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抗倭录3:虎啸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十六、册封闹剧

一、小西行长的反奸计

就在大明使团登陆的那一天,日本的本州岛发生了一场可怕的大地震,震中就在京都府附近,这里是整个岛国物质最繁华、人口最稠密的地方。

日本是个不幸的国家,据说这个岛国住着一位“大神”,是条山一样大的鲶鱼精,就钻在地底的烂泥中,只要鲶鱼大神一翻身,日本就会发生地震。偏偏“鲶鱼”的天性就是喜欢在烂泥里打滚儿,闹得岛国常年累月地震不断,自从岛上有人居住,一直如此,日本人早习惯了这种摇摇晃晃的日子,他们的房屋建筑也有抗震的功效,所以普通地震在岛国造成的伤亡不大。可万历二十四年发生的这场京都大地震灾情异常严重,在战国乱世中被战火焚毁、刚刚修复不久的京都府又一次被夷为平地,六万百姓横尸瓦砾之下,建在伏见山上的伏见城大半崩毁,短时间内无法修复了。

然而在这场恐怖的大地震中却有一个倭将因祸得福,从灭顶之灾中摆脱出来,官复原职,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回到侵朝倭寇的总司令部——九州名护屋城,准备由此渡海到釜山,继续指挥他的精锐部队。

这员因祸得福的倭将就是民部省主计头加藤清正。

当加藤清正回到名护屋的时候,小西行长、宗义智正好陪伴大明使团在名护屋登陆。

由于失去了来自中原的文化教养和粮食物资的补给,经历数百年战乱的日本成了当时东亚最贫穷最蛮荒的国家。日本朝野的有识之士和精明的商人都明白,要想让在战乱中衰败的日本真正复兴,必须恢复与中原的文化交流和贸易往来。然而大明与日本之间却有说不清理不明的矛盾纠葛,两国政府互不信任,几十年前倭寇被海盗商人勾引进犯大明沿海,遭到明军痛剿,更让两国的仇恨越结越深。这次丰臣秀吉出兵侵略朝鲜,大明天兵挥师援朝,一场残酷的战争打下来,日本全线溃败,十几万大军行将瓦解,想不到大明天朝不念旧恶,竟然派了使团到日本来册封丰臣秀吉!听了这个消息,日本的有识之士额手相庆,商人农夫欢呼雀跃。

到这时,丰臣秀吉委托小西行长与大明帝国达成的“七项条款”已不胫而走,在民间广为流传。其中“大明公主下嫁天皇”让人联想起大唐文成公主嫁入吐蕃的故事,这分明是两国文化邦交的全面恢复的信号!允许日本商人到大明贸易,日本从此得到了来自中原的物资供给,连年紧缺的粮食、药材、棉花、布匹有了着落,小商人有机会做大买卖,大商人可以到大明去发大财,没有地的农民和战争中失去主子的“浪人”可以上船当水手,成千上万的人有了谋生的路子!日本人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很多心眼儿活泛的商人已经抢先营建大型海船,只等册封结束,立刻乘船出海直奔中原。

“大明与日本讲和”引起的骚动已经在岛国持续了一整年,无数日本人日盼夜盼,就盼着大明使团快快登陆。现在大明使团终于到了名护屋,九州一岛为之震动,无数百姓拥到港口瞻仰天朝重臣的仪容,有实力的商人自发设摆香案,向大明使团供奉美酒饮食,欢呼之声响彻海疆。

——大明王朝对日本帝国的“册封”是正确的,这个做法对大明、对朝鲜、对日本都有好处。大明朝廷、朝鲜王廷和日本诸侯、百姓对“册封”都是非常拥护的。在这件事上,大明王朝从一开始就没有做错,错的是我们那个愚蠢的对手。

面对名护屋城万众欢腾的场面,陪伴大明使团的小西行长和宗义智脸上笑容可掬,心里唉声叹气。因为几万人里只有这么两个明白人,知道这件“看起来很美”的大事根本难以实现,日本人只能空欢喜一场。

因为心不在焉,宗义智的眼睛没有望向欢呼的人群,而是四处乱瞟,结果一眼看见人群后头站着几个牵马的武士,其中一个穿黑绸袍子人正是加藤清正,吃了一惊,赶紧扯小西行长的袍袖。小西行长一扭头,也看见加藤清正站在人堆里,正冷眼向这边观望。

“虎之助!这家伙怎么被放出来了?”

加藤虎之助是怎么被太阁放出来的,刚回岛的宗义智不知内情。可这件事的答案猜也猜得出:“我看准是虎之助托人在太阁面前求了情——也许是宁宁夫人替他求情了吧。看样子虎之助并没受到处分。”

加藤虎之助是“武断派”首领,是丰臣秀吉的亲戚,是幕府第一勇将,又有丰臣秀吉的正室宁宁夫人在背后支持,小西行长也知道自己最多就是往加藤清正脸上扭一把“黑”,真想把他打倒其实做不到。

可身为“文治派”首领的小西行长对“武断派”的武夫十分厌恶,尤其加藤清正与小西行长还有私仇,小西行长真恨不得这个人立刻去死!眼下一句话也没有说,进了名护屋城,安排杨方亨、沈惟敬等人住下,自己抽出时间想了半夜,已经定下一个两全其美的计划,也顾不得夜深,立刻把宗义智叫来,拿出一封信递给他:“虎之助已经到了名护屋,看样子很快就要渡海回釜山去。天亮后你派人去打听虎之助何时登船,知道确切消息以后就叫你的心腹赶回釜山,把这封信交给宇喜多大人。”

宗义智忙问:“摄津守有什么计划?”

宗义智是小西行长的女婿,两人亲如父子,无话不谈。小西行长也就不瞒着宗义智了:“加藤虎之助曾经在汉阳、开城、晋州多次屠城,朝鲜人对他恨之入骨,称加藤虎之助为‘恶狗’,必欲杀之而后快。现在虎之助正要渡海回釜山,半路会经过漆川,那里是朝鲜水师营地,我这封信上告诉宇喜多大人,请他派心腹扮作投降的士卒潜入朝鲜军营,把虎之助即将回到朝鲜的确切消息告诉朝鲜人。得到这个消息,朝鲜水师一定会在海上拦截虎之助的船,而宇喜多大人手下的水师部队预先在海面上设伏,只要朝鲜水师来战,我们就率先发起攻击,全歼朝鲜水师,杀了李舜臣。”

一听这话宗义智有些慌了:“咱们正与明国谈判,这时候忽然挑起一场海战,恐怕对时局有影响吧?”

小西行长微微摇头:“你怎么糊涂了?这场‘册封’是假的。现在明国使团已在日本登陆,下面的事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不会再有变化了。‘册封’一旦失败,我们与朝鲜之间的战争就会重新爆发,眼下明军已全部撤回辽东,朝鲜军队不堪一击,对日本来说,朝鲜半岛最危险的力量就是李舜臣指挥的朝鲜水师。如果我们能抢在开战以前先发制人,一举歼灭朝鲜水师,后面的仗就好打了。”

小西行长的计谋神出鬼没,让宗义智觉得欣喜,可再一想:“虎之助马上就要渡海,咱们通知宇喜多大人、部队出海设伏都需要时间,万一来不及怎么办?”

小西行长一摆手:“虎之助刚到名护屋,也许不会立刻渡海。而且依惯例从名护屋出发的船只会在对马岛略作停留,补充食物和淡水。对马岛是你的封国,你可以派出两路信使,一路回对马岛通知你的手下,尽量把虎之助他们在岛上拖延几天。另一路赶回釜山报信,这样宇喜多大人就有足够时间在闲山岛外海布下陷阱了。”

小西行长这么一说,在海上伏击朝鲜水师果然有了充足的时间。

宗义智把信揣进怀里正要出去办事,忽然想起来:“朝鲜人最恨加藤虎之助,听说他回釜山的消息,朝鲜水师一定会在海上拦截他,可这么一来加藤主计头恐怕有危险,咱们要不要通知他一声?”

听了这话小西行长觉得有些意外:“为什么要通知他?若此人提前知道消息,忽然不肯渡海回釜山,这个伏击还怎么打?”又一想,自己这份私心任何人都能猜出来,何苦瞒着自己的女婿呢?就对宗义智冷笑着说,“虎之助屡次破坏‘谈判’大事,是个罪人!虽然太阁仁慈,不忍心处罚他,我看虎之助自己也会良心不安。现在他以自己的性命引诱朝鲜水师进入伏击圈,成功了当然好,万一虎之助不幸战死,也算将功赎罪,你说呢?”

到这时宗义智才明白,小西行长的主意叫做“一石二鸟”,在诱歼朝鲜水师的同时,也希望借朝鲜水师的手除掉加藤清正这条“恶狗”,从此让“文治派”的人落个耳根清净。

小西行长,真是鬼才。

就在小西弥九郎设下一条毒计,打算把朝鲜水师和“恶狗加藤”一起除掉的时候,汉阳城里,朝鲜国王也正在和臣下商量一件大事:朝鲜是否派使臣与日本议和。

大明对日本的“册封”是宗主国对属下藩国施以恩典,同样的恩典,大明朝廷早就已经将它加在朝鲜头上的。正因为有了大明王朝的正式册封,李昖才可以堂而皇之地自称为“朝鲜国王”。现在丰臣秀吉也受了大明的册封,成为“日本国王”,朝鲜和日本从此成了天朝驾下鼎足而立的“兄弟之邦”,所有人都在等着朝鲜国王对大明册封日本一事做个表态。

其实朝鲜国王李昖早就表明过自己的态度。

一年前,大明和日本的谈判还没有结果时,李昖曾经亲笔写了奏章递到京师,请求大明天子册封丰臣秀吉。其后大明与日本的谈判在京师举行,朝鲜方面却没有派人参与其事。现在册封之事已经快完成了,按道理,作为这场战争的三个参战国之一,朝鲜方面也应该派使臣到日本去“观礼”。出于对朝鲜的尊重,大明朝廷专门派人询问朝鲜方面的意见。朝鲜国王李昖也认为册封大事已定,朝鲜应该和日本尽快恢复邦交,就与大臣们商议,打算命世子李珒赴日本观礼,同时向丰臣秀吉传递朝鲜的国书。

听说李昖要派世子到日本观礼,朝鲜领议政柳成龙和领中枢府事李德馨大吃一惊,急忙进宫来见国王,当面劝道:“日本和朝鲜原本各自立国,互不相干,日本却仗着兵精器利无故侵略朝鲜,杀我百姓数十万,两国结下深仇。现在丰臣秀吉准备接受大明册封,我国派使臣观礼是对日本表示尊重。但命世子亲往日本传递国书,臣等以为过于郑重,实在没有必要,请大王三思。”

李昖这个人很有意思:有事的时候没主意,没事的时候有主意。现在战争即将结束,眼看太平盛世就要回来了,李昖也变成了一个“有主意”的人,并不听柳成龙的劝告,两眼望天大声大气地说:“日本受了大明册封,从此与朝鲜平起平坐,我命世子到日本递交国书,既是出于对邻居的尊重,也是尊重大明朝廷的意思,至于你们说‘太过郑重’,我却以为不郑重就不足以表达我方诚意。”

朝鲜国王一向是个柔弱的人,现在他嘴里说出“诚意”二字,让臣子们听了很不痛快。领中枢府事李德馨是个直肠子,立刻奏道:“俗话说‘宁做盛世狗,不为乱世人’,可知和平是个好东西。大明天朝威加四海,收服倭夷,结束了这场战争,救朝鲜百姓于水火之中,我们朝鲜人感激不尽。可战争虽然结束,朝鲜与倭寇的仇却没有完结,时至今日,倭国仍是朝鲜的仇敌,朝鲜人恨不得吃倭寇的肉,喝倭寇的血,臣以为朝鲜人对倭寇的仇恨才是‘诚意’。朝鲜军民为了和平忍辱负重,已经十分屈辱,大王却说要在此时向倭国表示‘诚意’,臣不知大王这话是何所指!”

李德馨是个执拗果敢的忠臣,战乱中,他就是凭着一股无所畏惧的勇气得到朝鲜国王的器重。可现在战争停止了,和平在望了,朝鲜国王也不是早前那个柔弱无助的孤家寡人了,李德馨却还是以前那个孤倔直率的李德馨,这就好像冬天吃火锅热辣鲜美,是个大补;可盛夏时节再吃这个“火锅儿”,谁还受得了?

听李德馨言辞毫不客气,李昖顿时有些恼了:“我所说的‘诚意’是朝鲜对大明天朝的诚意,是朝鲜与日本之间的诚意,不是草民百姓一厢情愿的‘脾气’!你连这样的话也听不懂吗?”

李德馨那些话过于直率,在一旁的柳成龙都替他捏一把汗。现在国王真的恼了,柳成龙忙抢步上前挡住李德馨,冲李昖笑道:“李大人脾气刚直,言辞过激,请大王不要怪罪。”替李德馨遮掩了一句,又抢着说,“至于到日本观礼一事,臣以为朝鲜不妨依着大明天朝的礼仪行事,天朝怎样,我们就怎样,不必过于郑重,也不可疏忽怠慢,大王以为如何?”

柳成龙不愧是位领议政,说出的话儿十分巧妙。不等李昖弄懂他话里的意思,李德馨已经猜到了,忙也上前奏道:“臣以为领相言之有理。朝鲜一战全靠天兵助战才能获胜,大明又是天朝上国,礼仪上是不会有错的,朝鲜只要追随天朝即可。”

柳成龙、李德馨一唱一和,目的无非是阻止朝鲜世子去日本观礼。

李昖知道如今王廷中只剩下“南人党”一派势力,柳成龙有些一手遮天的味道,自己虽然贵为国王,与柳成龙这个权臣争论也未必能赢。何况命朝鲜世子去日本观礼确实有点儿“巴结”的意思——虽然李昖心里的“诚意”就是想巴结丰臣秀吉的,可这话在大臣们面前真的说不出口。

既然如此,李昖只得退一步,问柳成龙:“领相的意思是命六曹判书到日本传递国书吗?”

朝鲜国内有礼、吏、兵、刑、户、工六曹判书,职位与大明的六部尚书相当。若任命六曹判书到日本观礼,也算十分郑重。可柳成龙心里自有主意,微笑着说:“臣刚才说了,朝鲜是大明属国,一切依大明礼仪必不会错。眼下大明派往日本的两位使臣,一位官拜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二品官职,另一位仅是神机营游击将军,臣以为朝鲜应该依照大明的例子,命敦宁府官员到日本观礼即可。”

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柳成龙随便说了一句话,顿时引得朝鲜国王李昖和领中枢府事李德馨对他侧目而视。

敦宁府是朝鲜王廷中的闲散职位,官职全由贵戚和老臣充任,平时没有任何工作,只是白领一份俸禄。但这样的衙门都有一个共同之处:无职无权,却很尊贵。敦宁府的主官称为“领敦宁府事”,官居一品。最有意思的是,眼下担任“领敦宁府事”的人正是昔日的领议政李山海。

李山海是谁?他是柳成龙昔日的政敌,“北人党”首脑,同时又是领中枢府事李德馨的岳父。难道柳成龙想让李山海出使日本吗?

其实柳成龙并不是想把李山海这位在朝鲜以学术闻名、弟子满天下的“老夫子”送到日本去冒险,他提到“敦宁府”只是一时考虑不周。忽然发现一句话闹得冷了场,这才想起自己话里的漏洞,赶紧补救,笑着说:“臣刚才已经说了,在册封这件事上朝鲜一切尊奉大明礼仪即可。既然大明天子派往日本的使臣仅是一个二品官员,朝鲜也派一个相应的官员就差不多了。因为敦宁府官员没有定额,没有职司,无所从属,所以臣觉得大王可以选拔一位能言善辩的臣子,封他一个敦宁府的闲职,就把此人派往日本,这样既不会显得过于‘郑重’,也显出我国对日本怀有‘诚意’,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柳成龙这么一解释,李昖和李德馨才明白他的意思。李昖随即问道:“领相打算举荐何人?”

柳成龙答道:“弘文馆文学黄慎见事明白,能言善辩,又有文采,臣请大王加封黄慎为敦宁府都正,官至正三品堂上,以黄慎充任使臣,应该不辱使命。”

柳成龙也是朝鲜一位著名的饱学大儒,门下弟子众多,这个黄慎就是柳成龙的学生,此人入仕不久,极有胆识,是个难得的人才,所以柳成龙举荐黄慎担当重任。至于“敦宁府都正”是个正三品的官职,比大明使臣杨方亨低了一个品级,正像柳成龙说得:一切追随大明礼仪,既不太“郑重”,又颇有“诚意”。

李昖治国没什么见识,政事、人事常由重臣摆布。现在柳成龙举荐黄慎,李昖仰起头想了半天,点点头:“就让黄慎以敦宁府都正的身份出使日本吧。”又问李德馨,“你看如何?”

李德馨看了柳成龙一眼,半天才淡淡地说:“领相自有高见,我还有什么说的?”

俗话说“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实在是有限的。当朝鲜面临亡国危机的时候,李德馨、柳成龙通力合作,肝胆相照,可眼下朝鲜由战乱走向安定,已经平息了四年的“党争”似乎又冒出些苗头来了。这种时候柳成龙嘴里忽然冒出“敦宁府”三个字来,虽然急忙解释,李德馨却不能不多心……

李德馨的脸色柳成龙也看出来了,可要家话在肚里没说出来,柳成龙也没办法解释,生怕一句话说不好,反而越描越黑。反正国事谈完了,两个大臣都把话闷在肚里,想说也说不出,只好各自退下。

李德馨是个直率人,柳成龙则以稳健著称。自从倭寇入侵,三都失守,柳成龙与李德馨携手合作,办成了多少大事。其中虽然也有争执,却没有解不开的疙瘩,这还是第一次,两人之间产生了猜疑,却无法当面解释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