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片
小小的忧愁与困难可以养成严肃的人生观。
——张爱玲
张廷重毒瘾的爆发,给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带来的恐惧和无助可想而知。
接到张家仆人打来的电话,张茂渊急匆匆地赶回家,哥哥毕竟是哥哥,打断骨头连着筋。看着目光呆滞,面无神色的张廷重,张茂渊是心疼而悲凉的。黄逸梵的离去,对于张廷重的打击是深远而巨大的,这是无以言表的伤痕,或许也只有当事人自己心知肚明吧。一个家没了女主人,再好的家,它都不是完整的家,即使彼此有千错万错,有再多的矛盾和相互鄙视、攻击,那也是生活的插曲或者说协奏曲也行,反正,在对的时间遇见了错的人,又或在错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都是错,错,错……一个错字诠释一生的完整与不完整,而不完整其实就是完整里最为美丽的片段,因此我们的生命才有了完整。不是吗?
张茂渊是信实西医的,特别是在戒毒瘾上,她更为相信外国医疗技术才能真正地解决哥哥的病痛痼疾问题,因此,张廷重被安排进了中西医疗养院,请的是一位叫Lambert的法国医生作为主治医生。这位医生采取注射盐水针剂,借以稀释体内的吗啡毒素。另外还用电疗按摩他的手足,促进血液循环,使手足的功能恢复正常。张子静在《我的姐姐张爱玲》一书中仔细地描述了这个就医过程。经过三个月的精心治疗,张廷重从鬼门关捡回来了一条命,吗啡是戒了,不过大烟还是继续抽着。
当初是奄奄一息出去的,也算身板硬着回来了。佣人、家人都以为他会熬不过这一关,当初的阵仗可是吓了多少人。所以啊,这也算“张氏”家族的福分,特别是张爱玲姐弟俩,如果父亲真去了,民国时期还会出现这么一颗耀眼的文学恒星吗?不管怎样,一个人吃得好与否,冷暖均匀否,有亲人在身旁,都有无以比拟的归属感,尽管这种归属感还有一段的缺口,但是毕竟有一个家的存在啊,这就是人类存在的必然价值和毕生温暖了!
门庭的光景自是越来越差,张廷重戒毒回家后,全家搬到了延安中路原名康乐村十号的一所小洋房里,和张爱玲舅舅家明月新村只有几步之遥。两家孩子的亲近感自是接上了轨,这一做法也算是黄逸梵离开后对孩子的一种亲情补偿吧。姐弟俩有了玩伴,有了对窗外世界的自然认知,有了许多新鲜的感触体悟。
这一段还算正常自由的时光里,张爱玲与舅舅家的表兄弟姐妹们的关系处得较为融洽,那时的张爱玲个性还是很活泼开朗的,与年龄相仿的表姐走得近,邀约一起逛街、看电影等,私房话也可以时不时地交流一二,自家表兄妹,流淌一样的血脉,无法分割的亲属关系。
她们也会一起去张爱玲姑姑家。张茂渊随和、博学,范儿也是张爱玲喜欢的模子。戴一副好看的眼镜,着装温雅、大方、得体,常常是缎子细腻的旗袍,整个人精神,又不失名门淑媛的端庄,面容是姣好的,典型的中国式女子,和张爱玲的母亲是大相径庭,虽然二人都是西学的崇拜和追随者,但是,黄逸梵的长相和装扮像极了外国人,拉丁味的风韵,张茂渊则不同,张茂渊的美是东方美。兼容、娴静、内敛。但谈吐却很有思想,有独立的见解、道理和路子,不受人左右,也没有中国式的太过中和,但是有礼数之人,作为刚柔兼进,难得的一位现代与旧社会性情相结合的玲珑人儿。更重要的是张茂渊对张爱玲好,张爱玲也非常喜欢自己的姑姑,许多性情话她也会对姑姑作私房说,也会听取姑姑的意见和建议。其实张爱玲想过,去姑姑家就能直接了解到母亲在外国的最新消息,她是成了心地去,也成了心地喜欢那儿,放松、自由、快乐。对此,大家也心照不宣,也乐于这样,彼此欢欣融合着。
为了加强儿子的学业,张廷重为张子静请了一位教导古文的朱先生在家作私塾教育。先生是一位性格温和,亲切自然的读书人,与张爱玲姐弟俩谈话代入感特别强,能说上些心坎里的话语,交流非常流畅,没有太多年龄和学识等诸多所谓大小、师生的礼仪隔阂。所以,俩人有无事的都喜欢缠着这位先生说故事,讲段子。最有意思的是张子静的《我的姐姐张爱玲》里描述的片段,说:“有一部《海上花列传》,书中的妓女讲的全是苏州土话(吴语),有些姐姐看不懂,就硬缠着朱老师用苏州口白朗读书中妓女说话的对白。朱老师无奈,只得捏着喉咙学女声照读,这情景和音色肯定是让人发笑了,姐弟俩听后都大笑不止。”此后,张爱玲对《海上花列传》的研究非常痴迷。到晚年,甚至翻译成了英译稿。曾一度丢失了原稿,张爱玲为此事报过警,但不了了之,没破案结果。后来,终是在遗物中发现了,这重见天日的稿子便成了读者们的一笔财富,它凝结了张爱玲毕生对这部巨作的偏爱。这些梦里梦外的故事,充满里扑朔迷离的传奇。
其实,张爱玲迷上这本书是一种因缘巧合,当时在父亲张廷重书房里看书时,无意识发现的,估计张廷重也在翻阅此书,摆放在书桌上没有收拾,于是就有了后来的许多故事。这本书是清末鸳鸯蝴蝶派作家韩子云用苏州方言写成的章回小说,描述了当时上海青楼女子的生活。在民国时有相当的读者群,胡适也极为推崇这本书。
转型的时代,关于就业、关于发展、关于未来的一切,都需要有新式知识的,受过正规学业教育的人才,他们才会是社会真正的中流砥柱,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旧式的夫子要想混入上流或者今后的白领阶层,道路越来越窄,越来越困难,所谓的复合型人才必定会成为热门的抢手人物。1934年,顺应并明白了新式教育重要性的张廷重将儿子送入了协进小学就读,因为张子静有一定文字基础,经过文化测试后直接插班进入五年级学习。而只相差一岁的姐姐张爱玲,同时已经升至了高一,就读于圣玛利亚女中,这所学校是美国教会学校,和圣约翰大学附属高中(中西女中)属姐妹学校。学生全部住校,学费也很昂贵。之所以张爱玲就读了这所学校,其实后来,张爱玲从母亲的碎语无心中明白了许多初衷,黄逸梵一直最疼爱这个女儿,一心想通过良好的教育为孩子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前景。二则是该校多是名媛淑女,她们的举止言谈会对张爱玲的成长起到潜移默化的引导作用。最重要一点是黄逸梵打定了主意要出国,出国便想带着张爱玲一起去,而这样的教会中学除了有西式教育的优势外,更重要的是可以获得推荐外国留学的机会,这初衷,或许黄逸梵真琢磨了许久,才下定了这样的决心。可叹天下父母心!这个入学条件不单是自己有这个资质,还有张爱玲不了解的、黄逸梵独自知晓的原因在里面,有些事当浮出水面时,或明白坦然,或佯装不晓。生活就是这样,懂得、在乎就会拖累人的心思,何不作糊涂,任由之?
按道理,这样的日子过下去,对于张爱玲姐弟俩还是不错的,毕竟有人疼有人管。张廷重是懂文会文之人,与孩子们是有些交流沟通的共同语言的,全家对于嗜书这爱好保持高度一致,家里学习氛围相当不错,与人沁香、醇厚的书墨气韵。
中国有一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寓言故事,启人深思。我们在安宁里麻木地感受一切越来越好时,或许就已经酝酿了悲哀的苗头。
到了1933年,上海的房产升值了,一下子让张廷重重新定位了身份和身价。现在的社会里,我们当下随处一抓,这有一处房产的多是居民,有两套房产的可能是有固定收入的单位人,如若你有了三套房产,那么你一定是一个有资产的人了,不论你是做什么的,都是进入了小康社会。当然,我们这里说的房产不是乡下的小瓦房子了,是指一定繁荣的中等城市以上的房屋。张廷重有房产,不只一套吧?我们已经从上文中提到了好几处住过的洋房了。他的房产是高档的,大多处于贵族区或富人区的圈子里,所以,这样的房产不增值,绝说不过去的,说看涨就看涨的行情,谁也关不住喜悦。于是,增了厚膀子的张廷重身板总算硬了几分,和富亲戚们走动也多了。其中,有三家走得最近、最为频繁。其中一位在银行做事的亲戚,将张廷重介绍给了日商住友银行的华买办孙景阳做助手,处理与英美银行和洋行业务的书信往来。张廷重在津浦铁路局做过英文秘书的,处理英文商业信函等事务还颇内行,轻车熟路,上手也快,算是胜任和称职。这外商银行的华买办,其主要业务就是做投机、买卖股票、债券等。张廷重在这样的工作岗位上耳目晕染,也学到了许多实务,收获不小。
这是幸运砸中了张廷重的头,摊上了好事。别急,或许还有更大的幸福在后面等着呢。当然,对于他的家庭、对于张爱玲姐弟俩是否算好事,还需要慢慢去看,去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