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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微风拂面,深蓝的大海宁静动人,范柳原外出办事了。正好,白流苏房间里闲得无事可做,便要到甲板上去吹吹风,散散心。
白流苏选了一件桃红色的旗袍,对着镜子,左照右照。配上结婚前范柳原送她的珍珠项链,珍珠项链中间镶嵌了一颗大大的钻石,再穿上白色的高跟鞋,打理了下卷卷的头发。
可谓美若天成,妖娆妩媚,却又高贵清雅,无比动人。
看着镜子里美美的自己,她却有些自恋起来,吟起了李延年的《佳人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不单她自己欣赏自己,举手投足间,确有南国乱世佳人的味道。一场战火的洗礼,一座城市的沦陷,都没能削减她的美,反而更加婉转动心魂。
那清脆的轮廓,眉与眼,依旧美得不近情理,美得茫然。
收拾打扮完,开门出去:“哦!”,她伸出纤美的手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叫得太大声,惊扰了周边的安静。显然,门外的人惊扰了她,她的心跳加快起来。
“流苏小姐,我来请你去散散步,不知鄙人是否有福?”徐若青说话的样子,和往日比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文质彬彬。这一切,让白流苏深感意外,同时还在为刚才一开门就见到徐若青而惊讶、心惊。
她的收拾打扮,好像就是为了这次散步一样,正好合适。
白流苏缓缓放下手,将紧张惊讶收起来:“我正要去散步”,微笑着:“如果你不介意,何不一起?”
“流苏小姐,你真美!”徐若青情不自禁地夸起白流苏,白流苏娇羞低头,浅笑。徐若青又忍不住:“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徐先生,走吧,再不走,我都成了徐志摩笔下的日籍美女了。”
徐若青侧身做个请的姿势:“是啊,祖国蒙难,我等只是一介书生,何以利国家以生死啊?”
两人漫步,走在长廊里,朝着夹板的方向而去。
“徐先生,您似是壮志难酬,而我却只是为了和柳原的这份情,奔走异国他乡。”
“流苏小姐何出此言,我们都是平头百姓,没有在战争中死去,已经是万幸。而你,和柳原,乱世中的情缘,更加值得珍惜。”
“唉!有的时候,我又有许多愧疚,为了一份爱情,从上海,到香港,再到这片茫茫大海上,再到伦敦,再到……终究我也不知要到哪里?”
“流苏,你是多虑了,跟着柳原,哪里都是家。”
“我也只能跟着柳原,除了相信他,我无人可……”
范柳原,身着浅黑色的西装,右手靠在白色的桌子上,戴着墨镜,吻着一个女人的脸颊。其他的,白流苏都没看见,她只看见范柳原在吻着别的女人。那个女人,皮肤黝黑,穿着很像印度人,朝背影望去,似是她熟知的那位印度公主茉莉。
白流苏转过身去,假装什么也没看见,疾步往相反的方向走过去。她的心里实在堵得慌,没有当场失态,已是修养造就了她。
“流苏,流苏,流苏……”
徐若青在白流苏的身后追赶着她,而范柳原听得徐若青叫白流苏的声音,再转头望去,他知道白流苏一定是看见了刚才的那一幕,但范柳原并没有追赶而去。恍然间,他觉得自己还是爱着白流苏的,只是他是不适合去追赶的,一切顺其自然。他还要继续应酬,他只是个商人,必须奔走。
“范先生,范先生。”
印度公主轻柔婉转地呼唤着范柳原,好半天,范柳原才“啊!”的一声,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美丽的公主,你刚才说了什么?”
“范先生,你真有趣,我是在叫你,你的魂儿都飞了。”
一边聊天,印度公主茉莉一边挪了挪自己的金色头饰,防止头发被海风吹乱。
“哪有?我是沉浸在你的美丽之下了,不愿意醒来。”范柳原立即反驳,即使他的心里觉得有些不自在,他还是强带微笑。
“范先生,我先回去了,大卫一定在等我。改天见!”
茉莉起身离去,却把范柳原一个人留在甲板上,他的神思却飞到了大海上:流苏,是不是我们的爱情也会走到尽头,你应该是懂我的吧?也许,我们的结合,只是那一座城覆灭后,我们彼此都找不到依靠,才把彼此当作港湾。
尽管白流苏走得很快,还是被身后的徐若青一把抓住,一阵冰凉升起,她一阵心惊。白流苏想要将手抽出,继续疾步往前,但却动弹不得,只好作罢。
“流苏,你听我说,柳原就是这样的性格,我相信他是爱你的。”徐若青的解释十分焦急,他生怕白流苏不听从自己的劝告,还补了一句“我保证!”
白流苏听后,心里乱糟糟的,积攒已久的情绪,喷涌而出。她眉头紧锁,泪水顺着美丽的脸庞滚落下来,她觉得自己很可笑。她想:二十八岁的残花败柳,还渴望什么爱情,如果不是为了这该死的爱情,我可能早就过上安稳的日子了。如今,自己选择了,又有什么办法?只能,承受。
“别说了!”她努力挣出自己的左手,摆摆手:“我也许还会从伦敦漂回上海沦陷区吧,注定要漂泊的,我不怨别人。”
“可是,流苏……”
徐若青刚想要说什么,听得“徐先生,谢谢你,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那好,有什么事,找我。”
徐若青走了,给了白流苏想要的安静,白流苏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她双手扶着船沿,不住地摇头,眼泪滴答滴答地淌在地板上,即使海风吹过,她根本听不见。她竟浅吟起:“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
与出门时的心情,判然若别,人世间多少悲凉,竟给红颜镶上了悲伤的颜色。她的眼里,微蓝的大海,多了几分灰色,澄明的天空,多了些许乌云。举目无亲的世界里,她决定独自承受这些伤悲,一个人孤寂,一个人痛苦。
即使是在上海,怕也是没有人倾听她的痛,理解和安慰,对于她来讲,就等于对真情的奢望。所有人,都只是盼望她嫁个有钱人,不要再回家里吃闲饭。
旧梦难掩悲伤的泪,痴花独爱一枝怒放,不爱满园春色。
此时,她努力去回忆范柳原为她许下的诺言: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在那场战争里,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常事,不由他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他们是多么小,多么小!如一粒尘埃,随着风飘摇——丧命。
可是他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他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流苏再也撑不住,她转过身去,倚着栏杆,突然觉得一句话很对:婚姻就是长期的囚禁,人是不能自由呼吸的。
她和范柳原在一起的日子,无不有这样的感受,这位帅气而又多金的公子,给她的珠宝,给她的锦衣玉食,给她的爱。原来,是这一切,似乎是在可怜她,可怜一个被旧式家庭抛弃的她。
“我的美,不过是一件卖个好价钱的衣裳,一旦他遇到更划算的投资,我又在哪里?”
白流苏几乎绝望地抬头仰望,乌云密布的天空,似是在警告她: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
可是,范柳原说过的话,时时回晌于白流苏的耳际“有的人善于管家,有的人善于说话,你是善于低头的。(引用于:张爱玲《倾城之恋》)”
低头的美,转瞬间,离爱情那么遥远。
半个小时,足足的半个小时,范柳原终于从甲板上起身,眼里几多惆怅几多纷扰。尽管如此,她还是漫步到走廊上,他咬咬牙,听到牙齿碰撞,发出咯吱咯吱的晌声。
“流苏,怎么还不进去?快下雨了。”
“我吹吹海风,你先进去吧。”
白流苏知道是范柳原,她没有睁眼,也没有抱怨。她,害怕一睁眼,看到范柳原的样子,会忍不住和他拌嘴。婚姻,是最忌讳拌嘴的,是最忌讳讨论的。纵然,五四运动以后,主张男女平等,在生活中却不要太过寄托“男女平等”四个字。
“走吧,风太大了,你的头发都吹乱了。”
范柳原并没有伸手去拉白流苏,他任凭着流苏的话在耳朵里盘旋,却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再说,在范柳原自己的认知里,觉得自己和那个印度公主,什么也没发生。
“你进去吧。”白流苏依旧闭着眼睛,倾国倾城的面容,似乎多了几分愁苦,她又补了一句:“我喜欢海风的味道。”
范柳原知道,自己劝不了白流苏,他转身进了房间。
回到房间,他脱掉鞋子,换上睡衣,洗漱洗漱,便上了床。
可是,左滚右滚,怎么也睡不着?他爬起来,娴熟地从衣服里取出香烟,拿出火机,忘情地吸起烟来。房间里,烟雾缭绕,一圈一圈,转遍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烟雾,使房间充斥着淡淡的烟草味,这种味道充满了寂寞,这种味道正好可以迷倒多情的女人。
难怪,只有遮遮掩掩、缥缥缈缈才那么撩人,只有躲躲闪闪地恋爱,才会让人觉得深刻。否则,范柳原与白流苏之间的合法婚姻,就不会让范柳原失去新鲜感,寂寞丛生。否则,白流苏也不会觉得自己被世界欺骗,她也不会去怀恋那些若即若离隐隐约约的时光。真真假假、对对错错,立见分晓。
或许,男女之间,做十年的夫妻,共做十年尘梦,共度十年生死,早已被偷云换日。男人女人,都会爱上不同的人,美其名曰“知己”。
白流苏虽然难过,但她就靠在门外,哪儿也没去。
“流苏,你在怪我吗?”
“柳原,你还爱我吗?”
此刻,两人贴着门,隔着心对话,心中幻想的答案,似乎在这一刻将要得到化解。纵使,这种化解带着几分虚假,几分不情不愿。
范柳原悄无声息地开门,白流苏悄无声息地等待。
“流苏,你一定很冷吧?”
范柳原上前拥着白流苏,白流苏冰冷的身体,得到了慰藉。她伸出颤抖的双手,抱着范柳原:“柳原,柳原……”,白流苏就这样轻唤范柳原的名字,其他的一句话也没说。
“流苏,流苏……”范柳原依旧报以同样的回报,同时更加紧紧地拥着白流苏。这一刻,他把白流苏当作自己的女人,白流苏亦把范柳原当作唯一的爱人。
“进屋吧,外面冷,你看你,冻坏了吧。”范柳原一边说,一边拉着白流苏进屋。白流苏像个初恋的女人那样感动,她不禁伸手抹了抹眼睛,防止泪水掉下来。
白流苏脸上露出的笑容,就如对某样珍贵的东西失而复得一般,说起来,范柳原的确是她唯一可视为最珍贵的东西了。范柳原,可以给她慰藉,可以给她金钱,可以给她婚姻,她还一不小心得到了范柳原些许的爱。
“柳原,你真好!”
白流苏也顾不得生气,只顾着感性的心里享受,由衷地说出这句情义缠绵的话来。
“不,是流苏你,依旧动人。”
范柳原拿捏着白流苏的双肩,给白流苏最温柔的吻,白流苏觉得世界融化,是给范柳原的。故而,她融化了,也是范柳原的,她渴望与范柳原有最亲密的接触。
暧昧的气氛,让白流苏恍然觉得,香港烧完、炸完、坍完真的是对彼此爱情的成全。从此,难忍的孤独,破碎的心房,终于找到栖息之地。
可是,一时的承诺,又能抵得上多久的寂寞呢?
“柳原,要是香港没有被摧毁,我们还在犹豫,对不对?”白流苏趁着范柳原吻自己,动情地问着范柳原。
他扶着白流苏的后脑勺:“也对,也不对,若即若离与真真实实,总有它们不同的好处。”,他把白流苏的拉过来,两人脑袋靠着脑袋“不是吗?流苏”。
范柳原的话,充满着煽情的味道,让白流苏有种谈恋爱的感觉。
“柳原,你真坏!”
好和坏,一字之差,只看女人的心情,好就好,坏就坏,都一样。
“我不坏,哪里惹得你千般的爱?”范柳原捧着白流苏的脸,说着他们之间搁浅已久的情话“所以,还是坏点好。流苏,我们听听音乐吧,周璇的《天涯歌女》。”
“那我陪你跳舞吧!”
歌声悠悠晌(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爱呀爱呀!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舞步偏偏起,轻歌曼舞,柔情蜜意。
白流苏睁大眼睛看着范柳原,双手勾着范柳原的脖子:“你是个高手”,她低低头,再抬头:“你的确是高手!”
“什么高手?”
“有情调的高手。”
“呵呵,没有你,哪有什么情调?如果说,我是个高手,也是在你面前。只有在你面前,我才是我,你才是你。”
“我,真的值得你说这句话吗?”
“不论这些,我说了,你且收着吧。”
“好,那我就暂且收着吧。”
“流苏,不说这些了,我要再说一次,今晚,你真美!”
白流苏似卷未卷的头发,柔情的眼神,美丽的面容,婀娜的腰肢,曼妙的舞步,得体的衣着。她,美得那么不近情理,足以让每一个正常的男人神魂颠倒,所以范柳原情不自禁地夸赞她。
“为了你的这句话,我们来喝一杯。”她用恳切的眼神看着范柳原,范柳原好奇,她再道:“嗯,怎么样?”
“可以,那酒在哪里?”
“你忘了吗?只要有我,就少不了吃的喝的,我从香港带来了一瓶香槟。”就如在香港一样,当范柳原以为粮绝的时候,白流苏总能给他意想不到的惊喜。
“好,听你的。”
那一晚,白流苏是那么心甘情愿地委身于范柳原,不只是因为合法,而是因为爱。她觉得只要范柳原有一刻是在乎她的,她便会像以前一样,不顾名节,不顾生死,追求半刻温存。
那一声声的“吱呦呃呃呃……”撕裂了空气,撕毁了神经。黑夜被扯成一条一条的,在淡淡烟草味的房间里暗暗浮动。窗外,海风里同时飘着无数剪断了的神经的尖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