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技在身一世无忧
依依收拾书本就要离开教室的时候,教室里就只剩下她和刘树立,老师上午都没空了,下午更没空,都准备明天伏波庙会和放河灯去了,下午更没人来了,下午她也不来了,干脆在师傅那儿练武好了。
依依走过刘树立旁边时,树立叫住了她,从书本下抽出一张《青年报》,依依看了他一眼,他对依依点了下头,依依拿了《新青年》报就走。刘树立也收拾书本,出了教室,快步追上依依,在经过她身边时,悄声说:“报上有‘东北易帜’的详细始末和《红军纪律歌》,你看完了再交与我。”依依还未来得及说谢谢,他已经走出好远了。
书包里有高孤雁的诗和《新青年》报吊足了依依的胃口,恨不得即刻到家反锁起房门看,所以一路走得急。过铁桥时正午的太阳无遮无拦照射下来,加上带寒意的春风四面吹送,让人无限泄意,只想停着晒太阳不想走,但是依依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走得急。
准备到桥头的时候,一辆马车停在她身边,纪常兴在车上叫:“臭丫头,上来吧。”
依依一见是他,一步跳上马车,阿详“驾”地一声,马车又继续往前驶。车上放着两个绑口的布袋,旁边散落着一些芋头,一堆春笋,还有一小半箩筐的干木薯片。
依依拿起一片木薯,还散着木薯香,笑对常兴说:“大哥,你去了乡下。”
常兴点点头:“我去皇姑屯,只收了不到两百斤的黄豆,这时候青黄不接,农民的日子苦啊。”
依依叹了一声,把木薯片放回箩筐里:“有道是三月百草兴发百花开,但却也是稻禾刚种下,谷物未有收成的时候,这时候是最缺吃的,你也真是,半筐木薯片你也拿。”
“我说不拿,老乡硬给的。”常兴叫屈,“说这是红皮木薯,煮着吃比新收的生木薯还香,我硬是塞给了他几块钱,这车上我一样都没白拿,都付了钱的,我可不是伸手白拿物的人,我也懂道理的。”
“知道你讲理。”依依宽慰他,“瞧你,我也就一说嘛,嘿,这一堆春笋又让你显露手艺了。”
纪常兴嘿嘿笑了:“小意思,今晚过我家来,我素炒春笋给你吃,管你吃得叫绝。”
依依笑说:“那我可不客气了,当真去你家喔。”
常兴说:“恭候你来。”
车驶到南街,在依依家门口停了,依依跳下车,向他摆摆手,进家门去了。她直接往自己房间里去,一进门就反锁了门,迫不及待地拿出诗册和《新青年》报来看,“东北易帜”让她义愤难填,《红军纪律歌》又让她向往延安。
现在,她知道洪学初不能相信,刘树立却是可以相信的,她把报纸和诗册收好,心想:洪学初到底要干什么?难道他看上了何予,想与她交往,那他必是看上了她的钱,何予若落在他手里,那等于落入魔掌了,怎么办呢?
正在想着,却响起敲门声,依依不开门,高声问:“谁呀?”
韩朝卫的声音传进来:“怎么了,依依?干吗把自己反锁了。”
依依连忙开门,朝卫不放心地看她脸上的表情,依依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满眼疑惑地问:“哥,我脸上没花吧?”
“我以为你有什么事,把自己锁在屋里。”
“哪有,我以为你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在厂里连住七天呢。”依依揶揄地说。
“母亲不放心你嘛,所以我就替她回来看你啦。”朝卫说,“走哇,吃饭去。”
兄妹俩下楼来,依依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帮何予,让她不要着了洪学初的算计。河灯他们已经做好了,不用再做了,下午她去师傅那儿学武,何予在做什么?洪学初必定在放河灯之夜接近何予,或许他会在何予家门前等何予出来,约上她一起去放河灯,这么好的机会他怎么会放过,只要何予明天不在家,那洪学初想制造巧遇就不能实现了,下午她练完武后就去找何予。
吃饭时候,依依告诉朝卫,今天纪常兴去乡下收购黄豆顺便挖得许多春笋,常兴让他们今晚去他家偿鲜。朝卫觉得自和常兴结拜兄弟以来,都是常兴请他和依依吃饭,他还没请过他,今晚他得备厚礼去,便让依依6点钟在家等他,他来了他们一起上常兴家去。依依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有了主意,叫上何予一起去。
吃过午饭,兄妹各自午休后,朝卫去了仪锦织布厂,依依去隆家武馆。今天,依依还是继续练连环拳,练了一个下午,出了一身的汗,依依告别师傅和师兄们回家。走出皇仓街,他并不往南街去,而是到新街去找何予,想到华婶的竹器编得好,便顺道到她铺面去看看那些竹蓝,若有喜欢便买两个回去。
到了华婶的铺面,却见何予在削竹篾子,她惊奇地走过去,在何予旁边蹲下,说:“何予,你——在削竹篾子。”
何予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点点头:“嗯,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何予从小连碗都没洗过,现在却在这儿削竹篾子,依依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轻声说:“我来找你,半路想到华婶的竹器编得最好,就想在她这儿买两个竹蓝,就顺脚走过来,没想到你也在这儿,何予,你有什么难处尽管对我说,我会尽量帮你。”
何予见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反而笑了:“依依,你过虑了,都怪我没把我的打算告诉你,我已经拜华婶为师傅,跟她学习编织竹器,以后我离开何家,我也可以靠这个手艺生活。”
“你决定离开何家了?”依依惊讶。
“当然,我要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不食嗟来之食,捍卫我之自由,以后你来找我,就到华婶的铺面来找,必能见我。”何予开心地说。
依依心底里长舒一口气:“何予长大了,太好了!你终于放下何家嫡小姐的身份了。”
华婶从里屋拿两个箩筐出来放,对她们说:“嫡小姐再尊贵,也只是个虚号,连口热饭都没得吃。予儿既是我徒弟,便可在我这儿住跟我学艺,顺便也给我做个伴,你们到里面天井去吧,这儿我来看。”
何予便拿起刀和竹片,叫依依和她进天井去,铺面上人多口杂,她们不好多待。天井里放着竹子和削出来的竹片,还有各种编了一半或编好了未收口的竹器,何予继续削她的竹篾子,依依看中一个小巧的竹蓝,拿起左看右看舍不得放手,等会回去时她就买了这个。她把篮子放在显眼的地方,在何予面前蹲下,看她削竹篾,虽然她动作笨拙,削出的竹篾却厚薄大小均称。
依依拿起一条竹篾把玩,对何予说:“阿予,纪常兴刚和我哥拜了兄弟,他是我大哥了,今天他到新民村收购黄豆,得了好多的春笋,今晚要请我和我哥吃炒春笋,你也和我去吧。”
何予抬头看她,笑说:“纪常兴和你从小就是死对头,常常气得你冒烟,你也把他气得跳脚,怎么现在成你大哥了?是不是你们打了一架,你输啦。”
依依“呱——”地一声长笑:“我输他?笑话,也不瞧瞧我师傅是谁,我君子不计小人过,我们和好了。”
何予放下刀和竹篾,认真地看她:“你哥也跟他和好啦,不互相掐了?”
依依不耐烦的:“嗨呀,我骗你干什么,等下5点40和我到我家,我们等我哥一起去。”
“嗯,好吧,纪常兴炒菜一流,我有口福啰。”何予拿起刀和竹篾继续削。
依依把一根废竹篾子摆弄来摆弄去,对何予说:“明天四月十三,早上你拿河灯到我家,我们一起去拜斑夫人,参加伏波诞庙会,晚上一起放河灯,你陪我玩一天,不要回你家了,好不好?”
“求之不得,依依,谢谢你!”
依依拿刚才的竹蓝:“这个多少钱,我买。”
“这得问我师傅,我不知道价钱。”
“瞧瞧,你也有师傅了,凭着编竹器的手艺,以后世道怎样巨变,你也可以靠这个手艺糊口,老人说得好‘一技在身一世无忧,走遍天涯皆得食’,你就是离了何家,也可以靠自己双手揾食。”
“是你提醒了我,在安乐窝里仰人鼻息食嗟来之食,岂有不看人脸色的道理,父亲虽是亲生的,亲母不在,那个家里已难有我的立足之地,不如走出去,过自己的日子。”
依依说:“对呀,这才象民国的新青年。”
何予看了下天色,问依依:“几点了?”
依依掏出怀表看:“哦,五点二十了,咱们该走了。”
何予收拾削好的竹篾子,把劈开的竹片绑成一捆,竖放在墙边,依依帮她扫地。一切收拾妥当,何予从水缸里舀水洗手,擦干手后往手上抺雪花膏,依依拿上她进来时看上的蓝子,两人一起出门前来。依依问祈华蓝子多少钱?祈华收了她2角钱。
何予对她说:“师傅,晚饭您自己吃吧,我不吃了,我去依依家,晚上回来回何家,您就不用给我留门了。”
祈华说:“好的,你去吧,晚上要早些休息,不要玩得太晚。”
何予应了一声,便和依依走了。祈华见天色已晚,便把摆在门口的竹器收进屋里,把门口打扫干净,关了门,进屋去做饭。
依依和何予到家,已经5点50了,虹妈已经做好了饭,依依就说不吃了,今晚有人请客。虹妈听说,便自己吃了饭,去忙她自己的了。一会朝卫回来,两手提着大包小包,向坐在院子凉亭里的依依和何予吹了声口哨,依依对何予说了声:“走。”便向朝卫走去。她们一人帮朝卫提一包,朝卫手上的重量轻了,人也轻松起来,吹着口哨说声“走咧。”三人出了韩家,往营街走去。
常兴今天的工作就是择豆子,忙了一个上午,把他收购回来的两百斤豆子择完了,择得他眼睛看到什么都是豆子,他让阿祥拿去晒了,自己在床上躺了半天,养足了精神,傍晚时分便开始做他的春笋大宴。
朝卫带着依依和何予到他家的时候,他就已经摆了一桌的菜了,就只剩最后一个汤就完成了。朝卫把买来的水果、酒、糕点放下,到厨房里帮忙,依依和何予拿碗筷盛饭。待朝卫把汤端上桌,常兴洗完手,大家便围桌而坐,开始吃饭了。
油焖春笋是依依最爱,她差不多只夹那碟菜。常兴说:“依依,春笋虽好吃,也不可多吃,胃寒的啊。”
依依拿勺子盛汤,喝了汤,大家已吃饱了,天已黑下来,依依和何予收拾碗筷,朝卫和常兴到楼顶站了一会,他们下来时,依依与何予把桌子收拾干净并洗好了碗筷。
常兴说:“走,我们上街去。”
四人出了常兴的家,往康平街走去,街上的各种摊面正在摆桌椅台凳开张,他们逛街顺便也消食。常兴好粤剧,便建议往新填地去。大家都赞同,在他们就要走进东街口时,依依无意中往县衙门口望了一眼,见晓月打扮妖娆地和一个男子在走。她停住脚步,往县衙方向走,何予连忙跟上她。朝卫和常兴以为她想去瑞丰祥那儿,便也跟着去。一上去依依便放慢了脚步,一边走一边看着对面街边的一对男女。顺着她的目光,朝卫、常兴和何予都看见了晓月。晓月挽着那个男子的手,一边走一边亲妮地说着话,并没有发现他们。
等晓月与他们错过之后,依依也站住了,朝卫的脸色由惊讶到阴沉,怒气冲冲地就要追去质问晓月,被常兴一把拉住。
朝卫奋力要挣开,怒道:“放开我,我把晓月拉回家。”
“拉回家干吗呢?骂她、打她、讲大道理,你以为她会听吗?”常兴劝道,“我问你,陆兆林有什么不好?长得帅,待人温柔体贴,又是保安队长,和县长走得近,前途无量,你知道彤州城里多少姑娘围着他转吗?晓月能做他女朋友,有多荣幸,你小妈做梦都笑出声呢。”
朝卫却恨得咬牙:“他是彤州的恶霸,欺负老人打骂小孩,这城里的小摊贩们谁不对他恨得牙痒痒,他一天到晚带着几个打手巡街窜巷,看谁不顺眼打谁,隔三差五进妓院胡闹,他简直就是个烂痞子,还前途无量,晓月跟着他只有吃苦的份。”
常兴冷哼了一声,象看穿人心似的,对朝卫说:“如果他对晓月是真心的呢,他对晓月百般好万般好呢?”
朝卫不可思议地看朝卫:“不可能!”
何予看着晓月和陆兆林拐进东街,若有所思地说:“可能,他真的会对晓月姐好,他在外面怎样恶,回到家里对晓月姐好,那晓月姐会对他死心踏地。”
“你们是不是脑子坏了,这是人本性的大是大非问题,一个果子里面全烂了,外面再怎么好迟早都要烂出来,不行,我决不允许晓月和他交往。”朝卫怒不可遏。
依依说:“哥,你阻止不了二姐的,你不许二姐和陆兆林交往,小妈会和你干架,小妈闹起来的横蛮劲你领教过无数次,这一次你也照样输,我们只能等爸回来再说了。”
朝卫恨恨踢了一脚旁边的树干,常兴拍拍他,安慰道:“嗨,开心点,不就晓月遇人不淑嘛,不至于就跟他们耗上生一个晚上的气,刚刚依依往这边走,我还以为依依想去瑞丰祥呢,看来今晚再作什么都没心情了。”
朝卫道歉:“抱歉,是我坏了大家的兴致,都怪我没有教好晓月。”
依依挽了何予的手,对朝卫和常兴说:“我们分开走吧,我和阿予到新填地去吃小吃,你们看戏喝茶都行,反正我们不跟着你们了。”说着,挽着何予走开了。
纪常兴指着依依咬牙无奈地说:“小毛丫头,又耍心眼,想着自己两个女人逍遥去是不是?我辛辛苦苦一桌的春笋都喂不熟你,白眼狼!”
依依停住脚向他陪笑:“大哥,今晚你多陪陪我哥,改天我加倍请你。”
看着依依和何予走进东街,常兴一拳擂在朝卫左肩上,不甘心地说:“怎么我们总是输给那臭丫头?难道我们真那么废柴?”
朝卫忍酸不禁,笑了:“小妹被母亲宠惯了,性格有些娇纵,不过心却是善良的,你从小和她针尖对麦芒,抬扛抬到底,哪有谁输谁赢,走,我们去青龙桥吹吹河风。”
“青龙桥?”常兴愣了一愣,缩了一下肩膀,“那……那地儿不干净,晚上去有些瘆人,不如去别的地方。”
朝卫拉起他就走,边走边说:“怕什么,斑夫人庙就在那儿,没人的地方才好说话嘛。”
他们来到青龙桥,除了斑夫人庙里的荧荧灯光,四周静悄悄地,新填地里粤剧声和叫卖传过来,仿佛隔着两个世界,他们进庙里点了一柱香,就在庙前站着看丽江河的风景,河风吹过来让人透心凉。
看着朝卫沉默的侧脸,常兴用只有他们听得见的声音说:“你是说陆兆林身上背着人命案,会连累晓月。”
朝卫用与他同样的声音回应他:“你想想被他送上青龙桥上的断头台的人,少吗?那些惨死在他手里的革命志士,后来者是不会放过他的。”
常兴一把抓住他的双肩:“你别告诉我啊,你是革命党。”
朝卫拍拍他,安慰道:“我不是。”
常兴放开他,说:“我不会出卖你。”
“我没骗你,我真不是,我也很希望我是。”
“说实话,我是很佩服他们,那才是真男儿,铁骨铮铮热血洒沙场,为国捐躯无所畏惧。”常兴觉得自己身上的热血都燃起来了。
朝卫轻轻地“嘘”了一声,迅速看了一下四周,一手搂住常兴的肩膀:“我们同情共产党,晓月若嫁给陆兆林,那无异于在我们身边放个定时爆弹,你说我能不阻止吗?”
常兴想了想,说:“我们先了解了解,他为什么追晓月?他爱晓月什么?他们是怎么认识并开始交往的。”
“好主意。”朝卫兴致来了,“四月十三过后,我们演一出戏。”
常兴不禁笑起来:“那有得玩了,你家那丫头的武功派上大用场了。”
朝卫说:“我们得想好了怎么演,不能露馅,也不能让他以后想起来知道是我们干的。”
常兴不屑地一昂头:“小意思。”
他们转过身,向庙里的斑夫人像鞠了一躬,走出来,往新填地广场去。小贩们在吆喝“饭凸咧”、“凉茶咧”、“玉米粥唉,来一碗。”朝卫和常兴买了一碗凉茶,在小摊边上坐着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小广场上来来去去的人。戏台上在演粤剧《游园惊梦》,市民们或拿个小板凳或拿个小长凳,一个人或两三个人坐在台下看,一边看还一边跟着台上唱:
春光满眼万花妍,
三春景致何曾见。
玉燕双飞绕翠轩,
蝶儿飞舞乐绵绵,
乐绵绵,
百花争吐艳。
绿柳娇嫩,
倚池畔随风曳展,
心忧岁月变迁,
一朝美艳化烟,
叹春光易逝愁深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