倘若釜山有事,朝鲜军务必死战,为天兵入朝赢得时间。”

李德馨点头称是,又问:“对釜山的事经略大人怎么看?”

釜山发生的变故实在诡异得很,孙矿远在汉阳,既没见着杨方亨也没见到李宗城,单凭猜测根本无济于事,只能说:“事关重大,我也不敢自作主张,只有听候朝廷示下了。”

当天,孙矿把杨方亨送来的奏章和兵部呈文原样封好,六百快马递往京师。

朝鲜经略孙矿先得到“倭情有变,李宗城出走”的消息,随后收到杨方亨寄来的文书,他也按着先后次序把这两件事分头奏进京师。

听说“倭情”有变,李宗城已经出走,主持“册封”的兵部尚书石星大惊失色,立刻写了一道奏章,请求万历皇帝推翻“册封”之议,立刻调动大军进入朝鲜,攻拔釜山,驱逐倭奴!为了表示击败倭寇的决心,石星自请辞去兵部尚书之职,改任朝鲜经略大臣,亲自领兵出国作战。

兵部尚书石星是个敢挑重担的能臣,倭寇进犯朝鲜的时候他第一个站出来力主援朝,这才有了万历二十一年明军在朝鲜的连番大捷。然而倭寇被降服之后,出于国家利益考虑,石星改弦更张力劝皇帝“谈判册封”,前头主战、后来“册封”其实都是正确的。可石星久在官场,洞悉人情世故,知道“主战”人人爱听,皆大欢喜,就算错了也不算大罪;“主和”却是个惹人厌的事儿,办好了无功,办砸了有罪!

——像石星这样因为敢挑重担而倒霉的大臣历史上有很多,古今中外都有。这些人一旦倒台,往往摔得极重,垮得极惨,连个喊冤叫屈的机会都没有。后人出于自身的政治考虑,也很愿意把他们定为“奸贼”痛加挞伐,永远不会替他们辩白,任凭这些人遗臭万年。

自从提议对日本“谈判册封”以来,石星心惊肉跳,寝食难安,而这场漫长的谈判竟持续了四年之久!其中生出多少枝节,把兵部尚书石星愁得头发都白了。到今天眼看事情要办成了,忽然又生出这么大的变故,石星的精神再也承受不住,忽然一下子把前头说得话全都推翻,又站出来“主战”,若皇帝接受他的建议出兵扫荡倭寇,那么石星以前力主和谈闯出的祸就算弥补过去了;若皇帝不肯接受他的建议,大不了问石星一个“忽战忽和,莫名其妙”的罪,罢了他这个兵部尚书。

——反正石星当了这么些年兵部尚书也当够了,不想干了。

哪知奏章刚刚写好,还没递上去,册封副使杨方亨的奏章和文书已经递到了京师。

看了杨方亨递上的文书,石星彻底糊涂了。左右为难之下,只好拿着杨方亨的文书到内阁签押房来找首辅问个主意。

如今在内阁主事的仍然是当年赞成“谈判册封”的那位首辅大学士赵志皋,另有两位阁老张位、沈一贯做他的副手。

赵志皋是个老练的人物,自从入阁以来,赵阁老稳坐钓鱼台,任凭风浪起,不动不摇,不进不退,稳稳当当。如今赵志皋年纪大了,身上也没有多少火气了,更希望日子过得安静些,不要惹出什么麻烦事来。现在石星因为釜山事变找他问计,赵志皋不急不慌,先把事情大概问了一遍,又仔细看了杨方亨递上的文书,半天才问石星:“这事你怎么看?”

石星已经彻底没了主意,只能说:“我如今已经糊涂了,还请阁老帮我捋个头绪。”

赵志皋又把文书看了一遍,随手放在案上:“李宗城、杨方亨都是使臣,现在一个说倭情有变,惊慌出走,一个说倭情未变,仍然主张册封。我看还是孔圣人说得好:‘听其言,观其行。’倭情是否‘有变’不能全听使臣的一面之辞,还要看朝鲜方面有什么动静。倘若釜山那里真打起来,就是‘有变’,如果没打起来,就是‘未变’,你说对不对?”

听了这话石星更糊涂了,不得不再问一句:“阁老的意思是等一等再说?”

赵志皋微微摇头:“李宗城出走是四月初三,今天是四月三十,二十七天了,朝鲜方面只送来这么一道文书,却没有六百里加急军报,这说明什么?”也不等石星回答就自说自话,“我看这说明倭情‘未变’!你想,倘若朝鲜发生战事,是军报来得快,还是奏章来得快?一定是军报嘛!现在没有军报,说明朝鲜无事。至于李宗城为何出走,情况不明,只知道此人出走之时未带圣旨!你想想,天朝使臣扔下圣旨出逃,史书上有这样的怪事吗?我大明立国二百年,册封了多少藩国,碰上过这样的怪事吗?若不是李宗城糊涂至极,就是他的出走另有隐情,而与‘倭情’无关。”

听赵志皋这么说,石星不由得暗暗点头,心里拿定了主意:“已经过了二十七天,不妨再等三天,三天后朝鲜仍然无事,我就奏请圣上另外任命使臣,继续册封倭国。”

与赵志皋商量之后,石星拿定主意,再等三天,且看朝鲜有变无变。

三天后,朝鲜那边没有送来任何文书。果然像赵志皋说得:朝鲜无事。于是兵部尚书石星上奏皇帝,请求将李宗城治罪,另外任命使臣完成对倭国的册封。

对万历皇帝来说“朝鲜战争”早在万历二十一年就已经结束了。至于册封倭国,在皇帝眼里,天下藩国个个抢着接受大明册封,要做天朝的属国,日本小国偏荒穷困,野蛮卑鄙,是个无足轻重的货色,他们肯不肯称臣,大明赏不赏给他们“贡市”,都是芝麻粒儿一样的小事,皇帝根本懒得过问。

现在册封之事又生枝节,使臣李宗城无缘无故忽然逃走,真的是“取辱外夷”,丢脸得很!这就好比喂猪的奴才让猪咬了手,你是骂人,还是骂猪?

想到这儿,万历皇帝顺理成章地下了一道圣旨:命锦衣卫到朝鲜捉拿李宗城,下北镇抚司狱严审。改命杨方亨为册封正使,沈惟敬担任册封副使,即日渡海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

锦衣卫旗校纵马驰出京城的时候,逃出釜山的册封正使李宗城正在回国的路上。

在釜山城外李宗城迷了路,竟跑到蔚山去了!正遇上大队倭奴从蔚山向釜山撤退,差点儿迎面撞上,李宗城倒也机灵,赶紧把坐骑放走,自己一头扎进了深山老林,虽然躲过倭奴,他这个勋戚公子也彻底陷入困境,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怀里一块干粮都没带,荒山数百里,两眼一抹黑。就这么摸索着走了好些天,渴了喝几口山泉水,饿了胡乱摘点儿野果子吃,眼看要饿死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小村落,跟百姓们讨了些食物,又请朝鲜百姓带路,这才到庆州和朝鲜官军会合,立刻被送到汉阳。

见李宗城回来,李昖、柳成龙、孙矿赶紧来问他釜山出了什么事!李宗城知道自己闯了祸,倒了霉,只能硬着头皮把“倭情有变”的猜测说了一遍。可这时候孙矿他们先听了杨方亨的说辞,暗中包围釜山的朝鲜军也报告说倭营中风平浪静,根本没有“生变”,所以朝鲜国王和经略大人对李宗城既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其实摆明了是不信他的话。

李宗城也知道人家不信他的话。因为丢失圣旨是天大的丑闻,他这个使臣颜面扫地,谁也不拿他当人看了。李宗城自己也觉得没脸和朝鲜国王、经略大人见面儿,休息了几天就悄悄离开汉阳,打算溜回京师跟父亲商量“后事”,哪知刚进辽阳,锦衣卫旗校已经在此等候,二话不说,给李宗城扣上刑枷,打入囚车,押回京城关进了大狱。

李宗城洞悉倭寇诡计,从釜山逃出,打算借机中断两国谈判,使明军在外交和军事两方面掌握先机,这件事要是办成了,李宗城这个人就能标名清史。可惜,李公子忘了“外交无小事”,百密一疏,一不留神丢了圣旨!结果好事办成了坏事。

发现丢失圣旨的时候李宗城就知道自己要倒霉,现在锦衣卫来捉他,李宗城只得束手就擒。知道儿子闯了这样的“蠢”祸,临淮侯李言恭也不敢申辩,只能哭着向皇帝求情。本来以李宗城的罪名很可能会被问斩,万历皇帝好歹看在他是功臣勋戚之后,赦了李宗城的死罪,发配边关去了。

然而谁又想得到,早前李宗城到釜山后一直稳坐不动,逼着倭寇从釜山撤军,小西行长拿这位“少爷坯子”毫无办法。偏偏李宗城这一逃走,却改变了时局,大明使臣杨方亨反而在倭子面前亏了理,不得不扔下“倭寇全部撤离朝鲜”的话头儿,立刻渡海去册封丰臣秀吉。结果李宗城的出走不但没能中止两国之间的谈判,反而加速了大明对日本的“册封”进程,适得其反,无可奈何。

真是怪事。

就在李宗城关进诏狱的同时,兵部尚书石星悄悄把自己的家人送回了山东老家。

到这时,石星已经隐约感觉到,自己碰上了一群不可理喻的疯子!对倭国的“册封”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石星这个兵部尚书也不知能不能活到明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