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红色花
一
“哎?”
伴随着哒哒哒的声音,一名穿着木屐的女子正缓缓走过柳桥。她那白玉般的小腿在浅蓝色的衬裙里时隐时现。突然,她停下脚步。
这名女子是常磐津文字若。此时,她双手环抱胸前,还是那般的绝美艳姿。为扮作山野村妇而涂在脸上的黑灰反而把肌肤衬托得愈发娇嫩白皙。
——那个家伙!
文字若死死盯着一个正穿过桥头,悠闲地沿着河岸前行的武士。
那武士身材颀长,细腰堪能支撑住身形。在一些老人们看来,武士的体格可能太过柔弱,不像个武士。然而,他褐色的短袖和服上系着红缎腰带,身上随意穿着一件变色八丈绢[15]的长外褂,整个头部用紫皱绸龟屋头巾[16]遮住,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袖口依稀露出鲜红的里子,浑身派头竟比艺人还俊逸风流。
——肯定是那个家伙!
文字若对此十分确信。因为那个家伙有一个特点,就是走路时左肩微垂,磨着脚后跟。此外,文字若还记得他外褂上的那个比翼纹标志。
就是那个家伙,文字若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别看他外表风流,却不是什么游墎[17]里那些柔弱的浪荡公子,而是个十分恐怖的家伙。
“该死的!”
文字若骂了一句,狠厉的眼神透露出久违的神偷本色。随即,文字若决定悄悄尾随在那个武士后面。
走着走着——
武士走进一家叫做“升屋”的酒楼。“升屋”可谓是江户餐饮界的翘楚,每天都有大量文人骚客慕名而来。“升屋”原本坐落于一个沙滩形成的海角上,望陀[18]栏那绝佳的视野,褐色的古朴和屋,幽静的庭院,极富典雅之趣。但是,宽正年间,“升屋”却毁于一场大海啸,随后就消失了。直到两年前,有人斥巨资在这里重新盖了一座“升屋”,规模之宏大远胜从前,酒楼内又新筑了蹴鞠场、池泉回游式[19]游廊,气派富丽奢华,堪称日本第一。
令人奇怪的是,众人皆知新“升屋”已易主,但新主人是何方神圣却无从得知。
武士并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由一名女侍引领着,沿着庭院小径,穿过仿平安神宫水上渡殿[20]而造的走廊,走进位于泉水中央的寝殿造[21]亭子里。庭院四周静寂无声,一只天鹅落在池畔,姿态娴静优雅。
侍女退下后,武士摘下了头上的龟屋头巾,那去掉头巾露出俊美容颜,正是前天在青山百人町利索地一刀劈死左马右近的青年。这般容姿俊美又武艺高强,真是堪称完美。然而,此刻的他全然没有前日杀人时的狠厉,如玉般的俊脸上散发着柔和明丽的光泽,神态间透着谦虚谨慎,好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
他步入房间,朝等候他的人轻轻点头致意,这个小小的动作被他做得文雅至极,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完全透着世家豪门的贵族公子风范。
“烦劳您大驾光临,实在是万分荣幸!”
如此礼貌地朝青年武士打招呼的人,正是列位看官熟悉的备前屋。
“听说你这家伙,最近除了做走私物品的买卖,还做了一桩连大阪商人都佩服不已的大生意啊!”白鸟主膳微笑着说道。
“您已经听说了?哈哈哈哈!”备前屋开怀大笑。
“是打算垄断全日本的大米吗?”
“您说的有点夸张了。我也只是合并了两三处的米立会所[22]而已,况且政府允许我这么做,也是盼着我能上交更多的税钱罢了。”
在江户,数年前就开始盛行倒卖大米。为了哄抬米价,伊势町首先成立了米立会所。紧接着,水户家[23]在位于本所[24]第一个石场的本家仓库里也设立米立会所。自此之后,仙台、越前、尾州、纪州等地也纷纷设立米立会所,竟都接二连三地做起空米买卖[25]。
仿效此法,如今的浅草诹访町也设立诸家收纳大米保证所(武州会所)。那些家计艰难的武家人拿出俸米债券,以大米预付金的形式从保证所里借到银子。只是,这个会所进行的是实物(米)交易。
备前屋正是瞄准了这一商机,进入江户的大米,有京都大阪的下行米[26],奥州[27]的奥州米,有关东诸国的本地米。这些大米都被伊势町、本船町、小船町、小网町、堀留町这些所谓的米市收购。
备前屋所谋划的,就是能够巧夺武州会所,继而控制米市批发市场,建立规模更大的米立会所,进行空米倒卖。
主膳一边喝酒,一边听备前屋滔滔不绝地描绘他的商业宏图。
“那么,你叫我来所为何事?”
“啊,真是不好意思,鄙人一介商人,一谈到赚钱就兴奋得有些忘乎所以,倒是忘了正经事。白鸟大人,您一直等待的眠狂四郎回江户了!”
二
主膳自从进屋后那白皙的脸上一直保持着的温和之色消失了,澄澈的双眼里泛着妖异的亮光。
“是吗?回来了吗——”
“那家伙现在就住在押上村的一所古寺——龙胜寺的一处偏院里。嗯,我想拜托您的就是,希望在最近,您能与他一决高下。”
“备前屋,我听说你的主人对眠狂四郎可是十分赏识呢!”
“不错,是很赏识他。迄今为止,我还从没见过像他这般有趣的人。若有可能,我希望他能站在我们这边,但若不成,哼哼,这也是我等白鸟大人您回江户的原因之一,希望您跟他一决高下!——哎,我一直期盼着有朝一日您回到江户,那个家伙也出现,到时,你们俩决一胜负。”
“你不想杀了眠狂四郎吗?”
“不,不是我不想杀他。只要那个家伙站在敌方,无论如何,他都得去死。这就是我拜托您帮我做的事。只是,首先——”
突然,主膳抬起右手制止了正欲往下说的备前守,凝神仔细听了听隔板拉门那边的动静,然后拔刀正待起身,备前屋赶紧伸手阻止。他思索着,沉默了一下。
“隔墙有耳,不知被听去了多少?”
备前屋用目光询问主膳。
主膳神情间露出些许迷惑,眼前这个男人,完全看不起那些位列武鉴[28]而权势滔天的人,他想要的是站在政治的背后,实现自己掌控全国经济命脉的野心。作为一名商人,能有此等胆识魄力、谋略智慧,真令主膳自叹弗如。
主膳收刀回鞘,备前屋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口吻,继续道:
“我想拜托您以那个家伙的名义杀一个人!”
“何人?”
“北町奉行榊原主计头大人。”
备前屋毫无顾忌地说出那人的名字,嘴角扯起一丝阴笑。
白鸟主膳闻言一惊,不由得紧紧盯住备前屋,听他的下文。
“不管是奉行大人还是若年寄,只要是我成就大业的绊脚石,我都要让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也是我生意能做到这么大的秘诀所在。之所以要杀榊原大人,原因有三:第一,在田沼大人做老中的时候,我曾经给朝廷官员走私清国、越南、荷兰等地的金银物品,当时的记录是黄金一百七八十贯,银子八千二百贯。其中,六十贯黄金、一千多贯银子不知所踪。但是最近听说榊原大人已查出那批失踪的金银现就藏匿在江户城中。第二,榊原大人认为幕府官员从民间收购大米有徇私之嫌,他反复研究《救米勘定书[29]控》,并打算向勘定奉行揭发此事。第三,榊原大人被其属下加役[30]矢部左近将监所劝,曾多次同西丸留守居[31]密谋。这么说吧,这位榊原大人恐怕已经成为水野越前守实现野心之路的一大助力。所以,他必须得死!”
“哦,原来是这样啊。”
主膳俊美的脸上又浮出一抹微笑。
“那,什么时候干掉他?”
“这个——”
备前屋为了让藏在拉门后面的人听到他们的对话,本应果断地说出暗杀时间,但他却稍做思量,然后说道:
“尽量选在节日,满城热闹的时候动手。嗯,那就定于初午[32]那天夜里……丑时上刻左右如何?”
“好!”
初五,江户城,所有地方都会安置稻荷社,无论仪式大小,大家会一齐进行祭祀活动。这天哪怕是住在贫穷大杂院里的人们,也会在路边和窗户口挂上彩旗、绘有俏皮画的田乐灯笼等物。孩子们则更是兴奋,他们一边欢快地敲着太鼓,一边跳舞嬉戏。只有这一天,普通人家才可以自由出入位于大名旗本[33]宅邸街的稻荷社进行参拜。也是只有这一天,大杂院的武士们和姑娘们被允许可以混在町人中间跳舞至深夜。
因此,当城里的人们在深夜皆因不堪白日的疲惫而沉入梦乡之时,是最佳动手时机。
“一切事情自有我来安排,大人您只要显示一下您那绝世武功即可。等到验尸官满目震惊地看到死者身上那残忍的伤口和胸口上留下的‘狂’字时,他们肯定会非常愤怒!哈哈哈哈!”
备前屋一边大笑,一边故意发出脚步声走向拉门,猛地一把拉开。然而,此时门外早无人影。
备前屋迅速跑到长廊,掩身在出口处的一扇窗户下,从窗户缝里,能清楚地看到整个院子的情形。
只见一人慌慌张张地穿过多行松[34]下的那座拱桥,一路小跑着向外逃去,那分明是一个女子的背影。备前屋一直盯着那个背影直至消失,才又回到室内坐下。他一边的粗眉又习惯性地拧了起来,道:
“果然是眠狂四郎的朋友,是常磐津文字若,一个女伎。看样子大概是一路尾随您到这里来的。”
“常磐津文字若?我并不认识那个女人啊。”
白鸟主膳有些惊讶地歪头想了想。
三
——可恶!他那种无耻之徒竟敢假冒先生之名做尽坏事!
文字若只要一想到这,就气得火冒三丈。此刻,这个性情直爽的辰巳女[35]满脑子都是找主膳复仇的决心,浑身上下遍燃着熊熊的复仇烈焰。
押上村的大道上,一顶轿子在轿夫的吆喝声中飞快地前行。坐在轿子里的文字若依然柳眉倒竖,满脸怒气。
她对白鸟主膳的憎恨早已深入骨髓,恐怕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五年前——
文字若加入了江户的黑元结连,那是一个神偷云集的盗窃团伙。有一年秋天的法会上,文字若正在鬼子母神[36]前的路上转来转去,物色下手目标。突然迎面走来一个手戴芒草手套,像艺人般风流俊雅的武士。那时,武士仍旧是头戴龟屋头巾,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
文字若的搭档看到这个武士后,竟然瞬间脸色巨变,指着他小声对文字若道:
“就是那个家伙!就是他一刀把我们哥儿们五郎次劈成两半的!”
五郎次是黑元结连的四大天王之一。
“好!我要替兄弟报仇!”
文字若不顾同伙的劝阻,一路尾随那武士到一个十字路口时,她拿出一直藏在右手的那把锋利剪刀,神速般剪掉武士腰间的印笼[37]带子,待要拿过印笼时,手腕竟瞬间被武士紧紧攥住。
对此突发变故,文字若呆愣了。然而,武士却仍旧神色如常,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连步调都未曾改变,一直拽着文字若前行。
在路人看来,这两个人肩并肩依偎着走路的亲密模样,恰似一对恋人。
“你想怎样!”文字若有些赌气般,嘟声质问道。
“是啊,我该怎样呢——”头巾里面传出一声温柔的笑声。
武士拽着不情愿的文字若走进一家酒楼。然而,向来傲如仙子、不肯轻易服输的文字若,在看到武士取下头巾的时候,竟然惊艳到忘记了反抗。那是一张多么俊美的绝色容颜啊!正当文字若失神的空当儿,武士的一只手粗暴地扯开了她的内衣。
——太可恶了!
文字若闭上眼睛,转过头去。后来,每每想起那时自己竟会心甘情愿被他那异常俊美的美貌所蛊惑,春心萌动,就后悔不已!
也许无人相信,文字若在那日之前还是纯真的处子之身,但自那以后,她开始随波逐流地破罐子破摔,日日周旋于各色男人的身侧。
——对了!若是先生的话,肯定能够杀了那个家伙!
在竹林旁边,文字若下了轿子,她气喘吁吁地快步跑进龙胜寺。
“先生!”
只见此时的眠狂四郎正坐在木板窗外窄窄的走廊上,给一只误闯进寺里的野狗喂剩饭。听见文字若那响亮的喊声,他抬起头来,满脸苍白阴郁。
文字若抬起木屐踩住野狗的尾巴,野狗急得跳来跳去,汪汪大叫。
“啊!太好了!先生您是真的回来了呢!太好了!太好了!这下美保代小姐肯定特别高兴吧!诶?美保代小姐呢?”
文字若伸着头朝室内看去,眠狂四郎朝她问道:
“不是去你那里了吗?”
“没有啊,她是今天早上出门的吗?”
“前天,我回来时她就已经不在这里了。”
“什么?寺里的和尚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她并没有告诉别人去了哪里。看来我们两个这次是走岔了。”
“先、先、先生!”
文字若突然激动起来,浑身颤抖道:“先生您竟然、竟然还能这么淡定?至少也要去我家里找找看啊!您竟然还能如此平静地坐在这里给野狗喂食!真是太过分啦!”
文字若说完,气得掀开裙角一脚踹开野狗,连大腿露出来了也浑然不知。
狂四郎见状苦笑道:“听说五六天前,武部老人来过一次,可能美保代去了水野的宅子吧。”
“您的语气怎、怎么能这么冷淡呢?我比谁都清楚美保代小姐有多期盼您的归来呀!先生!您真的明白吗?明白女人——明白女人的一片苦心吗?”
“我明白。”
“您不明白!今天我得好好跟您说道说道——”
文字若的舌头仿佛燃着烈火,语气十分不善。然而,眠狂四郎却不理她,默默进屋拿着长刀走了出来。
“我去水野。”
他对文字若说完这句短短的话,就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看着他的侧脸因担心美保代而露出的紧张神色,文字若脸色稍稍缓和,连忙跟了上去。
两人走在堀川的大街上,文字若对眠狂四郎说了那天白鸟主膳和备前屋密谈的事情。
“……但是,这两个家伙的事暂时先放一边,我们还是先找到美保代小姐要紧。美保代小姐到底会去了哪里呢?她已经在寺里苦苦等您一年了,没道理在您回来这天离开偏院啊,真是让人着急啊!”
“文字若——”
“怎么了?”
“你是不是藏在拉门的后面偷听了备前屋和白鸟主膳的谈话?”
“嗯,是的。”
“这两个人有没有说着说着突然噤声不语?”
“诶?……这么一说好像——”
“那两个家伙当时就已经发觉你在门外偷听了——你不觉得吗?”
“欸?!”
“白鸟主膳和备前屋是什么人,都是想要一击就置我于死地的家伙,并不是什么简单货色。他们应该是发觉你在门外偷听,而又故作不知地继续谈话。”
“为、为什么?”
“他们是不是决定初午夜里丑时上刻暗杀榊原主计头?”
“备前屋是、是这么说的。”
“那就对了!他们的目的就是想让你对我传达这个消息。我知道后肯定会于那天夜里潜进奉行宅邸,而主膳会提前一刻杀死主计头。待我出现,他会立马告诉众人主计头是我杀的。于是我就成了杀人凶手。看,这就是备前屋打的如意算盘。”
半刻钟后——
水野忠邦的主宅内——武部家。此刻,眠狂四郎正坐在武部家的书院里,在门口处就从下人那里得知美保代并没有来这里。眠狂四郎双臂环抱胸前,内心满是不安。
“噢!回来了啊。”
仙十郎笑眯眯地走了过来,满是皱纹的脸透着见到眠狂四郎的喜悦。
“您知道美保代在哪里吗?”
眠狂四郎开门见山,代替了两人久违一年的问候。
“知道。”
“她现在在哪里?”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
仙十郎不温不火地答道。
“为什么?”
“因为这是美保代自己所希望的,你最好还是不要去问缘由了。暂时就先这样让她静一静吧。”
“是么——那我就不问了。”
“但是,她让我跟你说,偶人头被左马右近夺走了。而右近已于前天被一个叫做白鸟主膳的年轻武士给杀了。”
仙十郎对眠狂四郎说了自己主导右近和白鸟主膳两人决斗的事情。
眠狂四郎默默地听着,突然问道:
“您知道主膳还有没有什么家人?”
“据说这家伙无父无母,也无兄弟姐妹,孤身一人。”
看到眠狂四郎脸上浮现失望之色,仙十郎问道:
“怎么了?”
“若他有骨肉至亲,我倒是有一个不错的计划,现在只好算了。今夜要去主膳家里走一趟,我这就去准备一下。”
眠狂四郎面无表情地对仙十郎说着,但此时他的心里却满是另一件事情——一想到离开他的美保代,心口就微微发疼。
四
——这不就是一座空宅院吗。
远处天际的夕阳恋恋不舍地滑向地平线,余晖洒在这所安静的空宅院里,每一处角落都尽入眼底。眠狂四郎纵身跃过高墙,隐匿在庭院的树丛中,神情间露出些许惊讶之色。
这么大一座豪宅,还带着一个大大的池塘,就是这么一座漂亮庭院却如此寂寥颓败,就这么被主人荒废着,而且主屋所有房间的窗户也都紧紧关闭。
——白鸟主膳定然不常回这里。
这是眠狂四郎的第一感觉。
他悄悄潜入其中一所黑寂的房内,此时,从远处传来一阵响动。
片刻,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沿着回廊朝这边走了过来。眠狂四郎迅速闪进一个房间内,透过窗户的缝隙观察外面的情形。只见来者是一个白发男人,双手托着膳食,看样子大概是个管家。只是,在这座由数栋长屋组成的、主人俸禄应在三千石以上规格的豪宅里,竟连个侍女或者年轻的仆人都没有,还让管家亲自做饭、送饭,着实令人费解。
只见管家在长廊上拐了几个弯后,停在一间房屋前。看样子那应是一间贵宾专用室。当然,这么大的宅邸肯定会配备贵宾专用房的。在开门之前,管家先把膳食放在一旁,双手摆放得恭敬有礼,向屋内道:
“小姐,请您用膳——”
“好的。”
屋内传出一声应答,声音清脆悦耳,朝气蓬勃。
听到应答,管家才拉开拉门。
上段[38],一名身着绘羽花纹和服[39]的女子靠几而坐,膝上摊着一本书,她衣服上那鲜活灵动的花纹,令人眼前一亮。
头戴长长的大垂鬓[40],振袖[41]、腰带……这显然不仅是贵族,还是地位较高的官家女子装扮。
观其年龄,应不满二十。秋水剪瞳,菱唇皓齿,那美丽的鹅蛋脸显得十分协调,明艳而灵动。
“宗右卫门,这本《偐紫田舍源氏》我马上就要看完了,你把下一本书给我送过来吧。”
“是。”
管家退去后,被称作小姐的女子安静地吃着饭菜。突然,她似乎察觉到屋内有人,于是睁大眼睛环顾四周。
不知何时,她寝居旁的门竟被人拉开了,而眠狂四郎此刻正站在那里。
不过,令眠狂四郎惊讶的是,这名女子在看到他后并没有露出半分惊讶害怕之色,仅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你是何人?”她问道。
“区区无名浪人而已。我倒是很想知道小姐您的芳名。住在这么一个形同空院的深宅里,享受着上臈[42]的待遇。说实话,真让人有点儿怀疑你是否是狐妖变成的。”
“你不会是坏人吧?”
“虽是无赖,但并没有打算来加害您这样的贵族小姐。”
“我也这么认为。”
女子笑了起来。看着面前这个面无惧色,周身散发着清新明快的清纯少女,眠狂四郎似乎感觉到自己作为无赖浪人,原本填满阴暗空虚的罪孽的冷酷神经,也突然松动了一下。
“我叫明子,因为某些原因,我的身份需要保密,就不告诉你了。”
“您来自京都吗?”
眠狂四郎漫不经心地问道,想要巧妙地套出话来。但这位小姐并不答话,只是微笑。
“是白鸟主膳把您带到这里来的吗?请让我猜测一下,小姐您是被他的花言巧语蒙骗至此?还是被他强掳至此呢?不管怎么看,小姐您都不像是会住在这里的人。”
但这位小姐的回答,却着实令眠狂四郎感到意外。
“是我请求白鸟主膳带我来江户的。并不是被欺骗或是拐骗。因为我不想出家当尼姑。”
“尼姑?”
“把头发全剪了,剃成光头,这种事光是想想我都会毛骨悚然。对吧,你也这么觉得吧。”
“的确。”
此刻,满心疑惑的反倒变成眠狂四郎自己了,他不禁苦笑起来。
“我知道白鸟主膳不是个好武士,但是他一直把我当成主子,尽心尽力地侍奉着我。”
闻言,眠狂四郎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一趟也许并没有白跑。
——这真是再好不过了。武将平景清,观花座上标姓名,七兵卫别称?[43]我是否能稍微利用一下这位小姐的美德呢?
五
初午夜里,亥时[44]刚过。江户城中,跳舞嬉闹了一天的孩子们也都疲累至极,满怀愉悦地进入了梦乡。街头巷尾不时传来几声犬吠。
北町奉行的宅邸,一个戴着龟屋头巾的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在出没在游廊里。他似乎对房屋的结构很了解,径直找到宅子主人所在的房间,推开拉门,倏地闪身进去。
房间内一片黑暗,但这并不影响黑衣人的视力,他迈着几不可闻的脚步朝一团被子走去,被子里睡着的人没有呼吸声,很安静。黑衣人“唰!”地拔出腰间的刀,举过头顶。
突然,被子朝他掀了过来,原本睡着的人忽地睁眼,弹坐起身。间不容发之际,黑衣人一脚踢开被子,“唰”地一刀砍将下去。
千钧一发之时!——
“主膳!这一刀你会后悔莫及!”
藏在小拉门背后的武士,发出一声冰冷的警告。主膳拿刀的手猛然顿住,向后跳了一步,恰好看到踢开小拉门走出来的眠狂四郎。
“说来真是不好意思,你有备前屋出谋划策,我有仙十郎见招拆招。如你所见,今夜的胜负已分,承让!”
“去院子里!在那里一决高下!”
“很遗憾,今夜禁止决斗!”
“让奉行的规定见鬼去吧!”
就在主膳咬牙切齿叫嚷时,从床上跳起来的那人大声喊道:
“是我规定的,今夜禁止决斗!”
原来,床上假睡之人却是明子,那个贵族小姐。
主膳满脸惊愕,眠狂四郎瞟了他一眼,说道:
“这位小姐已替我们定下决斗日期,就在后天!”
说完,身形忽地没入回廊,消失在暗夜里。
身后,明子的声音似有似无地响起,想必她正阻劝主膳不要追来。
——来日红花醉谁颜?
眠狂四郎在心中默默吟诵起松尾芭蕉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