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出现在场景上,与烦忧携手
沿着这条路走来了一个老人。他苍苍白发像一座雪山,垂头缩肩,整个面貌枯槁了。他戴着一顶磨光了面的帽子,穿着一件老式的水手斗篷,皮鞋;他的铜纽扣上带有锚状雕饰。他的手中是一根银头手杖,他当作真正的第三条腿来用,每隔几英寸就坚持用它的尖在地上拄一下。人家看到他会说,在他过去的日子里,他做过海军军官之类,或者什么。
在他的前头铺展开长长的走起来十分吃力的路,干燥,空荡,白茫茫的,对于荒原两边它是相当开阔的,它像黑色头发的发线把那巨大的黑苍苍的地表一分为二,蜿蜒消失在极远的地平线上。
这老人频频极目瞩望他还要穿过的荒野。最后他看出了,在他前头很远的地方,有一个移动着的黑点,那看上去好像是一辆车,眼见的跟他本人要去的是同一方向。它是这场景容纳的唯一的生命原子,它只是足以使得整体的孤凉更为明显。它前进的速度是缓慢的,老人显然越来越近了。
他更加靠近的时候看出了它是一辆弹簧大篷车,样子普通,颜色却很特殊,是一种血红色。赶车人走在它的旁边;就像他的大篷车,他整个也是红色。同一种染料涂遍了他的衣服,他头上的帽子,他的靴子,他的脸,他的手。他不是暂时涂上了这种色彩:它渗透了他。
老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赶车的行客是个红土贩子——一个专业供应红土给乡下人染绵羊的人。他是在维塞克斯迅速濒临灭绝的阶层中的人,他目前在农业世界填充的位置,也就是上个世纪渡渡鸟在动物世界占据的地位。他是古怪的、有趣的,是老式的生活形态与普遍流行的生活方式之间接近绝亡的环节。
这衰老的官员,渐渐地,赶上去走到同路人的旁边,向他道了晚安。红土贩子扭过头来,用悲哀的心事重重的语调回应了。他是年轻的,他的面容,假如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漂亮,也接近漂亮,没有人会否认他生来实际上本是漂亮的这种断定。他的眼睛,由他染红的脸上那么奇怪地一瞪,本身就具有吸引力——又像鹰鹫一样敏锐,像秋雾一样蔚蓝。他既没有连鬓胡子,也没有唇髭,这使得他的脸的下部柔和的曲线十分明显。他的嘴唇是薄的,即便,看来好像,被心事压抑着,嘴角时而还是会有一下悦目的搐动。他穿着一套紧身的灯芯绒衣服,质料极好,不太旧,是用心挑选的;可是被他的生意剥夺了原初的颜色。它使他的优良身材更好地显示出来。这人某种富有的外观让人联想到,就他的地位而言他并不穷。一个观察者看到后会有一个自然的究问,为什么这样一个有前途的人要选定一种异常的职业掩藏起他令人喜爱的外表?
回应了老人的问好以后他没有表示继续谈话的倾向,尽管他们一直并排走着,因为年老的赶路人似乎渴望旅伴。没有别的什么声音,只有风吹过他们周围绵延的黄褐色草木鼓起的呜呜声,吱嘎的车轮声、人的脚步声、两匹拉车的鬃毛长乱的小马的蹄声。它们是矮小的、耐劳的牲畜,介于盖勒韦马与埃克斯穆尔马之间的马种,在这里以“荒原马”知名。
现在,他们就这样赶路,红土贩子偶尔会离开他同伴的身旁,到大篷车后边,通过一个小窗往里看看。那神色总是焦虑不安的。随后他又转向老人,老人谈论着乡村的状况,这个那个的,红土贩子心不在焉地回应着,而后他们又陷入沉默了。沉默并没有向他们传达尴尬的感觉;在这荒凉地方的赶路人,最初的致意之后,时常沉闷缓慢地走老远而不说一句话;在这里接触就相当于默默地交谈,不同于在城市,这样的接触只不过倾向于结束了,而在这里不结束实际上就是交流。
很可能这两个人直到分手也不再会说话,如果不是因为红土贩子看他的大篷车。他第五次看望后转回来的时候老人说:“除了货物你那里边还有别的东西?”
“是的。”
“一个需要照看的女人?”
“对。”
说了这话不大一会儿以后从车里传出一声微弱的叫声。红土贩子赶紧转到后边,往里边看看,又走回来。
“你有个孩子在里边,我的伙计?”
“不,先生,我有一个女人。”
“你糟了,她为什么叫起来?”
“哦,她睡着了,她不常旅行,心神不安,老做梦。”
“一个年轻女人?”
“是的,一个年轻女人。”
“四十年前那会让我感兴趣。或许她是你的妻子?”
“我的妻子!”另一个抱怨地说,“像我这样的还攀不上她呢。可是无缘无故的,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呢?”
“那是真的。可你为什么不能给我说说呢?我能伤你或她什么?”
红土贩子紧盯着老人的脸。“唉,先生,”他终于说了,“我早就认识她了,可是,假如我不认识她,或许会好些。不过,她对我倒没有什么,我对她也没有什么;要是有好一点的车在那里拉上她,她就不会在我的车里了。”
“在哪里?我可以问问吗?”
“安格堡。”
“我很熟悉那个镇子。她在那里做什么?”
“哦,没有什么——闲聊聊吧。不过,她现在累得要死,浑身不舒服,所以让她这么烦躁不安。一个钟头以前她才睡着,睡一会儿能好些。”
“一个挺好看的姑娘,肯定是吧?”
“可以这么说。”
这赶路人颇有兴致地把眼转向车窗,没有移开目光,说:“我想我可以看看她吧?”
“不,”红土贩子粗鲁地说,“天太黑了,你看不清楚;再说啦,我也没有权利让你看。感谢上帝她睡得这么好,希望她一直到家别醒过来。”
“她是谁?这附近的人?”
“她是谁你不必在意,请原谅。”
“她莫不是布鲁姆斯—恩德的那个姑娘?近来人家多少有点风传的那个?如果是的话,我熟悉她;我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事。”
“那无关紧要……现在,先生,对不起,我要说我们得分手了。我的马累了,我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我想在这个坡边歇一个钟头。”
年老的路人漠然点点头,红土贩子拉转马把车赶上草地,说:“晚安。”老人回应了一声,如前一般继续赶路了。
红土贩子看着他的形影逐渐缩小为路上的一个小点融入浓厚起来的夜色中。然后他从吊在车下的草捆中拿了一些干草,往马前面扔了一些,又做了一个休息的垫子,放在他车旁的地上。他在上面坐下来,背倚着车轮子。车里面传出低柔的呼吸送到他的耳边。这好像令他很感满足。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观,仿佛在思量着他下一步的走法。
深思熟虑地做事,渐次缓步,在这爱敦荒原地域昼夜过渡的时刻,似乎是一种必然。因为荒原本身的状态就类似于迟延的,踌躇着犹疑不定的。它是属于这场景的沉静品质。它不是实际上使之停滞的沉静,只是外观上令人难以置信的缓慢的沉静。一种健康的生命状态如此近切地类同死灭的迟滞,是它的一种值得注意的品性。展示沙漠的无生气,同时又行使着好似草地,甚至森林的活力,正如留心思索那克制的有所保留的陈述,通常能够引发一种醒悟。
展现在红土贩子眼前的是由路平面向后渐渐升高进入荒原腹地的梯次景观。它包括小丘、洼谷、山脊、斜坡,一个跟在一个后头,直到一座高山横断了依然明亮的天际才完全消失。赶车人的眼睛在这些景物上逗留了一会儿,最终落在一个显目的物体上。它是一座古冢。这地球之上专横的凸起物,它的自然水平线占据了荒原容纳的最孤零高度的最高处。尽管由溪谷看去它只像阿特拉斯眉额上的一颗肉赘,它实际上的体积却是巨大的。它构成了这石南丛生世界的极点和轴心。
这歇着的人看着古冢的时候意识到,它的顶点是现今整个视野境域中最高的物体,又有什么更高的物体爬了上去。它从那半球状土墩上升起来,像一只头盔的尖顶。一个富于想象的陌生人以最初的直觉会猜想那是建造了古冢的凯尔特人,一切现代特征由目前这场景中完全退居了。那似乎是他们那类人中的最后一个,在和他的种族孑遗一起坠入永恒的长夜之前深思冥想一刻。
那形体在那里站立着,如同下方的山冈一动不动。旷野之上耸起山冈,山冈之上耸起古冢,古冢之上耸起人形。人形之上空无所有,只有在别处也能绘制的一幅天穹图。
这般完美、精致、必要的一笔终结使得这人形似乎赋予了山冈苍黑的堆积轮廓以仅有的明显整版。没有它,那里就是穹隆没有顶塔;有了它,总体的建筑要求才达到了标准。这场景是奇异地均衡,那峡谷,那高地,那古冢,在那之上的人形共同达成了极度统一。只看群体中这个或那个分子并不是观察一个整体,而只是一个物体的碎片。
那人形如此像完全静止的结构的一个有机部分,看他动起来会让人觉得是一个奇怪的现象。静止不动是那人构成其部分的整体主要的特征。而那一部分中断了静止状态便启动了混乱。
然而那正是已经发生的。可以看得出那人形放弃了它的固定性,移动了一两步,转过身来。好像受惊了,从古冢右边下来,一如露滴从花蕾上滑落,随之消失了。这移动更足以清楚地显示那人形的特征,那是一个女人。
她突然移动的原因现在显露出来了。随着她从右边退出视线,一个新来者,挑着一副担子,突入了左边天空,登上古冢,把担子放在顶上。第二个随后,而后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最终整个古冢上满是挑着担子的人形了。
在这以天空为背景的哑剧剪影中仅有的可以明晓的含意是那女人跟占据了她的位置的那些人形没有什么关系,她倒是小心故意地躲避着那些人,她来到这里的目的跟他们不同。观察者的想象被对那消失的孤独人形的偏爱牵缠着,说来比那些新来者更为有趣,更为重要,更为可能有一些身世来历值得了解,无意中把那些新来者看作了入侵者。可是他们逗留下来,安定了他们自己;那孤独的人,这荒凉之地迄今为止的女王眼下似乎可能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