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怎么知道有这样的手续呢?就算我知道,我当时的情况能允许我利用这样的手续吗?就算情况允许,我有能力去利用吗?嘿!夫人,您不是亲眼看见我当时精神错乱了吗?如果我现在请您出庭为我作证,您会发誓说我当时的精神是正常的吗?”
“我会发这样的誓的。”
“那么好!夫人,将要发假誓的是您,而不是我。”
“我的孩子,您要大闹一场,但这种胡闹是没有用的。您还是冷静一点,为了您自己的利益,同时也是为了修道院的利益,我请您头脑冷静一点;这类事情总要引起一些难听的议论的。”
“这可不是我的错。”
“世俗社会中的人都很坏,他们会对您的思想、您的心肠、您的品德往最坏的地方想的;他们会认为……”
“他们想怎样认为,就怎样认为好了。”
“请您坦率地和我谈谈,如果您心里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不管是什么事,都说出来,总有办法补救的。”
“我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永远是不高兴出家做修女的。”
“大概是哪个一直在我们周围游荡、想把我们毁掉的魔鬼,趁近来别人给了您太多自由的机会,引诱您,使您产生了某种邪念?”
“不是的,夫人;您知道我不轻易发誓,现在我就向天主发誓,我的心是纯洁无邪的,我从来就没有任何一种下流的情感。”
“这种事是自己无法察觉的。”
“夫人,这种事是最容易察觉不过的了。各人都有自己的个性,我也有自己的个性;您热爱修道生活,而我却憎恨这种生活;您已经从天主那儿得到了从事您这种职业的全部乐趣,而我现在却一点也没有;您觉得以前在世俗社会中自己被毁掉了,相信现在在这儿得到了拯救,而我却认为在这儿自己将被毁掉,希望在世俗社会中能得到拯救;我现在是,将来也仍然会是一个坏修女。”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比您更尽职的了。”
“那是我勉为其难,并不是心甘情愿的。”
“这样您就更值得夸奖了。”
“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有什么好夸奖的;我只能承认,我不过是服从一切安排,根本没有什么好夸奖的。我讨厌做一个虚伪的人;我在做着拯救别人的工作时,对自己感到厌恶,并且在谴责自己。总而言之,夫人,我认为,只有那些喜欢过隐居生活、坚持待在这儿的修女,而且等到她们周围没有栅栏、没有高墙把她们关在这儿的时候仍然留在这儿的修女,才是真正的修女。我根本不是这样的修女:我身在这儿,心并不在这儿;我的心在外面。如果我必须在死和终身关在这儿这两条路之间作出选择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的。这就是我的想法和感觉。”
“什么!您竟然要脱掉表明您为耶稣基督献身的这条头巾和这些衣服,并且没有一点后悔的意思?”
“是的,夫人,因为我以前在穿戴它们的时候,既没有思考的余地,也没有自由。”
我这样回答她算得上是温和克制了,因为这并不是我心里要说的话;我心里想说的是:“唉,为什么还不到我能把它们撕得粉碎、扔得离我远远的时候!……”
可是,我的回答还是把她气坏了,她的脸色变得煞白。她还想说什么,但是,她的嘴唇在抖个不停;她一时不知道还要对我说些什么。我在房间里大步地来回走着,而她却大声说道:
“啊,我的天主!我们的那些修女将会说什么呢?啊,耶稣,您就用怜悯的目光看她一眼吧!圣苏珊修女啊!”
“夫人?”
“您打定主意了吗?您这是想使我们名誉扫地,想使我们成为众人的笑柄,您这是想毁了您自己!”
“我是想离开这儿。”
“如果您不喜欢的仅仅是修道院的话……”
“修道院、我的修女职业、修道生活,我都不喜欢;我既不愿意被人关在这儿,也不愿意被人关在别的什么地方。”
“我的孩子,您一定是被魔鬼缠住了;是它在煽动您,叫您这样说的,是它使您变得如此亢奋;没有什么比这更真实的了:看看您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我真的看了看自己,发现我的袍子弄得乱七八糟,我的领巾几乎前后搞错了方向,我的头巾也落到了肩膀上。这个可恶的院长是用一种重新变得温和、虚伪的语气对我说这几句话的,我听了十分恼火,于是就气愤地对她说:
“不,夫人,不,我不要再穿这身衣服了,我不要再穿……”
不过,我当时还是想把头巾戴端正的;我的双手抖个不停,越是想把头巾整理好,就越是弄得乱七八糟;最后,我失去了耐心,我用力抓住头巾,一把扯了下来,扔在地上;我额头上只缠一根头带,披头散发,站在院长的面前。这时候,她也没了主意,不知道是留下来好还是走得好,她一边来回走着一边说:
“唉,耶稣啊!她是着魔了;这是千真万确的,她着魔了……”
同时,这个虚伪的人还用她念珠上的十字架画了个十字圣号。
我马上恢复了镇静,我觉得自己这副样子有失体面,刚才说的话也不够谨慎;于是,我尽量使自己的行为得体,我把头巾拾起来,重新戴好,然后转身对她说:
“夫人,我既没有发疯,也没有着魔;我对自己刚才的粗暴行为感到难为情,请您原谅;不过,您从中也可以看到我是多么不适宜过修道院生活,我想尽我所能脱离这种生活是多么合理。”
我的这些话,她连听都不听,嘴里反复地说:“社会上的人将会说什么呢?我们的修女又会说什么呢?”
“夫人,”我对她说,“您想避免闹出一场风波?办法倒是有一个的。我并不想追还我的那笔入院费,我只要求获得自由:我并不是说要您给我打开大门;您只要今天也好,明天也好,再晚一点也行,叫人把院门看守得松一点;并且对我的逃跑发觉得越晚越好……”
“卑鄙透顶!您胆大包天,给我提的是一个什么建议?”
“提了一个贤明的院长和所有把修道院视为监狱的修女都应该接受的建议;而且对我来说,修道院比那些关押坏人的监狱还要可怕千百倍;我一定要出去,否则就死在这儿……夫人,”我目光坚定地望着她,郑重其事地对她说,“您听我说,如果诉诸法律还不能使我的愿望实现,如果我被一种我实在太了解的绝望心情逼得……的话,您有一口井……院里有的是窗户……到处都有墙壁……衣服可以撕成布条……两只手可以用来扼……”
“住口,卑鄙的东西!您把我气得直发抖。什么!您可以……”
“就是到了缺乏一切能用来一下子结束生活痛苦的手段的时候,我还可以拒绝吃东西;一个人对自己的吃喝,或者不吃不喝,总是能做主的……在我刚才对您说了这些话以后,如果我真有勇气去……而您完全知道我并不缺少勇气,您也知道,有时候一个人要想活下去比去死需要有更多的勇气,那您就得设想一下接受天主审判时的情景,并且请您告诉我,他会觉得罪大恶极的是院长呢,还是她的修女?……夫人,我现在不会,将来也永远不会向修道院要回任何东西……您就别让我去犯自杀的大罪,也免得给自己留下长久的内疚,还是让我们一起来合计合计……”
“您真的这样想吗,圣苏珊修女?您竟然想让我严重渎职,想让我犯罪,想让我和别人一起犯亵渎神灵的弥天大罪!”
“的确是亵渎神灵,夫人,我每天都在犯罪,每天都在轻蔑地亵渎我穿的这身神圣的修女服。您就来替我脱下这身衣服吧,我是不配穿的;请您派人到村子里去把最穷的村姑穿的那些破衣烂衫找来,然后就让大门虚掩着,给我留一条生路吧。”
“您要到哪里去攀高枝呢?”
“我现在还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不过,一个人只有留在天主根本不要他去的地方,才是痛苦的,而天主根本就不要我待在这里。”
“您是一无所有呀。”
“这倒是真的;不过,贫穷并不是我最怕的事情。”
“您得当心,它可以使人堕落。”
“我的过去能保证我的将来,如果我以前想要犯罪的话,我早就自由了。虽然我是应该离开这儿的,但这也要得到您的同意,或者得到法律的许可。您可以在这两种办法中任选一种。”
这次谈话持续了很长时间。现在回想起来,我还为当时那些轻率可笑的言行感到脸红;但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当我们听到上日课的钟声后互相分手的时候,院长还在那儿惊呼:“世人将会怎么说!我们的修女将会怎么说!”她离开我的时候对我说:
“圣苏珊修女,您这就去教堂,去祈求天主感动您的心,使您恢复修道精神;您要问问您的良心,要相信他将对您说的话:他不可能不责备您。我同意您不去参加唱经。”
我们差不多是一起下楼的。这时日课已经结束,正当所有的修女要离开的时候,院长拍了拍她的《日课经》,把她们都留住了。
“我的姐妹们,”她对她们说,“我请你们跪倒在祭坛脚下,祈求天主宽恕一个被他抛弃的修女,这个修女已经失去了修道的兴趣和修道的精神,正要去干一件在天主看来是亵渎神灵的、而在世人的眼里是可耻的事。”
我无法向您描述当时大家那种吃惊的情景;有一刹那,每个人都在那儿一动不动,接着迅速地在同伴们的脸上扫视了一遍,想要从尴尬的神色中把罪人辨认出来。然后,大家都匍匐在地,默默地祈祷。很长一段时间后,院长低声唱起《仁慈的造物主》,于是,其余的人都跟着她继续低声往下唱;随后,经过第二阵静默,院长敲了敲她的桌子,大家就走了出去。
我让您自己去想象修道院里出现的那阵私下议论吧。大家都在打听:“是谁呢?这是谁呢?她做了什么事?她想做什么?”这些猜测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我要求离开修道院的消息开始在社会上流传,我接待了一批又一批人的来访:他们中有的是来责备我的,有的是来给我出主意的;有的同意我的做法,有的谴责我的行为。对所有的来访者,我只用一种办法来为自己辩解,这就是把我父母的行为告诉他们;而且在这方面,您可想而知我该多么谨慎;只有对几个始终真心爱护我的人,还有负责我案子的马努里先生,我才能向他们坦率地说出一切。当我对将来可能受到的折磨感到不寒而栗的时候,那个我已经被关进去一次的地牢就极其恐怖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已经了解那些修女发怒时的狠劲儿。我把心中的害怕告诉了马努里先生,他对我说:“您是不可能避免各种痛苦的,您将来总会有些痛苦,应该有所准备;您一定要有耐心,一定要抱着痛苦总会结束这样一种希望。关于那座地牢,我可以向您允诺,您永远不会再进去了;这是我的事情……”果然,几天以后,他给院长送来一个命令,说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需要,就得让我出场。
第二天,做完日课以后,我又被叫去参加修道院里的集体祈祷:大家静静地在那儿祈祷,低声诵唱前一天唱过的圣诗。第三天依然是同样的仪式,但区别是她们命令我站在唱经室的中间,其余的人在旁边背诵那些专门为临终之人祈祷的经文、那些颂扬圣人的连祷文,她们反复背诵“为她祷告”这样的叠句。第四天,上演了一幕很能表明院长古怪脾气的闹剧。日课快做完的时候,她们叫我躺在唱经室中间的一口棺材里;我的两旁放着一些蜡烛和一个圣水缸;她们给我盖上裹尸布,接着就背诵为死人做圣事的经文;背诵完经文以后,每个修女出去的时候,都往我身上洒些圣水,嘴里说着:“安息吧!”大家必须听得懂修道院里所说的行话,才能了解这句话里所包含的那种威胁。走在最后的两个修女掀掉了那块裹尸布,把我撂在那儿;我身上的衣服从里到外全都被她们恶毒地用圣水浇得湿透了。我的湿衣服是在身上焐干的,因为我没有替换的衣服。
继这次侮辱之后,她们又对我进行了一次侮辱。全院开了大会,她们把我当作一个被天主弃绝的人,我的这个举动被当作叛教来对待;会上决定不准任何一个修女和我说话,帮我的忙,和我接近,甚至连我用过的东西,也不准她们摸一摸,谁违反了就要受到处罚。这些禁令得到了严格的执行。院里的走廊很窄,有些地方两个人面对面走来几乎都无法通过:如果我在走廊上走着,这时恰好有个修女朝我迎面走来,那她要么就转身往回走,要么就身子紧贴着墙壁,手抓住头巾和衣服,生怕它们碰到了我的头巾和衣服。如果别人要从我这儿拿什么东西,我必须先把东西放在地上,她再用布蒙在东西上,隔着布把它拿起来;如果别人要给我什么东西,她就把东西扔给我。要是有人不幸碰了我一下,她就认为是被我玷污了,要到院长那儿去忏悔,求她免予处罚。古人说,阿谀奉承是卑鄙下流的;而故意想出种种侮辱人的办法来讨别人的欢喜,这样的阿谀奉承就更加残忍和阴险了。我多次想起在天国中的德·莫妮院长的话:“在您所看到的我周围那些如此听话、如此纯洁、如此温柔的人当中,唉!我的孩子,几乎没有一个人,对,几乎没有一个人,我不能把她变成一只猛兽;人的这种变化确实是很奇怪的,一个人入院时的年纪越轻,涉世越浅,她脾气的可塑性就越大。我的这些话现在一定使您感到很吃惊,但愿天主保佑,别让您去体验这些话的真实性。苏珊修女,只有带着某种大罪过到修道院里来赎罪的人,才是好修女。”
我失去了一切工作。在教堂里,我的祷告席两边各空着一个位子。在饭厅里,我独占一张桌子,也没有人给我把饭菜端来;我只好自己到厨房里去要我的那份饭菜。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掌勺的修女对我大声说:“别进来,离得远点……”
我照她说的做了。
“您来干什么?”
“我要吃饭。”
“要吃饭?您不配活着。”
有时候,我只好空着手从厨房那儿回来,整天没有吃一点东西。有时候,我再三要求,她们才在门槛上放一些甚至不好意思拿给小猫小狗吃的食物;我流着眼泪,拾起食物就走。有时候,要是我最后一个走到唱经室的大门口,我会发觉大门已经关上,只好跪在门口,等待日课结束;如果是在花园里做日课,我就得离开那儿,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在那段时期中,我吃的东西很少,质量又差,再加上还要承受那种惨无人道的折磨,体力每况愈下,因此我感到,如果我再不提出抗议,继续忍受下去,就永远别想看到我的官司结案了。于是,我决定去和院长谈谈;我心里虽然怕得要死,但还是跑去轻轻地敲她的房门。院长打开门,一看见是我,就一连倒退了好几步,同时对我嚷道:
“您这叛教者,离我远点!”
我只好离得远点。
“再远点……”
我又往后退远点。
“您要干什么?”
“既然天主和世人都没有判我去死,夫人,我要请您下一道命令,叫她们让我活下去。”
“活下去?”她把那个掌勺修女的话向我重复了一遍,“您配活下去吗?”
“这事只有天主知道,但是我预先告诉您,如果她们不给我吃东西,我只得向那些答应保护我的人控告你们。我现在只不过是暂时寄宿在这里,一直住到我的命运和我的职业由法院作出决定为止。”
“去吧,”她对我说,“别让您的目光看脏了我的身子,我会关照她们给您东西吃的。”
于是,我走了,她使劲地关上了房门。从表面上看,她是下了命令,但我的待遇几乎没有得到什么改善;那个掌勺修女把不服从院长的命令当作一种功劳:她扔给我一些最粗劣的食物,而且还在里面掺了泥灰和各种垃圾。
这就是我在诉讼期间所过的生活。她们还没有完全禁止我进入会客室,她们不能剥夺我和法官及律师会谈的自由;可是有好几次,我的律师不得不使用威胁手段,才获准和我见面。我们见面的时候,还有一个修女在边上陪着;如果我说话的声音低一点,她就发出抱怨;如果我时间待得长一点,她就表示不耐烦;她还打断我的话,说我说的不是实话,并且反驳我;她把我说过的话学着说给院长听,还故意歪曲,使一般的话变成了坏话;她甚至还捏造我并没有说过的话;这种事我怎么能知道呢?她们最后还发展到偷窃和抢夺我的东西,把我的椅子、盖被和褥子都夺走了;她们不再发给我白衬衣,我的件件衣服都是撕破的,几乎没有袜子和鞋子。我差不多到了没有水喝的地步,有好几次,只得自己到水井那儿去找水,就是我已经对您说过的那口井;她们把我的坛坛罐罐都砸碎了;在井边,我只能喝些汲上来的水,无法再带一些回去。我从别人的窗户底下经过的时候,必须飞快地跑过去,否则就有可能遭到从窗户里面飞出的各种各样的脏东西的袭击。有几个修女还把唾沫吐在我的脸上。那时候,我变成了一个肮脏透顶的丑八怪。她们怕我可能会向我们的神师诉苦,于是就不准我去忏悔。
在一个重大的宗教节日里,我相信,那天是耶稣升天节,有人把我房门的锁弄得打不开了;我无法去做弥撒;要不是马努里先生来看望我,我也许还会误了去做其他的日课。她们先是对马努里先生说不知道我的情况,说她们最近没有看见我,说我什么圣事都不做。我被锁在房间里出不去。这时候我痛苦万分,终于攒足力气把门锁弄得掉了下来。紧接着我跑到唱经室的门口;我发现大门已经关上,就像我没能赶在前头到达那儿的时候所发生的情况一样。我只好坐在地上,头和背靠着一堵墙,两臂交叉着抱在胸前,身体的其余部分伸直着挡住了唱经室的出路。这时候日课结束了,修女们来到门口要出去。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修女突然停住了脚步,其余的跟着就到了门口;院长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就说:
“从她身上踩过去,这不过是一具尸体。”
有几个修女照院长说的做了,从我身上踩了过去;其他的不像她们那样惨无人道,但没有一个敢伸出手把我扶起来。我不在自己房间里的时候,她们拿走了我的跪凳、我们的创始人的画像、其他的神像和耶稣苦像;她们只给我留下我念珠上的那个十字架,但后来就连这个也没有让我保存多久。因此,我住的是一间四壁空空、没有门的房间,里面没有一把椅子。我要么站着,要么在一张草褥子上坐着或躺着;我没有一只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坛子或罐子,夜里只好到房间外面去大小便,第二天早上还要受到别人指责,说我打扰了修道院里其他人的休息,说我到外面去夜游,成了疯子。由于我的房间不再关门,有些人夜里就进来捣乱。她们大叫大嚷,拖我的床,砸碎我的窗户玻璃,还用各种办法吓我。这些声音传到了楼上和楼下,那些没有参与做坏事的修女就说我的房间里出了些怪事,说她们听到一些凄凉的说话声、喊叫声和铁链的碰撞声,说我在同鬼魂和魔鬼谈话,说我一定和鬼怪有勾结,应该立刻封掉我房间前的走廊。
各座修道院里都有一些意志薄弱的人,甚至可以说这样的人还很多;她们相信了别人告诉她们的事,吓得不敢从我的门前走过;她们的想象出现了混乱,把我和一种可怕的形象联系在一起,一碰到我就画十字圣号,还一边逃一边喊:“魔鬼,快离开我!我的天主,快来救救我……”一天,她们当中有个年纪最轻的修女站在走廊的尽头,我正好朝她那儿走去,因此,她实在没有办法躲避我了。她立刻吓得魂不附体,先是把脸转向墙壁,用发抖的声音喃喃地说:“我的天主!我的天主!耶稣!圣母马利亚!……”这时,我还在往前走;当她感到我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就用双手捂着脸,生怕看见我,紧接着便一下子朝我冲来,猛地扑在我的怀里,并且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天哪!我完了!圣苏珊修女,您别害我;圣苏珊修女,可怜可怜我吧……”说到这儿的时候,她仰天倒在石板地上,摔了个半死。听到她的喊声,有些修女赶紧跑过来,把她抬走了;我简直无法告诉您,这件意外事故被歪曲成什么样子;她们把它编成一个令人发指的罪恶故事,说淫荡的魔鬼捉住了我,她们还硬把一些连我都不敢说出口的打算和行为,以及一些奇怪的欲望都栽到我头上,说那个年轻修女当时所处的那种明显的心慌意乱状况就是由我的奇怪欲望引起的。说实在的,我并不是一个男人,我不知道她们对一个女人和另外一个女人能凭空想出什么事来,尤其是对一个单身女人能凭空想出什么事来;而且在那段时期,我的床是没有帐子的,她们又随时可以走进我的房间,先生,我还要对您说什么呢?我应该说,这些女人,除了她们的各种外表,比如目光羞怯、谈吐不带脏话以外,她们的心已经腐化堕落了。她们至少知道一个女人独自能做出些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来,而我却不知道;因此,我一直弄不明白她们指责我犯下的是什么罪过,她们说出来的词是那么晦涩难懂,我永远不知道如何来回答她们。
如果我想继续像这样把我受过的迫害一一讲下去的话,那是怎么也讲不完的。唉!先生,如果您有孩子的话,如果您允许他们在没有表现出最强烈和最坚决的出家修道志向的情况下进修道院,那您就可以从我的命运中看到您为他们安排的是怎样一种命运。世道是多么的不公正!家长竟会允许一个孩子在无权使用一个小钱的年龄决定自己的自由问题。与其不顾女儿的反对硬把她关进一座修道院,还不如把她杀了;的确,还不如把她杀了。我不知有多少次希望母亲在刚生下我的时候就把我闷死!如果她以前真是这样做了,也不见得比现在更残酷。您一定知道她们夺走了我的《日课经》,是不准我向天主祈祷;您一定能想到我是不会服从她们的;唉!祈祷,这是我那时候的唯一安慰。我高举双手伸向苍天,我大声呼喊,大胆地希望那个唯一看到我所受的一切苦难的人能听到我的呼喊。她们常常站在我的门口偷听,一天,我在向天主诉说心中的痛苦,我祈求他来帮助我,这时候门外的人对我说:
“您求天主也没有用,您不会再有天主了;您得在绝望中死去,要被罚下地狱……”
另一些人接下去说:“阿门,这就是叛教者的下场!阿门,这就是她的下场!”
下面我要给您讲一件会让您觉得比其他什么事都离奇的事。我不知道应该把这件事说成是别人的恶毒行径呢,还是她们的异想天开。事情是这样的:尽管我没有做过什么能表明我精神错乱的事情,更谈不上有过什么魔鬼附体的行为,她们却在那儿商量是不是要给我驱邪;商量的结果是,大多数人认为:我已经放弃领圣油和领圣洗,我已经被魔鬼附体,是魔鬼唆使我不去做圣事的。有个修女补充说,有几次做祈祷的时候,我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说我在教堂里浑身发抖;她还说在举扬圣体的时候,我扭曲着双臂。又有一个修女说我践踏耶稣像,不佩戴念珠(其实我的念珠已被人偷去了),大声说一些我都不敢向您重复的亵渎神灵的话。总之,所有的人都认为我身上发生了某种反常的事,应该向副主教陈述;她们果然这样做了。
这个副主教名叫埃贝尔。埃贝尔大人已经上了年纪,经验丰富,虽然性格暴躁,但是很公正,而且有真知灼见。她们把修道院里的混乱情况一一向他作了汇报,修道院里确实很混乱,如果说这是我引起的话,那么,这种起因也是无可指责的。您无疑会想到她们在送给副主教的那份告发材料上不会漏写我出去夜游,我不去唱经室,我房间里有大吵大闹的声音,这个修女看到的事,那个修女听到的事,我对各种圣事的厌恶,我说的亵渎神灵的话及她们硬栽到我身上的那些淫秽行为;对那个年轻修女所发生的意外,她们想怎么编造就怎么编造。她们对我的指责是那样的有力,我的罪名又是那样的多,埃贝尔大人尽管头脑十分清醒,最后还是相信了其中的一部分,认为有很多事情是真的。他觉得这事相当重要,有必要亲自来了解情况;他先是派人来通知说要到修道院里来,后来果然来了;陪同他前来的还有两个年轻的教士,他们俩是副主教大人的亲信随员,在副主教大人公务繁忙的时候替他减轻一些负担。
在副主教来修道院的前几天,夜里我听见有人轻轻地走进我的房间。我一声不响,等着进来的人和我说话;那人用一种颤抖的声音悄悄地叫我:
“圣苏珊修女,您睡着了吗?”
“没有,我没有睡着,您是谁?”
“是我呀。”
“谁,您是谁?”
“您的朋友,我害怕得要死,我冒着生命危险来给您说个事,也许说了也没有什么用。您听好,明天,或者是后天,副主教大人要到这里来,您将受到控告;好好准备为自己辩护吧。再见,您要勇敢些,愿天主和您同在。”
说完,她就像一个影子似的飘然而去。
您看见了吧,不论在什么地方,即使在修道院里,也总有一些富有同情心的人,无论什么事都不能使她们的心肠变得硬起来。
这时候,我的官司正在紧张地进行着。不分职业、性别和社会地位,一大群素不相识的热心人都在关心我的命运,为我请愿。您就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也许您对这场官司的来龙去脉知道得比我还清楚,因为到后来,我已经无法和马努里先生会谈了。她们对他说我病了,马努里先生当然想得到这是在骗他,他担心我又被她们扔进了地牢。于是,他就去主教府找人交涉,那儿的人对他说的话不屑一顾,因为他们早已听人说我是疯子,也许比疯子还要坏。马努里先生只好去找法官,一再要求执行法院送达修道院院长的命令:要求她在需要我出场的时候,不管我是死是活,她都要把我交出来。世俗法院的法官们和教会法院的法官们进行了交涉;教会法院的法官们意识到,如果不赶在前面处理好这件事,会带来怎样的后果;显然,正是这个原因,副主教访问修道院的事才加紧进行,因为这些大人已经对修道院里那些没完没了的麻烦事感到厌倦,一般都是不急于卷进去的:他们根据经验知道,他们的权威总是要受到损害和打些折扣的。
我利用朋友报给我的信祈求天主的帮助,心里有了底,还准备好了为自己辩护的言词。我只求苍天降福于我,让别人毫无偏见地询问我,听我回答;我终于得到了这种幸福,但是,您马上将看到我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呀。
如果说在法官面前显得纯洁无辜和聪明懂事对我有利的话,那么,对我的院长来说,重要的是让法官看见我一副凶相,被魔鬼附体,觉得我是个罪人和疯子。因此,当我表现出加倍的虔诚和加紧祈祷的时候,她们就变本加厉地虐待我:她们给我吃的东西少得只够我不至于饿死,她们把我折磨得筋疲力尽,她们用各种办法威吓我,她们整夜不让我休息,凡是能摧残身心的事她们都干了,她们的这种穷凶极恶您是无法想象的。从下面的这件事中,您可以见其一斑。一天,我从房间里出来,是到教堂里去,还是到其他什么地方去,我记不清楚了。我看见走廊的地上横躺着一把火钳,我弯下腰去,想把它捡起来放好,好让丢失火钳的修女容易找到它。当时在阳光下我看不出它几乎是烧红了的,我一把抓住火钳,等到我赶紧放掉的时候,它已把我手心上的皮一起给撕了下来。夜里,她们在我要走过的地方,不是在我的脚下,就是在和我的头一样高的地方,设置路障;我不知受过多少次伤;我自己也不清楚怎么没有被她们弄死。我没有可以用来照明的东西,只好朝前伸出双手战战兢兢地摸索着走路。她们就在我要踩脚的地方撒上碎玻璃。我当时决定把这些事全都说出来,后来也差不多全说了。有时,我发觉厕所的门关着,只好走下几层楼,看见花园门开着的时候就跑到花园的深处;要是花园的门没有开着呢……唉!先生,这些修道的女人真是穷凶极恶,她们满以为助长院长对某人的仇恨,把人逼到绝望的境地是在为天主服务!副主教到达修道院的日子来临了,我的官司也该结案了。
这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刻,因为,先生,您想想:我当时一点不知道她们在这个副主教面前把我描绘成什么样子,而他是带着一种想看看一个着了魔的女子或者是假装着了魔的女子的好奇心到这儿来的。修道院里的人认为只有极大的恐怖才能把我吓得灵魂出窍,露出那种着魔的样子;下面我说说她们是如何吓我的。
副主教大人亲临修道院的那天,一大早,院长就走进我的房间;陪院长一起来的还有三个修女,她们中一个拿着圣水缸,一个拿着耶稣苦像,第三个拿着一些绳子。院长用威胁的口气厉声对我说:
“快起床……给我跪下,把您的灵魂托付给天主。”
“夫人,”我对她说,“在照您说的做以前,我能问您一声,我将要怎么样,您对我作出了什么决定,我应该向天主祈求什么吗?”
我当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浑身在发抖,觉得两条腿在弯下来;我恐惧地望着院长那三个凶神恶煞的随从。她们站成一排,脸色阴沉,抿紧嘴唇,闭着眼睛,吓得我提问题的时候说的话断断续续。她们都一声不响,我以为她们没有听见我的话。于是,我又把问题的最后一部分重说一遍,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重复整个问题了;我用一种有气无力、快要听不见的声音问:
“我应该祈求天主赐给我什么恩典呢?”
她们回答说:
“祈求他宽恕您一生中所犯下的那些罪孽,您要像在他面前受审那样对他说话。”
听到这些话,我相信她们已经商量过了,并且决定把我干掉。我以前听说过在男修道院里有时候就是这样做的,那儿的人有权审判一个修士,给他定罪,然后把他处死。我不相信以前有哪家女修道院实施过这种惨无人道的裁判权;但是,有那么多我以前猜想不到的事已经发生了!一想到自己就要死,我想大声喊叫;可是我张开嘴巴以后,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我伸出哀求的双臂朝院长走去,不过我虚弱的身体在朝后仰。我倒了下去,但是摔得不算重;在这种魂飞魄散、力气不知不觉消失的时候,四肢就会发软,也可以说就会跟着瘫倒下去,接着就会觉得体力不支,整个身子都好像软弱无力,最后就瘫掉了。我失去了知觉,失去了感觉,只听到周围有一些嘈杂的、好像是从远处传来的说话声;这也许是她们在说话,也许是我耳鸣,我只能听到一种嗡嗡的声音,其他的就什么也听不清了。我不知道处在这种状态中过了多长时间,突然,一阵寒气使我的全身微微一抖,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从失去知觉的状态中苏醒了过来。那时我浑身湿透,水从衣服上一直流到地上;原来,她们把圣水缸里的水全都倒在了我的身上。我侧身躺在水中,头靠着墙,嘴巴张开着,一双半死不活的眼睛闭得紧紧的。我想睁开眼睛看看,但是,我仿佛觉得被一层厚厚的雾气笼罩着,透过这层雾气,只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些飘动的衣服;我想抓住这些衣服,但是无法做到。我把力气全都用到我那条没有用来支撑身体的胳膊上,我想举起手臂,但是觉得它非常沉重。后来,我这种极度虚弱的状况渐渐地减轻了,我挣扎着坐起来,把背靠在墙上,两只手还浸在水里,头垂在胸前,嘴里艰难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声。那些女人看着我的时候,露出一副非这样整治我不可的样子,把我向她们求情的勇气都打消了。
这时候,院长说:
“把她扶起来。”
她们用胳膊夹着我,把我拉了起来。院长又说:
“既然她不愿意祈求天主保佑,那就该她倒霉;你们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完成你们的任务吧……”
我以为她们带来的绳子是用来把我勒死的,我眼泪汪汪地望着她们。我请她们让我吻一下耶稣的苦像,但是遭到了拒绝;我又要求吻一吻那些绳子,她们把绳子递了过来。我又弯腰捡起院长圣衣[17]的下摆吻了一下。我说:“天主啊,您可怜可怜我吧!天主啊,您可怜可怜我吧!亲爱的姐妹们,求你们干得利索点,别让我受更多的苦。”说完,我就把脖子伸过去。我无法告诉您我接下来的情况,也说不出她们对我干了些什么。毫无疑问,我相信那些被带去受刑的人在处决以前就已经死了。后来,我发现自己坐在那张被当作床的草褥子上,双手反绑,膝盖上压着一尊很大的铁制耶稣苦像……侯爵先生,我现在就知道我的遭遇会使您感到多么难过,但是,是您想知道我是不是值得您给我一点同情的呀。
就在那时,我感到天主教胜过了世界上的其他一切宗教;在那种被盲目的哲学称为十字架疯狂的东西中包含着多么深奥的智慧啊。在我当时所处的那种情况下,一位幸福而光荣的圣教立法者的形象会对我有什么帮助呢?我看见这位无辜的人肋部被戳穿,额头上戴着荆冠,手和脚都钉着钉子,在痛苦中等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就是我的天主,我怎么还敢呻吟!……”我有了这个想法,心里倒觉得又得到了安慰;我明白了生命没有什么用,我觉得在有时间犯更多的错误以前就失去生命是很幸福的。可是,我算了算自己的年龄,发现还几乎不到十九岁,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我实在是太虚弱、太沮丧了,无法在精神上压倒对死亡的恐惧;如果我身体很健康的话,我相信会有更大的勇气下决心的。
这时候,院长带着她那三个心腹又来了;她们发现我的精神状态要比她们所希望的和她们本来想把我折磨成的样子好得多。她们把我拎起来站在那儿,然后把我的头巾往下一拉,蒙住我的脸;两个修女从两边夹着我的胳膊,第三个在我背后推,院长命令我往前走。我朝前走,但是不知道是去哪儿,自以为是去受刑;于是,我就说:“天主啊,您可怜可怜我吧!天主啊,求您别抛弃我!天主啊,如果我冒犯了您,请您宽恕我吧!”
我到了教堂。那个副主教已经做完了弥撒。全院的人都聚集在那里。我忘了告诉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那三个带我走的修女把我揪得紧紧的,然后用力一推。她们露出一种在我旁边好像备受折磨的样子,装作夹着我的胳膊往前拖,又装作在后面拉着我,好像是我在那里挣扎,不愿走进教堂似的;其实,根本就不是这样的。她们带着我向祭坛的台阶走去,我差不多连站都站不住了;她们却按着我,要我跪下,好像我不愿意下跪似的;她们还牢牢地抓住我,好像我打算逃跑似的。大家唱起“造物主降临了”,然后把圣体供起来,举行降福仪式。在降福仪式上,大家顶礼膜拜的时候,那些抓住我胳膊的修女好像在用力往下按,让我弯腰,而其他人却用手按住我的肩膀,不让我弯腰。我感到这些动作互相矛盾,但是我无法猜到她们的用意。最后,一切都清楚了。
降福仪式结束以后,副主教脱下了祭披,只穿着白长衣,系着襟带。他向我跪在那里的祭坛台阶走去,左右有两个教士陪伴;到那里以后,他背对着供着圣体的祭坛,把脸转向我。他走到我近旁,对我说:
“苏珊修女,您站起来。”
那些抓住我的修女猛地把我提了起来,其他的则围着我,拦腰把我抱住,好像怕我逃走似的。副主教说:
“松开她。”
她们没有照他说的做,还装出一副觉得把我放了会有不妥,甚至会带来灾难的样子;不过,我已经告诉过您,副主教是个脾气暴躁的人,他用一种坚定和生硬的声音再次说:
“松开她。”
这回她们照着做了。我的手刚可以自由活动,嘴里就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吓得副主教脸色都变白了;那些站在我身边的虚伪的修女也好像受到了惊吓,闪身躲开。他恢复了镇静,那些修女又走了过来,好像身子还在哆嗦;我仍然站着不动,于是他对我说:
“您怎么啦?”
我只是伸出两条胳膊让他看,算是对他的回答;那根捆绑我胳膊的绳子几乎完全勒进了肉里;捆绳子的地方血液由于不流通,都渗到了皮肤表面,变成青紫色。于是,他明白我的那声惨叫是血液恢复流通后我突然感到的阵痛引起的。他说:
“把她的头巾摘掉。”
她们已经把我头巾上的好几个地方用线缝了起来,我却一点都没有发觉;她们现在做一件事如此麻烦和费劲仅仅是因为她们事先做了一番手脚;她们要让这个教士看到我确实是有魔鬼附体,是着了魔,或者是发了疯;可是,拉着拉着,有些地方的线松掉了,我的头巾和衣服上有些地方也撕破了,于是大家看见了我的脸。我的容貌本来是挺讨人喜欢的,虽然由于内心的痛苦它已不像以前那样漂亮,但是神韵没有丝毫的改变;我有着动人的嗓音,大家觉得我说的是实话。我的这些优点综合在一起,给副主教的两个年轻随从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觉得我值得同情;至于副主教,他是不了解这些情感的;他为人正直,但是缺乏感情;他属于那种相当不幸的、生来就是积德行善可又体会不到其中甜蜜的人;他这样的人都是本着道德秩序的精神去做好事,就像在进行推论一样。他拿起襟带的末端放在我的头上,对我说:
“修女苏珊,您相信圣父、圣子和圣灵吗?”
我回答说:
“我相信。”
“您相信我们的圣母、圣教会吗?”
“我相信。”
“您弃绝魔鬼撒旦和它那些勾当吗?”
我没有回答,身子突然朝前动了一下,大叫一声,以致他的襟带从我的头上掉了下来。他着了慌,他的两个随从也吓得脸色煞白;在修女当中,有些四处逃散,另一些坐在椅子上的也都乱哄哄地逃离座位。这时候副主教做了个手势,要大家镇静;他望着我,料想会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我请他放心,同时对他说:
“大人,没什么事;是这些修女中有人用什么尖的东西猛地扎了我一下。”我抬起头,两手伸向天空,两股热泪夺眶而出。我补充说:
“是在您问我是不是弃绝魔鬼撒旦和它那些勾当的时候,有人伤害了我,而且我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所有的修女都要院长替她们声明谁也没有碰过我。副主教又把襟带的末端放在我的头上,那些修女又向我围过来,但是,他示意她们走开,然后又问我是否弃绝魔鬼撒旦和它那些勾当;我用坚决的语气回答他说:
“我弃绝它,我绝对弃绝它。”
副主教叫人拿来一尊基督像,然后递给我,让我吻;我吻了基督的脚、手和肋部的伤口。他命令我大声赞美基督;我把基督像放在地上,然后跪下来说:
“我的天主,我的救世主,您是为了替我赎罪,为了替全人类赎罪,才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我赞美您;请您让我积点功德,也来体验体验您受过的那些苦难;您就洒一滴血,让它流到我的身上,洗去我的罪恶吧。我的天主,请您宽恕我,就像我宽恕我的所有仇人一样……”
接下去,他对我说:
“您许一个信德的愿……”我许了一个信德的愿。
“您许一个爱德的愿……”我许了一个爱德的愿。
“您许一个望德的愿……”我许了一个望德的愿。
“您许一个仁德的愿……”我许了一个仁德的愿。
我现在一点也记不起来当时是用哪些言词来许这些愿的,但是,我想它们显然是悲怆动人的,因为我的话把几个修女感动得在那儿抽泣,那两个年轻的教士也流下了眼泪,连副主教也吃了一惊。他问我刚才背诵的那些祈祷文出自什么地方。我回答他说:
“是从我的内心深处发出来的,是我的真实思想和感情;我请天主为我作证,无论在什么地方,他都在听我们说话,他现在就在祭坛上面。我是天主教徒,我是清白无辜的;要是我有过什么过错,那也只有天主才知道,只有他才有权责问我,惩罚我……”
听我说到这儿,副主教严厉地看了院长一眼。
在这个仪式上,天主的尊严受到了损害,最神圣的事情受到了亵渎,教会的使者受到了嘲弄。这个仪式的其余活动就这样结束了。除了院长、我和那两个年轻的教士以外,其他修女都各自退去。副主教坐了下来,抽出她们呈给他的那份控告我的材料,高声读了起来,并对材料上所列的各条罪行向我发问。
“为什么,”他问我,“您根本不做忏悔?”
“因为别人不让我做。”
“为什么您总是不走近圣器?”
“因为别人不让我走近。”
“为什么您不做弥撒,也不做功课?”
“因为别人不让我做。”
院长想要说话,但是,副主教用他固有的那种声音对她说:
“夫人,您别开口……为什么您半夜三更到房间外面去?”
“因为她们不给我水、水罐和一切生活必需的坛坛罐罐。”
“为什么大家夜里听到您的房间有喧闹的声音?”
“因为她们存心不让我休息。”
院长又想说话,副主教第二次对她说:
“夫人,我已经对您说过,要您别开口;等到我问您的时候,您再回答……苏珊修女,别人从您手里夺回一个修女,并且发现她仰天倒在走廊的地上,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她受了别人的影响对我产生恐惧的结果。”
“她是您的朋友吗?”
“不是,大人。”
“您从来没有到她的房间里去过吗?”
“从来没有去过。”
“您从来没有对她,或者是对其他人,做过任何下流的事吗?”
“从来没有做过。”
“为什么人家把您捆起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您的房间不关门?”
“因为我把门上的锁弄坏了。”
“为什么您把锁弄坏了?”
“耶稣升天节那天,我为了打开门好去做日课。”
“这么说,那天您是到过教堂的啰?”
“到过的,大人。”
院长说:
“大人,这不是实话;全院的人……”
我立即打断她的话说:
“……全院的人都可以证实那天唱经室的门是关着的,说她们看见我匍匐在门那儿,说您命令她们从我身上踩过去,而且有几个人也真的这样做了;但是,我原谅她们,而且我也原谅您,夫人,原谅您下过这道命令;我不是来控诉任何人,而是来替自己辩护的。”
“为什么您没有念珠,也没有耶稣的苦像呢?”
“因为都给别人拿走了。”
“您的《日课经》在哪儿?”
“也给别人拿走了。”
“那您怎么祈祷呢?”
“虽然人家不准我祈祷,但我还是用自己的心灵去祈祷。”
“是谁不准您祈祷?”
“是夫人。”
院长再次想说话。
“夫人,”副主教对她说,“您不准她祈祷,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您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我认为,而且我有理由认为……”
“没有问您这个;您不准她祈祷,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我是不准她祈祷,但是……”
她正要往下说。
“但是,”副主教打断了她的话,继续说,“但是……苏珊修女,为什么您赤着脚?”
“因为她们不给我袜子,也不给我鞋子。”
“为什么您的衬衣和外衣破烂肮脏成这个样子?”
“因为她们三个多月没有发给我衬衣,我只好穿着外衣睡觉。”
“为什么您要穿着外衣睡觉呢?”
“因为我既没有帐子,也没有褥子;被子,被单,睡衣,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这些东西您一样都没有?”
“因为全都给她们拿走了。”
“您有饭吃吗?”
“我要求给我饭吃。”
“这么说您没有饭吃啰。”
我没有出声,他又说:
“要是您没有犯下什么过错,不是罪有应得,人家就如此严厉地对待您,这是无法让人相信的。”
“我的过错就是我天生不配做修女,我要推翻那些我不是在自由的情况下发的入院誓愿。”
“这事要由法律来决定;不管法律判决的结果怎样,在此以前,您必须履行修道生活的各项义务。”
“大人,没有人比我做得更一丝不苟的了。”
“您的命运应该和您所有的同伴一样。”
“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
“您没有什么人要控告吗?”
“没有,大人,这点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不是来控诉任何人,而是来替自己辩护的。”
“您走吧。”
“大人,我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呢?”
“到您的房间里去。”
我朝前走了几步,然后又往回走,跪倒在院长和副主教的脚下。
“怎么,”副主教对我说,“还有什么事?”
我一边让他看伤痕累累的头,鲜血淋漓的脚,骨瘦如柴、青一块紫一块的手臂,又脏又破的衣服,一边对他说:
“您看看吧!”
我明白,您,侯爵先生,还有将来阅读我这部回忆录的大多数人都会说:“竟然会有这样变本加厉、花样繁多和连续不断的恐怖行为!在一些修女的头脑中竟然会挖空心思想出一连串如此丧心病狂的残忍主意!这不可能是真的。”他们会这样说的,您也在这样说。对此,我完全理解,但是,这些确确实实是真的。我向苍天发誓,如果我有诽谤之心,我写的这些内容中有半点不实之词,我愿接受天主最严厉的审判,罚我终身接受炼狱中的火刑!尽管长期以来我一直感到,院长的厌恶对天生的邪恶来说是多么强烈的刺激,特别是这种天生的邪恶还自以为它所犯下的那些罪行是一种功劳,值得拍手叫好和自鸣得意,但是,我的感觉并没有使我失去公正的态度。对这些事,我越是细想,就越是相信我所遇到的这些事是从来没有过的,而且也许将来也永远不会有。这是偶然一次(但愿这是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天道莫测的天主在一个苦命的修女身上,集中了根据他捉摸不透的天意要分散在无数个在她以前或者在她以后进入修道院的可怜人身上的所有严峻考验。我受过苦,我受过很多痛苦;但是,我不仅现在觉得,而且以前也一直觉得,那些迫害我的人的命运要比我的命运更为可悲。如果要我去扮演她们的角色,那我不仅将来,而且现在就宁肯去死,也不愿扮演这种角色。我的痛苦一定会结束的,我从您的善良中看到了这种希望。她们对自己犯下的罪行会一直记忆犹新,对此感到的羞耻和内疚一定会持续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们现在已经在谴责自己,这是毫无疑问的;她们还将自责一辈子;她们将把这种恐惧带到坟墓里去。不过,侯爵先生,我现在的处境是惨不忍睹的,生命成了我的负担;我是一个女人,我和所有的女人一样生性懦弱;天主可能会抛弃我;我感到自己既没有力量,也没有勇气再长期忍受我已经受过的苦了。侯爵先生,您要留神我会再次去死的;等到您将来为我的悲惨命运哭坏了眼睛的时候,等到您将来感到后悔莫及、痛心疾首的时候,我已无法因此而跳出我掉进去的深渊了。对一个绝望的女子来说,这个深渊将永远是封闭的。
“去吧。”副主教对我说。
一个年轻的教士伸手把我扶了起来,副主教又补充说:
“我已经问过您了,我接下来要问您的院长;我要等到这里的秩序恢复了以后才会离开。”
我退了出去。我看见修道院里的其他人个个都神色慌张,所有的修女都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她们在隔着走廊交谈;我一出现,她们就急忙退进房间,走廊里响起了好一阵接连不断的使劲关门的声音。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靠墙跪在那儿。我祈求天主明察我和副主教说话时所采取的那种克制态度,请他让副主教了解我是清白无辜的,我说的是实话。
我正在祈祷的时候,副主教、他的两个随从和院长走进了我的房间。我已经告诉过您,我的房间里没有地毯,没有椅子,没有跪凳,没有帐子,没有褥子,没有被子,没有被单,没有任何坛坛罐罐,门是关不上的,窗户几乎全都没有玻璃。我站了起来,副主教突然停住脚步,转头怒视着院长,对她说:
“好啊!夫人,您有什么可说的?”
院长回答:
“我不知道这个情况。”
“您不知道?您在说谎!您哪天没有到这儿来过?您刚才来教堂的时候,不是从这儿下楼去的吗?……苏珊修女,您说,夫人今天有没有进来过?”
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副主教也没有强求,但是,那两个年轻的教士无力地垂着双手,低着脑袋,眼睛看着地上,显得相当痛苦和吃惊。随后,他们都走出了我的房间;我听见副主教在走廊上对院长说:
“您不配担任您现在的职务,应当革您的职。我要到大主教那儿去控告您。我得等到一切秩序都整顿好了才离开。”
他继续往前走,还摇着头,又补充说:
“这事真可怕。这些女天主教徒!这些修女!这些女人!这事真可怕!”
再往下,我就听不见他还说些什么了;不过,我后来有了衬衣、其他的外衣、帐子、被单、被子、坛坛罐罐、《日课经》、祈祷书、念珠、耶稣的苦像、窗户玻璃,总之一句话,我有了一切能使我重新过上和其他修女一样生活的物品;我也获得了到会客室里去的自由,但是,这仅仅是为了我的官司方面的事。
官司进行得并不顺利。马努里先生发表了第一篇上诉状,没有引起多大的轰动;文章写得很有才气,不过,不够动人,几乎没有什么充足的理由。不能完全责怪这个能干的律师。我自己绝对不愿意让他攻击我的父母,使他们的名誉受到损害;我请他在谈到修女的状况,尤其是谈到我所在的这座修道院的情况时,要适可而止;我不想让他把我的两个姐姐和姐夫写得面目可憎。至于对我有利的方面,我只不过是第一次提出了抗议,这次抗议确实是严正的,但是,是在另一座修道院里提出的,而且以后一直没有再提出过。一个人在替自己辩护时划定了那么多的条条框框,而其对手在进行攻击时却无须划定任何条条框框,可以不顾是非曲直,厚颜无耻地进行诋毁和抵赖,大言不惭地进行诬告、猜疑、诬蔑和诽谤;在这种情况下,要想取胜是很困难的,尤其是要想在法庭上胜诉是很困难的,因为在那里,审理案件的习惯和对案件的厌倦几乎不允许对那些最重要的案子作什么明察细究,对我的案子的性质展开一番争论在政治家的眼里总是有害无益的,他们担心的是:如果让一个要求解除入院誓愿的修女胜诉,那就会有无数个修女纷纷采取同样的行动。他们暗地里感到,如果容忍为了一个不幸女子的利益而把这些监狱的大门打开,那么就会有成群结队的女子拥来,试图强行打开监狱的大门。于是,他们处心积虑想要挫败我们的勇气,使我们感到没有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大家只好逆来顺受,安于现状。但是,我倒觉得,在一个治理得很好的国家里,情况应该恰恰相反:应该是进修道院困难,出修道院容易。在那么多的案子中,手续上的一点小差错就可以推翻一套法律程序,甚至是一套公正的法律程序,那为什么不把我这个案子增加到这些案子中去呢?难道修道院对一个国家的组织来说就那么重要吗?难道修士和修女的制度是耶稣基督创立的吗?难道教会就绝对不能没有吗?丈夫[18]需要那么多疯疯癫癫的处女做什么呢?人类需要那么多受害者做什么呢?难道人们就永远不会感到有必要去缩小那个将要灭绝人种的深渊的洞口?在那里所做的一切例行祈祷,它们的价值顶得上出于怜悯之心施舍给穷人的一个子儿吗?天主创造的人是有社会性的,他会同意把他们幽禁起来吗?天主把人造得如此变化无常,如此脆弱,他能允许他们轻率地许什么誓愿吗?这些与人类的一般天性相抵触的誓愿,它们不是只能被一些肌体不健全的人苦苦遵守吗?在这些人身上,情欲的幼苗已经枯萎;如果我们掌握的知识能帮助我们像了解人的外形一样,十分容易和清楚地了解人体的内部结构,我们完全有理由把他们列入怪人之类。当人们使一个男人或女人投身于隐修生活和苦海的时候,这个人穿上了修道院的服装,并许下入院誓愿,遵守院里一切令人不寒而栗的礼仪,但这些礼仪能使他那些连动物也有的功能一下子就中止了吗?反过来说,难道这些功能并没有在安静、压抑和悠闲的环境中,以一种平时寻欢作乐的凡夫俗子根本体会不到的强烈程度重新复苏吗?我们是在哪里看到那些被魔鬼缠住、搅得不得安宁的着魔的人的呢?我们是在哪里看到这种内心的烦恼,这种苍白的脸色,这种骨瘦如柴的身躯,所有这些表明体质日渐下降、行将油干灯灭的病征的呢?是在哪里夜里总要受到呻吟声的打扰,白天总要看见有些人在莫名其妙地伤感一阵以后又无缘无故地以泪洗面的呢?是在哪里人的天性起来反抗一种天生不该有的压抑,横扫一切为它设置的障碍,并且变得怒不可遏,把连动物都有的功能搅得紊乱,以致无药可治的呢?是在什么地方郁郁寡欢使社交的一切好处化为乌有的呢?是在什么地方一个人举目无亲,既没有父母、兄弟姐妹,也没有亲朋好友的呢?是在哪里一个人只把自己看成一种朝生暮死的东西,看待尘世间那些最甜蜜的关系,就好像一个旅人看待所遇到的事情那样,毫无眷恋呢?哪里是不自在、厌恶和忧郁气氛的逗留之地呢?哪里是奴役和专制横行的地方呢?哪里是仇恨的怒火绝不会熄灭的场所呢?是在什么地方宁静中萌动着欲念呢?哪里是残忍和猎奇的汇聚之所呢?“大家并不知道这些藏污纳垢之地的事,”后来马努里先生在他的辩护词里说,“这些事大家是不知道的。”他在其他地方又补充说:“许贫修的愿,就是发誓要成为懒人和小偷;许贞洁的愿,就是向天主保证要经常违犯他的天条中最明智和最重要的条款;许顺从的愿,就是放弃了人的不可剥夺的特权——自由。谁要是遵守这些誓愿,谁就犯了罪;谁要是不遵守这些誓愿,谁就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因此,过修道生活的不是宗教狂,就是伪善者。”
有个女孩请求她的父母准许她来到我们中间。她的父亲对她说,他同意她的请求,但是给她三年时间要她好好考虑这件事。这条家训对这个充满宗教热情的年轻人来说显然是苛刻的,但是她必须服从。三年过去了,她要出家做修女的志向丝毫没有改变。她又来到父亲跟前,对他说三年已经到了。“这很好,孩子,”父亲回答她说,“我给了你三年时间让你考验自己,我现在希望你也愿意给我同样多的时间让我好决定……”这个要求看来更加苛刻,女儿流了很多眼泪;但是,做父亲的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坚持要这么做。六年的期限又到了,她终于进了修道院,宣誓出家做了修女。她是一个纯朴、虔诚、忠于职守的好修女,但是,那些神师滥用了她的坦率,在她做忏悔的时候了解到了修道院里发生的事。我们的那些嬷嬷对她起了疑心,并且把她关了起来,剥夺了她参加宗教活动的权利,她因此就疯了;一个人怎么经得起五十个人的迫害,怎么经得起她们从早到晚处心积虑的折磨呢?在此以前,修道院里的人还给她的母亲设下了一个圈套,这也表明了修道院里的嬷嬷有多贪婪。她们煽风点火,使这个修女的母亲产生了希望进院来参观女儿的房间的念头。做母亲的果真去和那些副主教交涉,他们把她要求入院参观的许可证给了她。她进入修道院以后直奔女儿的房间;但是,当她看见房间里只有光光的四壁时,她是多么的吃惊!实际上,院里的人事先已经把房间里的一切东西都拿走了,她们料到这个感情丰富、心肠又软的母亲不会听任女儿落到这个地步的。果然,她又给女儿重新置办了家具、外衣和衬衣,并且向院里的修女们申明,这次的好奇心使她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她不敢再有第二次了,要是像这样每年来上三四次的话,就会弄得她的其他孩子没有钱了。正是在修道院里,那些利欲熏心和生活奢侈的家庭为了使一部分成员过上更富裕的生活,而不惜牺牲另一部分成员的利益。因此,修道院是人们抛弃社会渣滓的藏污纳垢之地。竟然有那么多的母亲像我母亲那样用一个罪恶去赎另一个不可告人的罪恶!
马努里先生公布了第二份上诉状,这次产生的影响要比上次的大一些。有人起劲儿地替我呼吁。我还主动向两个姐姐提出,让她们心安理得地继承父母的全部财产。有一阵子,我的官司出现了对我十分有利的转机,我有了获得自由的希望;但是,实际情况却更加可怕,我又想错了。案子开庭审理以后,我败诉了。全院上下都知道了审理的结果,可是我还蒙在鼓里,一点都不知道。这简直是一场骚动,一场混乱,一阵高兴。她们在私下里交头接耳,院长的房间里人来人往,修女们也互相串门。我则是浑身发抖,待在房间里不是,出去也不是;我连一个可以投到她怀抱里的朋友也没有。唉,审理我这个大案的那天上午真是可怕极了!我想要祈祷,可是无法做到;我跪下来,进行默思,但刚开始默祷,我的思想马上就不由自主地飞到了那些法官当中:我仿佛看见了一个个法官,听见了律师们的辩论,我同他们交涉,我打断我律师的发言,我认为他替我辩护得不好。这些法官,我虽然一个也不认识,但是能够想象得到他们的各种形象,有一些赞成我说的,有一些不赞成我说的,还有一些则无动于衷。我处于激动之中,处于一种说不出的思想混乱之中。修道院里热闹了一阵以后又重归寂静,修女们不再互相交头接耳了;我似乎觉得她们在唱经室里说话的声音要比平时响亮,至少那些在唱经的修女是如此;其他的修女根本就没有唱;功课做完以后,她们各自静悄悄地退了出去。我相信她们也像我一样等得不耐烦了。但是,到了下午,院里的各个角落又突然热闹和骚动起来;我听到响起了开门和关门声,修女们来往的脚步声,以及大家的交头接耳声。我把耳朵贴在房门的锁孔上,但是,我觉得她们从我门口经过的时候都不说话,还踮起脚尖走路。我从中预感到我一定是败诉了,并且一点也不怀疑了。我开始闷声不响地在房间里转圈子,我感到心里很闷,可是又叹不出气来。我交叉着双臂举到头上,额头一会儿靠在这堵墙上,一会儿又靠在另一堵墙上;我想躺在床上休息,但是,我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使我无法办到:我确实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它仿佛要把我身上穿的衣服都掀动了。当通知我说有人要见我的时候,我正处于这种状态。我下了楼,随后就不敢往前走了。那个来通知我的修女满脸高兴的样子使我想到,她给我带来的消息只能让我十分伤心。不过,我还得往前走。走到会客室门口的时候,我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身子扑倒在两堵墙的夹角那儿,我支持不住了。不过,我最后还是走进了会客室。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我就在那儿等着;原来她们不让那个要求见我的人比我先进会客室,她们准是猜想这个人是我的律师派来的,她们想知道我们之间谈的事情;她们都聚在会客室的门口听我们谈话。当那个人进来的时候,我正坐着,头伏在胳膊上,身子靠着铁栅栏。
“我是从马努里先生那儿来的。”他对我说。
“是为了,”我接口说,“告诉我官司打输了。”
“夫人,这事我可一点都不知道;不过他给了我这封信,他叫我来送信的时候,看上去好像很痛苦;然后,我就照他的吩咐急忙赶来了。”
“给我吧……”
他把信递给我,我接过信的时候,没有挪动身子,也没有看他一眼;我把信放在膝盖上,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这时候,他开口问我:“没有什么回信吗?”
“没有,”我回答他说,“您走吧。”
送信的人走了,我还是待在原来的位置,既不能动弹,也不能决定是不是要离开。
在修道院里,没有得到院长的许可是不允许写信和接受来信的;大家都得把收到的信和写出的信交给她。因此,我必须把我的这封信送到她那儿去。于是,我就去做这件事,当时我相信我是永远走不到她那儿了;就是一个受尽折磨、从地牢里出来去听候判决的人也不会比我走得更慢,比我更垂头丧气了。尽管如此,我最后还是走到了院长的房间门口。那些修女都站在远处注视我的一举一动,不愿意漏看我那副痛苦和受辱的样子。我敲了敲门,门开了。院长正和几个修女在一起,这是我从她们的袍子下摆上看出来的,因为我从来都不敢抬头正眼看她们;我用一只战战兢兢的手把信递给院长,她接过信,看了一遍,又把信还给了我。我离开那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我扑倒在床上,信就在我的身旁;我在床上一动不动,既没有看信,也没有起来去吃午饭,这样一直待到下午做功课的时候。到了三点半,做功课的钟声响了,我下楼到唱经室去。唱经室里已经有几个修女到了,我看见院长站在唱经室的门口;她拦住了我,命令我跪在外面;其他的修女都进去以后,门随即关上了。做完功课以后,她们都出来了;我等她们过去以后,就站了起来,走在最后跟着她们。从此以后,我就开始听天由命。她们想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她们刚才不让我做功课,我就不准自己去吃饭和休息。我从各个方面考虑自己的情况,觉得只有随机应变和低头屈服才是办法。一连几天,她们使我处于一种被人遗忘的境地,对此我倒觉得很满意。有几个人到修道院里来看望我,但是,她们只准我接待马努里先生。我走进会客室的时候,看见他的模样正好和我接待他的信使时的姿势一模一样。他的头伏在胳膊上,胳膊则靠着铁栅栏。我认出了他,不过一句话都没有和他说。他连看都不敢看我,也不和我说话。
“夫人,”后来他对我说,说话的时候身子并没有挪动,“我给您写过一封信,我的信您看过了吗?”
“信我是收到了,但是没有看过。”
“那您还不知道……”
“不,先生,我什么都知道了,我早已猜到了自己的命运,我只好认命了。”
“她们是怎么对待您的呢?”
“她们还没有顾到有我这个人的存在,不过,以往的经验告诉我,将来为我安排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唯一的安慰是,失去了那种支持我活下去的希望以后,不可能再受我已经受过的那么多苦了,我将一死了之。我所犯的过错在教会里是不会被大家饶恕的。既然天主乐于把我交给那些修女,由她们处置,我就根本用不着祈求天主使她们的心肠变得软一点。我只求天主赐予我忍受痛苦的力量,把我从绝望中拯救出来,立即把我召到他那里去。”
“夫人,”他抽泣着对我说,“您就是我的亲姐妹,我也不会做得比这更尽心尽力的了……”
这是一个容易动感情的男人。
“夫人,”他又补充说,“如果您有什么事用得着我的话,尽管支使我好了。我要去见上诉法院的首席院长,他是很器重我的;我还要去见那些副主教和主教。”
“先生,用不着去见什么人了,一切都完了。”
“不过,假如能给您换家修道院呢?”
“困难太多了。”
“那么,是哪些困难呢?”
“首先是很难获得批准,还要重新筹措一笔入院费,或者向这座修道院要回我原来的入院费。其次,就是到了另外一家修道院,我又会遇到什么呢?我那颗心仍然坚强不屈,还会遇到一些毫无同情心的嬷嬷,一些不会比这儿的修女更好的修女,还要尽同样的义务,受同样的苦。我最好还是在这儿结束自己的生命,苦日子还比较短一些。”
“但是,夫人,已经有很多正直的人在关心您,其中大部分都很有钱。要是您不带任何东西离开这儿,她们是不会留您的。”
“这我相信。”
“一个修女走了,或者是死了,这等于增加了还留在院里的那些修女的福利。”
“不过,这些正直的人,这些有钱的人,他们不会再想到我了,到了要他们出钱替我付入院费的时候,您就会发现他们是很冷淡的。为什么您会认为要那些世俗社会的人从修道院里救出一个无意出家的修女,要比那些虔诚的信徒把一个一心想做修女的人送进修道院更为容易呢?他们会轻易给后一种人送入院费吗?唉!先生,所有的人都退避了;自从我败诉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任何人。”
“夫人,您只要把这件事交给我去办就行了;我会办得比较圆满的。”
“我没有任何要求,我不希望什么,也不反对什么;我已经精疲力竭。我别无他求,我要是能够指望天主把我改变一下,让那些做修女应有的品德在我的头脑中代替那个已经化为泡影的、想要出院的希望就好了……但是,这是不可能的;这身衣服紧贴着我的皮肤,紧贴着我的骨头,只能使我感到更加难受。唉!这是怎样一种命运啊!永远是修女,并且觉得永远只能是个坏修女,一辈子都在用头撞牢房的铁栅栏!”
说到这里,我开始大声喊叫起来;我心里想克制住喊出声的冲动,但是做不到。我的这阵激动使马努里先生吃了一惊,他对我说:
“夫人,我能冒昧问您一个问题吗?”
“问吧,先生。”
“一种如此剧烈的痛苦不会有什么隐情吧?”
“没有隐情,先生。我痛恨过离群索居的生活,我就是感到痛恨这种生活,我感到我将永远痛恨下去。我无法忍受一个修女每天都在干的所有那些痛苦的事,这些都是我不屑一顾的、孩子们干的事。要是我过去能忍受下来的话,我一定会忍受下去的。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想方设法迫使自己去做,想让自己在这些事情上累得精疲力竭,但是我无法办到。我曾经羡慕过我的同伴们有那种蠢得快乐的头脑,也曾祈求过天主赐予我这样的头脑;结果我却一无所获,他将来也不会赐予我的。我做的都是错事,我说的都是怪话;我的一言一行都流露出缺乏修道的志向,她们也都看出来了;我时时刻刻都在咒骂隐修生活。她们把我的不适合做修女说成是傲慢在作怪,于是就挖空心思羞辱我;我犯的错误和受到的惩罚都在不断地增加,白天我都是在目测围墙的高度中度过的。”
“夫人,我不能推倒这些高墙,但是,我能干其他的事。”
“先生,不要想什么办法了。”
“一定要给您换一家修道院,这事我去办。我会再来看您的,我希望她们别把您藏起来,您很快就会听到我的消息。您放心好了,要是您同意的话,我一定会把您从这儿救出去。如果她们对您过分虐待,您可不要不让我知道。”
当马努里先生离开修道院的时候,时间已经很晚。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不大一会儿,做晚课的钟声就响了。我属于第一批到那儿的人,但是我让全院的修女先进去,我知道她们会告诉我说我只配待在门口;果然,院长把我关在了门外。晚上,吃饭的时候,她一走进食堂,就示意我坐在食堂中央的地上;我照她的命令做了;她们只给我吃一点儿面包和水。我就用眼泪送面包,稍稍吃了一点儿。第二天,她们开了个大会,全院上下都来审判我;她们罚我不准休息,在一个月当中只能在唱经室门口听她们唱经,坐在食堂中央的地上吃饭,一连三天当众赔礼认罪,重新举行受领修女服和入院宣誓仪式,还要穿上苦衣,隔天守斋,每礼拜五做完晚课以后用苦行修炼。她们在对我作这样的宣判的时候,我是跪在地上,头巾拉下来,接受审判的。
第二天,院长带着一个修女走进我的房间。修女的手臂上搭着一件苦衣和她们把我拖到地牢里去的时候给我换上的那件用麻袋片做的袍子。我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就脱下身上穿着的衣服,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她们扯下了我的头巾,剥掉了我的衣服;我换上了那件袍子。我没有头巾,赤着脚,长长的头发披落在肩上,全部衣服只有她们给我的苦衣、一件很硬的衬衣和那件从脖子一直拖到脚面的长袍。这就是我白天穿的衣服,去参加各种宗教活动的时候,也是这副样子。
那天晚上,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听见修女们唱诵着连祷经朝我的房间走来;全院的人排成两行。接着有人走了进来,我迎了上去。那人用一根绳子拴住我的脖子,叫我一只手拿好点着的火把,另一只手拿着苦鞭。一个修女拉着绳子的一头,把我牵到两排人的中间,这时候,两排队伍就朝一个供奉圣母马利亚的小礼拜堂走去。她们刚才来的时候低声唱诵着,现在回去的时候却肃静无声。我到达这个用两支大蜡烛照亮的小礼拜堂以后,牵着我的修女把那些我必须重复的话悄悄地给我说了一遍,接着我就一个字一个字地照样说了。等我说完以后,她们摘下我脖子上的绳子,把我的衣服一直剥到腰部,抓起我披散在肩上的长发,把它们甩到脖子的一边,叫我把左手拿着的苦鞭换到右手里,然后她们就开始唱诵《天主怜我》。我明白她们在等我做什么事,我照她们的意思做了。唱诵完《天主怜我》以后,院长对我进行了简短的告诫。随后就熄灭蜡烛,修女们各自退了出去,我重新穿好衣服。
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我觉得脚底很痛,抬脚一看,脚底都划开了口子,鲜血直淌,原来她们狠毒地在我经过的路上撒满了碎玻璃。
接下来的两天,我都是用同样的方法当众赔礼认罪;只是在最后的第三天,她们在唱诵了《天主怜我》以后,又加了一篇圣诗。
到了第四天,她们把修女的服装还给了我,当时举行的仪式几乎像公开举行的修女穿衣仪式一样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