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暗潮冲击
韩朝卫迅速环扫了一下巷子,整个巷子除了他们三个人,户户房门紧闭,再无第四个人。便向那青年学生说:“我是韩依依的大哥,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青年学生认真看了一会他的脸,朝卫去过七中学他见过他,他见只有朝卫和月罗两个人,而他们两人手中也没有任何武器,便缓缓放下棍子,面色和缓了,对他说:“我叫黄春喜,贴传单的时候不小心被他们发现了,我本来想往竹栏街那儿跑的,从那儿可以较方便到河边躲藏,等他们走了再找船渡河,可是被他们拦住了,我只能往北跑,心里想着新街有一条鬼巷,巷子黑好躲藏,就跑进来了,可没想到鬼巷会是个断头巷跑不出去,我急中生智爬上房梁,躲过了他们的搜查,可是要想出城去就有些难了。”
朝卫对月罗说:“你赶快去找常兴,叫他拿一套衣服来。”
月罗二话不说往巷口跑去,朝卫和黄春喜蹲到一堆柴垛的后面,以免被人看到喊起来惊动人。
月罗跑出鬼巷,在心里祈祷:但愿纪常兴和陆兆林没有走远,还在康平街,她找他们不要找得太久。
康平街各类夜市摊热火朝天,小炒、汤圆、凉茶、糕点、甜品、小吃等,戏院散场,人们便在自己喜欢的摊点前吃一些东西。常兴和兆林出了华忆戏院,就在一个小摊点了一碟炒田螺,两人坐着一边吸田螺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谈天,月罗一眼瞧见他们连忙跑过去,在他们桌前坐下。
常兴和兆林见她来,叫老板多拿了一个碗和一双筷子,请她一起吃。月罗说口渴想喝水,老板给她倒了一杯水。她趁人不注意,用手指粘水在桌面上写下:鬼巷,送衣服。
常兴和兆林对视了一眼,立即明白了月罗的意思,常兴连忙付了钱,兆林先走了。
常兴对月罗说:“潘小姐,咱们散散步吧。”
月罗会意地点点头,两人慢慢往县衙方向走,在县衙门前停留了一会,就回头往瑞丰祥银行走去,他们走到瑞丰祥银行前面时,就见兆林拿着一包东西从小巷里跑过来,他们便加快了脚步走进新街,兆林一路小跑,快要走近他们时放慢了脚步。月罗和常兴在前兆林在后,三人似逛街似的闲散地边聊边走,趁人不注意时迅速拐进鬼巷,巷里黑漆漆的没有一丝灯光,他们尽快让自己的眼睛适应黑暗,沿着青石板路往巷子深处走。
朝卫和春喜听见有人走过来的脚步声,紧张地屏住呼吸,朝卫从柴垛后面伸出头往脚步声方向看,见是三个人,那是他熟悉的身影,便拉着春喜站起来走出柴垛。大家互相看见了,兆林把包子递给春喜,让他快换上衣服。
朝卫搓着手和脚,小声说:“你们这会子才来,我可喂了好大一会蚊子。”
兆林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可是最快的了,你贡献一点血给蚊子,下辈子蚊子翻倍还你。”
朝卫没好气地说:“你真是说话不腰疼,你喂喂试试。”
他们说话间,春喜已换好了衣服,把他换下的衣服叠整齐放进包里。
兆林说:“你拿着包,我们一起出城门不容易让人起疑,走吧。”
他们刚走出不到十米,四周的房子都亮了起来,巷子里变得明亮,朝卫本能地把月罗拉到身后,春喜握紧了拳头,兆林和常兴扎稳了马步蓄势以待。
一个房门“咿呀”一声开了,一个老奶奶抱着孙子出来,仰头看天上,柔声说:“瞧瞧,星星多亮啊,明天是个大晴天,好晒稻谷。”
各家各户的门陆续打开,人们把笸箩、箩筐、竹扁拿出门口,放在石磨或石墩上,拿着煤油灯出来站在门口,却都不看他们,向屋里喊:“阿妹、阿娄,出来帮忙择艾草,艾草摘来有很多杂草和树叶,得把它择干净了,明天做艾叶糍粑。”
“我的艾叶刚用草木灰水煮过,滤去草木灰水拧干了,那几个小屁孩,别玩了,快出来帮忙捡去草筋。”
“阿崽,有力气出来帮忙推磨,磨好了玉米明天做饭凸。”
“幺妹,快把糯米蒸上,别偷懒了。”
巷子里已经弥满了艾草和糯玉米的香,人们各忙各的,没有人看他们一眼,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巷子里也并没有他们五个。兆林、常兴、朝卫、月罗、春喜眼眶湿润了,心里说着:谢谢!一个小姑娘端着一个盘子到他们面前,笑着说:“阿哥、阿姐,这是刚做好的青糯米,就是糯米还没熟就摘下来,带壳煮熟后炒干再舂去谷壳做成的,很香的,嚼着又韧又香又甜,拿着吧,一人一包,路上吃。”
盘子里有五个牛皮纸包,分明就是做给他们的,还没有拿在手上,糯米的香就已经钻进他们鼻子里了,他们一边说着“谢谢”一边一人拿了一包,挥手向人们致谢走出鬼巷。
青糯米的芬芳惹得他们忍不住打开牛皮纸包,一粒粒青珍珠般的糯米散发着醉人的清香,月罗是头一次吃这么美又这么香的糯米,她都舍不得放进嘴里了,拿着欣赏就好。春喜和朝卫、兆林、常兴用拇指抿了一小撮放进嘴里,细嚼慢咽慢慢品味,又忍不住回头留恋地看了鬼巷一眼。到都兴街的交叉路口时,新龙戏院刚散戏,人们从戏院里涌出,一边谈论着刚才的《霸王别姬》一边往北门走。有的说《霸王别姬》和《状元媒》这两出戏怎么在同一个晚上演呢?两出戏都想看却只能选其一,真难决定;有的说想听月罗的戏但又很想看《霸王别姬》,只能忍痛割爱;有的说干脆呀,大家一起请华忆戏院再演一回《状元媒》。
月罗和朝卫、兆林、常兴、春喜夹在人流之中,尽量不引起他们注意。人们陆续走出城门,边吃边走的春喜他们让卫兵觉得他们也是看戏出来的,没有拦住问,看了他们一眼就让他们走了,出得城门来大家都放心了。朝卫问春喜家在哪里,春喜说就在飞机场后面的村子,他可以自己回去。朝卫和月罗、兆林、常兴还是把他送到岔路口才回去。
依依正在屋中看书,听见有人敲门,去开门时见是刘树立,刘树立递给她一封信,笑说:“有人给你写情书,让我送来。”
依依觉得好笑,边接过边笑说:“你写的吧。”
刘树立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对,我写的。”就跑开了。
依依关了门反锁上后,拿着信封在灯下拆开,抽出一张短短的信纸,纸只有几个字:明天九点仙岩亭上见。依依忙把信纸和信封都烧了,上楼时才想起水香(哦,不,是欣梅)的钱还在她这里收着,她得给她送去。她想明天她要起早,骑单车去务明屯把钱给了欣梅,再去仙岩亭。
她把临街的窗关上,只开对着天井的窗户,河边传来船桨摇橹的声音,这屋子只有她一个人,四周寂静,人们总说她调皮、刁蛮任性,但其实她最喜欢静,因为静可以听自己的心跳,让思想无边际地遨游。对于信仰这个问题她很少去深入思考,但天主教、基督教等等她并不信,也许这要讲一个缘吧,她不喜欢那些氛围。可是现在到处都在闹自由,婚姻自由、恋爱自由、竞争自由、思想自由……可是自由来自由去,她发现身边的生活还是没有多大改变,甚至生活必需品中带“洋”的东西越来越多,洋火、洋油、洋布、洋纸、洋灯……一听到“洋”字她就象吞了只苍蝇般恶心、难受,明明我们可以自己生产自己用的东西,却为什么总要用“洋”的东西,整个中国差不多要淹没在“洋”里了,而再多的信仰也解决不了这些问题,所以她宁愿什么都不信。可现在洋教也要进彤州了,她觉得心里堵得慌,“洋”字真的无孔不入。
她靠在沙发上,顺手拿起一本书,是她秘密收藏着的《共产主义宣言》,无人的时候她就拿出来读,她读了无数遍,从这本书里她看到希望和力量,可是连这本书也是秘密的,所以她的思想和希望也是秘密的。她明白明天仙岩亭的集会是什么,把洋教赶出彤州,消灭精神鸦片,她感到热血沸腾,激动得手心都出了汗。
纪常兴回到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屋子里踱了十几个来回之后,出了门往千总街自己的小楼去。天气火热,晚上十点多了人们还在门口纳凉,有的则把煮了草木灰水并拧干了水的艾草和白头翁叶用笸箕装了,端出门口招呼街坊、姑婶来帮忙择去煮不烂的老叶和硬梗,以备着明天用。街头巷尾飘满了艾草叶和白头翁的清香,常兴走在街上,浴着满街的清香,晚风微凉,感到无比的舒爽。
回到自己的阁楼,烧了一壶开水,泡上山茶,坐着慢慢品。今晚他和兆林、朝卫、月罗竟然救了一个散发共产主义传单的青年学生,这事绝密任何人也不能说,但与他的人生轨迹完全相悖,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是潘月罗也参与了,潘月罗?!她是什么人——
纪常兴一下子挺直了腰背,盯着前面的墙壁,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她学过西医却不行医偏偏唱戏,她不会只是一个普通的戏子,一个捧红的名角。那么韩朝卫在北方上学时,必也参加过游行示威吧,要不他怎么在只有他们几个的场合里总会提及五四革命新思潮,“五四”是个什么东东?他并不了解,但朝卫说得情绪激昂、热血沸腾的样子,他一定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要不他不会那么称颂五四。他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又气又恼,自语:该死的,我竟然被个书生耍了!
可是,立即他又跳起来,那么依依呢?七中学暗地里早就涌动着革命的浪潮,革命诗刊、革命报刊在学生中间流传,依依不可能接触不到,她那个性子不参与才怪,他们会被抓的,怎么办?怎么办?
他在屋子里团团转,他一时间被迷糊了,到底哪一边是对哪一边是错?他选哪一边?他坐下来抓着头,他只想过安稳日子,可这乱世并不是他想安稳就能安稳,粤军进城,土匪进城,革命暗潮涌动,接下来还有什么?他想起那晚他和朝卫、兆林在皇忠堂里商量去弄枪的事情,瞬间热血沸涌浑身发热大汗淋漓,管他哪边对哪边错,哪边让小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哪边有盼头他就站在哪一边,他绝不出卖朋友!更何况兆林和朝卫是他兄弟哪。
他抓起毛巾擦了一脸的汗,坐下翘着二郎腿悠悠然地喝茶,这山茶入口甘甜,带着山野的淳香回味无穷,真是好茶啊!他举着茶杯慢慢品着,心中却在说:依依,你这小破孩自己在利民街那儿住,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筹谋什么事吗?游行、示威,你们小学生那几招不用想都懂,上上街,喊喊口号,无伤大雅,你们就闹腾吧,我啊,就呆家里筹划着等你被抓进去了,怎么救你出来。
丽江缓缓地向东流去,铁桥静静地在夜色中倾听桥下白马轻拨琴弦,夜静静流逝,黎明到来。依依侧了个身醒来,想到要赶着去务明屯连忙起来,草草漱口洗脸后,顾不上吃早饭,从墙壁夹缝里拿出欣梅托她保管的钱,装进袋子里,推上单车就出了门。
清晨路上静悄悄的,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晨风迎面吹来无比清爽。经过河屯屯时,一阵阵的艾草香让依依使劲地抽着鼻子,太好闻了太香了。依依想起来今天是六月初五了,再不过河去妈妈要找来了,她想着赶紧把一切事情做妥了中午就过河去,她太想念虹妈的艾草糍粑了。
河屯屯抛在身后,艾草香渐渐淡去,在经过一条小桥时,前面驶来了一对人,依依看着他们熟悉的身影,下车来叫:“义书兄。”
义书驮着欣梅在她面前下车:“依依,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依依说:“我去找你们啊,怎么,你们要进城吗?”
此时欣梅也从车后座上下来了,义书说:“不是,欣梅要去她家了,我送她去。”
欣梅到依依跟前:“我们正想等把房子收拾干净了,再到利民街看你,这么早你就自己赶来了,也不多睡会。”
依依把袋子从身上拿下来,递给欣梅:“欣梅姐,这是你的东西,还给你,拿好啦。”
欣梅接过,含泪对依依说:“过去的种种,真的不敢想能有今天,依依,今生不知怎么谢你才能报答你。”
依依把她推到义书身边:“嗨哟,说什么客气话呢,谢什么呀,是你自己争气,还有义书哥帮了大忙,要不我一个人怎么把戏唱起来呀,走吧,我们去你新家。”
依依掉转车头,义书跨上车,欣梅跳上车后座,三人往利民街驶去。
在经过利民街拐上法国领事馆时,欣梅下车买了几个包子,又继续往帮敏屯行去。不一会,他们便到了一间半新旧的瓦屋前,欣梅前去开门,里面一张桌子两三张板凳,屋中用竹子围隔成一间卧室,卧室门垂着一张布帘,直进屋去有一个小天井,连着一个小厨房,欣梅把刚才买的包子放在桌子上,把依依给她的袋子拿进卧室里。义书把车头上的一袋米和一个包裹解下来,拿进屋里放在桌子上,欣梅从卧室里出来招呼他们坐,自己又去生火烧开水。
依依要赶时间,对欣梅说:“欣梅姐,我还有事呢,略坐一坐就要走了。”
欣梅在厨房里一边生火一边说:“依依,别急嘛,我知道你没吃早饭,等我烧了水,吃个包子再走。”
依依和义书把米和包子拿进厨房,义书帮她把锅洗干净,舀了水放在火灶上。依依拿张凳子坐了,对欣梅说:“欣梅姐,以后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无亲无故的,要学会保护自己啊。”
欣梅烧着了火,到依依旁边坐:“谢谢你,依依!姐不怕,姐知道的,你有空常来姐这儿坐坐。”
依依看着简陋却整洁的厨房,说:“欣梅姐,你以后就种地吗?”
欣梅笑了:“也种地,我还会做豆腐、各种小吃,做了就拿到街上去卖,自食其力,这个日子是我一直盼望的,现在终于实现了。”
依依看着义书笑:“义书兄,你以后要常来帮助欣梅姐。”
义书往灶堂里放柴火:“那当然,有我,不会让人欺负她的。”
依依俏皮地嘻嘻笑起来,欣梅红着脸垂下了头,义书毫不避讳地深情地看了欣梅一眼,对依依说:“丫头,这两天没在外面惹什么事吧?”
依依没好气地嘟起了嘴:“难道我就是个惹事精不成,就算我惹事了,也是自己扛,没赖着你。”
“来脾气了是不。”义书说,“师傅最担心的就是你,学什么你都是最快的,但是爱张扬容易招惹事端的也是你,你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炫耀着自己的羽毛,你就不会把自己收拢低调点,你那次的伤养了多少天,还没长记性。”
依依站起来:“教训我!都像你们那么缩头缩尾的,能做成什么事啊。”
欣梅连忙拉她坐下:“怎么又掐起来了?你们是师兄妹啊,义书你该让着依依,大家年青气盛豪情仗义是应该的,我就欣赏依依的性子。”
义书见水开了,用一个干净的碗盛了一碗开水放在桌上,对依依说:“这碗是你的,吹吹凉了喝,依依,不是师哥说你,你们这些学生啊,只会凭一腔热血往前冲,也不多注意一下自己身边的人,谁都相信,前两天我和阿成在康平街看见洪学初从警察署里出来,昨晚一个刷宣传单的学生崽就被警察追了,幸好他跑得快没被追上,你小心点。”
正吹着碗里的开水的依依愣了,欣梅拿了一个包子给依依,说:“依依,吃吧。”依依接过咬了一口面包,却若有所思地瞪着眼,欣梅柔声说,“说起洪学初,我记起来了,他去过水月楼两次,总叫云香陪他,我心里就犯嘀咕,一个学生崽不好好读书,怎么流连烟花地?依依,他这个人你小心些,不能信。”
依依喝了一口开水:“谢谢欣梅姐!谢谢义书兄!我知道了。”
依依心里已经着急如火烧,今天集会如果刘树立他们告诉了洪学初,那可坏了,她赶紧去告诉他们。她三口两口把包子吃了,两手捧起碗把水喝光,欣梅连忙抚着她的后背,说:“慢点,别噎着啦。”
依依一边站起来一边说:“我得赶紧回家去,不然我妈要找我了,初五啦。”
她小跑着出门口去推上自行车,骑上就走,欣梅和义书在她后面说:“依依,慢点。”
依依的身影已经风一般地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他们回到屋内,天还早早饭还没吃,欣梅便又淘米煮粥。她从火坑里获得新生,替她买这间屋子的渔家妹子竟然还帮她置办了这么多东西,她还想再找到她好好地谢她一翻,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她,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可是她记得住她的容貌,她生命里的这些贵人,她都要牢牢记住,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她都要好好的干干净净地活下去。
自从见到欣梅,义书的目光就无法离开她的身影,他家境贫寒从来就不敢奢望去喜欢一个女孩子,因为他连提头亲的彩礼都没有,可是欣梅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欢喜,她的努力她的抗挣她的不屈她的勇敢和心思慎密,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辛苦筹划终于让自己脱离火坑,他没想到这个一天到晚尽让他操心的小师妹韩依依,竟然像一颗炸弹似的在他生命里炸响,轰隆一声给他送来这么美好的女子,他怎舍得移开目光?怎舍得放手?就算他一无所有,他也可以用自己的双手让她过上好生活,他会一直照顾她,向她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