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布罗岱克的报告(二一)
我再回到第一天。或者不如说第一个晚上。“另外那个人”到达我们小镇的那个晚上。我谈过他同德费尔家的老大不期而遇,但我没有谈过他稍后来到客栈的情况。我曾三次让三个不同的证人给我叙述当时发生的事:施罗斯本人,面包师傅梅尼居·维尔弗劳,他当时已经去客栈喝酒,还有多丽丝·克拉特迈尔,一个脸色红润、头发淡得像干草的年轻姑娘,她正好在那一刻经过那里。还有别的证人,客栈的里里外外都有,但我询问的这三个人陈述事实的方式正好相同——细节大致吻合——所以我认为没有必要走得更远。
“另外那个人”从他的坐骑上下来,同德费尔家老大谈过话之后,便继续走在一条条大街上,手里牵着马缰绳,驴子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跟着走。来到客栈门前,他把缰绳系在环子上,然后,他没有像其他所有人那样,也就是说推开店门走进去,他敲了三下门,随即等在那里。他这个动作是那样非同寻常,结果反而让他等了很久。“我以为他是个闹剧演员,”施罗斯对我说,“要不就是个大孩子!”总之,什么动静也没有。人家没有给他开门,而他,他也没有把门推开。已经有几个人停下了脚步,其中就有小多丽丝。他们停下来是为了观赏这里出现的奇异现象:马、驴、装载的东西,还有那奇装异服的家伙,他站在门前,扑了粉的圆脸上挂着微笑。几分钟过后,他又在门上敲了三下,敲得更干脆、更用力。“到这会儿,我心想,出了点不寻常的事,我便去看了看。”
于是,施罗斯打开了店门,他同“另外那个人”面对面站在那里。“我险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家伙是从哪儿钻出来的?从马戏团还是从神仙故事里出来的?”但“另外那个人”并没有给他时间恢复镇静。他摘下帽子,露出他全秃的圆脑袋,握着那顶滑稽的帽子向店主行了一个礼,显得灵活而儒雅。他说:“我向您致敬,先生。我的朋友们——”说到这里,他指了指驴和马——“和我本人走了很长的路,旅途十分劳累。您能否垂爱接纳我们住宿?当然,我们有能力付账。”
施罗斯坚信“另外那个人”说的是:“我向您致敬,施罗斯先生”,但小多丽丝和维尔弗劳起誓说不是那回事。显然,那滑稽客人的出现和他向店主提出的要求让施罗斯吃惊得回不过神,所以他一时间有点心不在焉。“我呢,我真不晓得立马能回答他啥!有多少年咱这儿没来外人了,除了你知道的那些家伙!再说,他讲那些话,用的都是内地的语言,不是我们的方言,我的耳朵,它已经不习惯听那种话了。”
梅尼居·维尔弗劳对我说,当时,施罗斯有好一阵没有答话,只顾盯着“另外那个人”瞧,挠着自己的脑袋。至于他,“另外那个人”,他好像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笑呵呵的,仿佛那一切都很正常,好像时间在一个狭窄的管道里一点一滴地流失完全无关紧要。“连他的驴和他的马都纹丝不动,”说话的是多丽丝·克拉特迈尔。“那两头牲口看着施罗斯,它们的眼睛显得非常聪明。”她向我报告这些情况时,身子有点发抖,说毕,她画了两次十字。在我们这里,如果说大多数人认为上帝是离《圣经》和香火很远的神,鬼魂却不一样,鬼魂离大家很近,而且许多人相信自己在某月某天曾经看见过。
施罗斯最终还是开口说了话。“他问客人准备住几夜,”维尔弗劳说。我去拜访他时,他正在揉面。他光着上身,胸脯粘满了面粉,眼睛边上也如此。他双手捧着大面团,举起来,转过来,再把面团扔到和面槽里,重新揉搓。他跟我说话却并不看我。我在两袋面粉和柴禾之间找到一个座位坐下。炉火已经呼呼叫了一个时辰,小小的房间好像在燃烧的木头气味里蒸煮。“对方好像考虑了一会儿,而且一直在笑,他看看自己的马和驴,就像在征求它们的意见似的,他最后用他那怪怪的嗓音回答说:‘我想,我们将在这里住很长时间。’于是,施罗斯只顾点头,点了好几次,然后建议他进店,显然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不愿显得太蠢。”
两个钟头之后,“另外那个人”便在施罗斯匆匆忙忙打扫出来的房间里安顿下来。客人的箱笼行李已经搬到楼上,他的马和驴也已躺在很舒适的草垫上,马厩属于佐尔茨内尔大爷,一个骨瘦如柴的可爱的老头,他家正好是客栈的紧邻。客人要求在牲口身边放一小桶很清纯的水和一桶饲料。他还亲自来到马厩,看看牲口是否安顿好了。他用一团干草刷刷它们的身子,然后在它们耳边说一些谁都听不见的话。最后他放三个金币在佐尔茨内尔大爷的手里,这笔钱正好印证了他说过的,足够两头牲口好几个月的寄宿费。他走出马厩时,还向马和驴说再见,并祝它们夜里快乐。
在此期间,客栈已然人满为患,许多人都跑过来亲眼看看这奇异的景象。我本人天生不是个好奇的人,但我应该承认,我也去看过。消息以闪电的速度向街头巷尾及各家各户传了个遍,客栈里足足挤了三十来个人,而外面,温暖的夜幕已经降临到每家的屋顶上。尽管如此,那天晚上,大家仍然白花了不少钱,因为“另外那个人”一上了楼,就再没有下来过。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觥筹交错好不热闹,施罗斯两只胳膊哪能满足那么多饮酒的人!他一定会私下对自己说,归根结底,来一个旅客还是有好处。这让他的生意跟赶集或举行葬礼时一样兴隆。梅尼居·维尔弗劳不停地讲述“另外那个人”到达时的情景,他的奇装异服,他的马和驴,渐渐地,因为大伙儿都请他喝一杯好让他口若悬河,他开始给他讲的故事添枝加叶,与此同时,他说话仍免不了磕磕绊绊。
不过,时不时也从楼上传来脚步声,于是全大厅的人都安静下来,人人都屏住了呼吸。大家的视线都放到楼板上,好像想把楼板看穿。他们在想象那客人的模样,想象得有形有肉,栩栩如生。尽管连他的脑袋都没有见过,他们却千方百计想进入他脑袋内里迂回曲折的脑纹里。
在某个时辰,施罗斯上楼去问他各方面是否还可以。谁都想听见他们的谈话,但毫无办法:连那些把大耳朵伸到楼梯上的人都是白花力气。施罗斯下楼后,大家围了上去:
“怎么样?”
“啥怎么样?”
“咳,他对你说了些啥?”
“他说他想要一份‘小吃’。”
“一份‘小吃’?那是啥玩意儿呀?”
“就是清淡的晚餐,他对我说的。”
“你要给他做啥?”
“做他要求我做的!”
每个人都想看看一份“小吃”究竟像什么东西。大多数人都跟着施罗斯到厨房去看他如何准备。只见他先拿出一个大托盘,在托盘上放三大片肥肉、一根红肠、几根醋渍小黄瓜、一罐奶油、一市斤麸皮面包、一盘酸甜卷心菜、一块山羊奶酪,还有一杯葡萄酒和一盅啤酒。在顾客当中走过去时,施罗斯用双手恭恭敬敬端着托盘,其他人也都默默地给他让路,就像在什么圣物面前让路一样。只有维尔弗劳的声音搅动了肃静:原来他还在讲述“另外那个人”到达客栈门口时的情景。没有人再听他说话,但,从他的状况看来,他再也没法明白这一点。就像晚些时候他不明白自己搞错了和面槽和他的床一样:他在床上揉完面团以后,竟在和面槽里睡着了。第二天对他来说,成了口干嘴黏头又痛的一天,对我们所有人来说,是没有面包吃的一天。
我回到家里时,费多琳正在等我。
“出什么事啦,布罗岱克?”她问。
我给她讲述我了解到的故事。她仔细听我说话,摇摇头。
“这一切都不妙,不妙……”
她说的不过是一句话,但就这一句话竟惹恼了我,我生硬地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畜群终于平静下来时,就不应该给它们理由重新骚动,”她回答道。
我耸耸肩。我是个性格浮躁的人。我也许是——我今天才意识到这一点——这个小镇上唯一对一个陌生人的到来感到高兴的人。我觉得他的到来肯定了某种新生,某种生命的回归。对我来说,那就像谁搬走了一块封闭地窖多年的沉重的铁板,地窖的空气突然接收了风的洗礼和烈日的光焰照射。但我当时无法想象,阳光有时也会变成妨碍别人的东西,阳光照亮世界,使世界光芒四射,但虽然无意,也会照出人们竭力藏匿的一切。
费多琳对我的了解有如了解她摸过成千上万次的衣服口袋。她这时站在我面前,直视着我的眼睛,然后把手放在我的脸上,她那只抚摩我脸颊的手一直在颤抖。
“我太老了,我的小布罗岱克,老成这样……我会很快离开这个世界。你得当心自己,你已经从别人回不来的地方回来过一次了,运气永远不会光顾两次,永远不会。你现在已经有了负担,想想她们,她们俩……”
我个子并不太高,但就在这一刻,我突然发现费多琳有多么矮小。她像一个小孩,一个老人面孔的小孩,一个弯腰驼背、干瘪瘦削、弱不禁风的女人,面容憔悴,满脸皱纹,稍微强劲一点的风就可能把她像尘埃一般吹走。她的眼睛在白翳下闪闪发光,她的嘴唇有点颤动。我把她紧紧贴在胸前,长时间拥抱她。我想到那些小鸟,那些个头小得可怜又迷失了方向的小鸟,那些体质虚弱、疾病缠身或因未能跟着同类长途跋涉而感到悲痛的飞鸟,它们逆来顺受,秋季即将来临时便在屋顶边缘和低矮树枝间栖息,羽毛蓬乱,满心恐惧,等待着可能置它们于死地的寒冷到来。我吻了费多琳好多次,先吻她的头发,然后吻额头,吻脸颊,就像我小时候那样。我又闻到了她的气味,蜡味、炉火味、新洗过的床单味,从我生命的开始,或几乎一开始,这种气味总会让我的嘴角出现开始平静的微笑,哪怕在睡梦中也如此。我就这样长久地把她贴在我心上,与此同时,我的思绪像闪电一样快速地来往于我生命的每一个时刻,把每一个分散的时刻连缀起来,构成一幅奇特的镶嵌画,这幅镶嵌画唯一的效果是让我更进一步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和一去不复返的每个时辰。
费多琳站在这里,紧紧依偎着我,我可以同她说话。我闻到她的气味,我感觉到她的心在跳动,这也意味着我的心似乎在她的身体内跳动。我又想起了集中营。当时占据我们思想的只有一个死字。我们无休无止地生活在即将死亡的意识里,很显然,这样的恐惧使有些人变成了疯子。人,哪怕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死,也不能持久地生活在一个让他时刻意识到自己会死的世界里,一个浸透着死亡,成天只盘算死亡的世界里。
“我一文不值”,被吊死的人脖子上挂的牌子就写着这几个字。我们非常清楚,我们一文不值。我们太清楚了。一个一文不值的人。一个送死的一文不值的人。死亡的奴隶。死亡的玩具。逆来顺受地等死的人。最奇怪的是,我虽然是一个一文不值的创造物,住在微不足道的地方,萦回在脑际的全是死亡,这些却都未能使我感到害怕。我不怕自己死亡,或者说,如果我怕死,那是出于某种动物性的条件反射,瞬间即逝的条件反射。相反,当我把死同艾梅莉亚和费多琳联系起来,我就会难以接受死亡的概念。的确,只有别人的死,所爱之人的死,而非自己的死可能使我们忧心如焚,使我们被摧毁。正因为与那样的死亡抗争,我才需要战斗,在死亡的黑色亮光面前挥动一些人的脸庞和面孔与它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