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58章 『壹伍伍』泉客尸絷神祝阴谴
……雨幕迷朦诸景,垂落悲怜。
望帝上泽,朱宫。
“楚地仅兴释论与骈赋,少有人会写华序诗词,况这词违逆禁令为朱雀王储争执,我不知南朝何人敢如此明陈与楚皇对峙之意?”
“那位与朱雀王储一并被禁论的皇后,还活着,可是?”
连番诘声自追燏殿神龛前所立美人处言出,宫侍与随官深深欠身。
楚令昭将那篇以华楷书写于凝霜纸内的词重压于案。
“而这阕词会出现在我面前,是楚皇的意思。”
随官终于答言:“十七年前,皇后上泽宫变落败,却并未被废黜抑或处死,而是于国朝禁论后被幽囚于朱雀神宫南辖禁苑未名宫,吾皇命下官向使君传意,可赴未名宫与之一见。”
未名宫与朱雀神宫南端衔接,属朱宫名下,却是禁宫。
宫门并未落锁,但外围持剑驻卫严密,宫人往来出入需持验帖,核查细致。
随官持楚皇手谕,引楚令昭至未名宫正殿之内。
宫娥皆垂首无声侍立,与庚辰宫规矩相同。
殿中明珠宫灯下的矮案处,那名女子……
只远远看清一眼,楚令昭便怔住。
明珠澄莹净光中,着朱雀掠日蹙金纹暗红繁袍的女子跽坐于矮案前阅览,楚地皇后服制将她姿貌映衬得鲜明,周身韵致高华如月照雪塔,她仍是那卷焘奡殿凭阑处共像画作上的十九岁青年容颜,凛凛矜严,雍容殊丽,仿佛年岁静止,时辰不逝。
十七年前宫变,正是朱雀王储诞生的那一年。
而离公海而至南朝联姻之时,楚降十九岁,距今夕已有二十一年。
那卷共像上的楚降,楚令昭临画过一遍又一遍,将面容任何细微之处,皆深记于脑海,抵消那份意难平的素未谋面。
楚降十九岁的面容,是楚令昭最为熟悉的。
鲛人尸油入丹,是神祝是阴谴。
“那损寿数来停驻容貌的丹药,他从皇后来到南朝的那一日起便逼她也服用?”
楚令昭视线扫向随官。
随官回复道:“吾皇有言,帝后将同陵寝,亲疏皆夫妻,自然同进退。”
察觉到来人声音,殿内楚降侧目望来。
“祝陟?”
望见来人容貌,楚降蹙眉。
随官欠身而礼,“殿下金安,这位并非吾皇,而是北朝的使君。”
“北朝使君?与祝陟容貌近似至此?”楚降眉心更蹙,似有一念掠过。
楚令昭挥退随官,没有过多解释,只请道:“殿下可否与我至亭中一叙?”
楚降面上神态端严,没有再外泄思绪。
二人移步殿外花苑石亭,殿中侍立的众宫娥与宦侍亦紧随四周,监视分明。
楚降眸光睨扫过亭边众侍,冷笑道:“本宫虽幽囚于禁苑,处置你们却未有丝毫限制,庚辰宫不过再派一批。”
宫侍们彼此相望过,垂首致礼后退离,仅远远驻立,未再靠近石亭。
于亭中矮案两侧落座,楚降倏然握住对座女郎手腕。
“使君名讳为何?”
楚令昭跽坐正态,微微欠身,“楚令昭。”
楚降指尖隐压细颤,收回手,宽袖暗抑汹涌。
良久静默,楚令昭敛容,凝向眼前仍是十九岁容颜的女子,“皇后是否想离开这禁锢之地?”
楚降阖目,“祝陟不会放手。”
楚令昭眸色杳窱沉幽,“我会去与他商议此事,无论是何条件。”
“胡闹!”
对座,楚降神色冷肃三分,视线锋锐直视于她,“阿昭,北朝如今之况,我已暗中闻知,帝位将夺之际,不应横生枝节。祝陟意图以我牵制你,你怎可遂他之意?”
宫苑花木枝柯舞叶,秋雨斜倾珠散玉盘,风急雨骤,少顷便渗潇凉于飞檐石亭内,两座处一紫一朱繁袍华裾亦洇雾寒。
楚令昭言语镇定无澜,“他无非不愿我先以楚室之员身份受禅北朝帝位。”
楚降颔首,“祝姓楚氏,南北旧胄今时暂能因同伐陆东而接受此姓氏合脉,然来日大局初定,南朝王储之名与北朝高门受禅之君,两者差别直接关系南北两朝高下之分,先以哪个名号接帝位,更紧系来日名义处国朝存亡,史卷评言。阿昭当知其中利害。”
先以南朝王储身份接北朝帝位,意味着南朝吞并北朝。而先以北朝高门受禅之君身份接位,来日作为南朝王储再争南朝帝位,也是北朝在上,南朝在下,大势安定后,史评会是北朝吞并南朝。
楚令昭心明楚皇目的,然她又怎甘心对眼前女子放手?
她只问:“母亲当初发动上泽宫变,是不是……因不愿我作祝楚两室之傀儡?”
四畔雨幕与花木交映华美。
楚降从容回望,幽禁深宫亦威仪不减。
“吾儿不必心有挂碍,我所作,为你、为族室,却更是为我之权。那场宫变落败,是我所谋过急,困受幽囚,皆成王败寇之律。”
……
睡眼惺忪,魄绕魂萦,惊梦归心。
冷僻宫殿内,楚令昭和衣半卧于空案之前,紫袍华裾逶迤在地,悲绝已极,她指节半紧,却发现那根遗失的钺形金簪此刻正握在掌中。
“母亲……”她低唤。
斯人已逝,大梦一场。
楚降,何甘受幽囚?
鲛人油灯熄灭,泉先丹碎瓶散落。
皇后十九岁受命服丹,二十三岁宫变落败,拒幽囚而自戕。
皇后早已薨于十七年前那场上泽宫变,败而自缢,赴于鵩谶,恍雪塔山茶断头而落,决绝不肯缓缓而衰。那场帝后政治婚盟内,太祖血脉两支,祝陟与楚降都太过高傲,承服丹之果抑或提早自绝,本意相同。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原便是上神落契,垂降遥临,游一程血染谋争,金钺化权。
梦中女子从容言语尚在耳畔。
……吾儿不必心有挂碍。
空案前,伏泣之人泪溃难声。
梦醒时,写词为朱雀作叹之人,却终究只是己身罢了。
那阕刚写完便焚于神龛前的词。
从来孤寂。
……
离开朱雀神宫,楚令昭在车舆内坐稳,冷声道:“去皇宫。”
外侍应首。
……
庚辰宫。
主殿内,上座美人明知故问,“使君有何事与朕相谈?”
“楚皇心知。”
楚令昭于殿侧宾位案席处落座。
美人轻笑了声,“使君想带走她?”
“当初为何要逼她也服用那鲛人尸油入药之丹?”楚令昭言中诘问不遮。
听她质问丹药之事,楚皇不以为意,“古来帝王皆祈求长生不老,终无一不落得一具皴尸的下场,而朕所欲,只在为神,服泉先丹,可不食、不病、驻容不衰,皇后与朕同进退,有何不妥?”
鲛人,亦名泉先或泉客。以其尸油为长明灯,以其尸油入停颜丹,杳缈如传说般的腥糜取材。
楚令昭凝向上座,“那折损寿数后猝毙的后果,楚皇不顾?”
楚皇姿态如故,“楚地古巫敬神,皇室为楚地举目所敬,既被奉为神皇,自然不可负神之名,半生与神祇无异,折半数寿元又如何?她若未自绝,使君亦本可与之得见。”
“神权与君权相融,意在统御民心,身立执政之阶,神话不过为巩固国朝的掌中利器,最无解之谎。”楚令昭跽座仪止风雅,冷言倨傲,“楚皇,是我辈凌驾于天道,创造'神'与玄学,而不是神之虚名禁锢我辈,服丹行径,实是迷失于己身编造的谎言。”
楚皇不置可否。
二人各有所偏执。
楚令昭亦未打算真正改变其所执迷,只是,有一事亦是她所执著。
“我要将母亲灵柩带走。”
她直言道。
“皇后已葬于南朝皇陵,使君这要求未免无理。”上座人挑眉。
“皇陵?”楚令昭轻笑反问,“灵柩并未在皇陵,而是还在朱雀神宫,不是么?”
上座美人不再否认,只问:“使君会将筹码拱手让人?”
“谈起筹码,楚皇尚有一嗣子捏在我手,此番返北,我带不走母亲,楚皇便也休想祝漪返回南朝。”楚令昭道。
上座毫无动摇,“皇室二十子,其中四储嗣,朕最紧要的嗣子,不正坐在朕眼前谈条件?”
两人容貌美艳近似,神态中那缕疏淡凉薄的轻哂如出一辙,只是女貌者更为阴冷。
楚令昭凤目所蕴狠戾一闪而过,“祝楚两室昔日筹谋已落空,北朝如今由我实权掌控,楚皇以为能利用母亲尸骨牵制我?”
“不能牵制,使君又为何会来朕面前,要求将她带走?南北两朝同伐陆东已无更改余地,一具尸骨能为国约添一层稳固,何而不为?”上座美人微笑盯向她。
楚令昭言意不改,“这场酝谋千年的国约,母亲因之身殒于南朝,不将灵柩带离这生前禁锢之地,我便将祝漪凌迟后再送还南朝。”
“使君与朕倒是兴趣相投,凌迟行刑之时,朕与使君一道欣赏可好?”美人似笑非笑。
殿中两座所言皆无谑意。
峙言已陈,便余各引所图。
但听上座那神妖莫辨的美人帝王道:“使君此行来南朝前,北朝已有过一次举境州郡劝禅,使君已推拒帝位一次,若此番返北后,北朝举境州郡再劝,使君会以南朝亲王与储君之名受禅,还是以北朝高门党魁之名受禅?”
与梦中所料相同。
只是梦中鲜活者已成亡骨。
可即便是亡骨……
楚令昭眼睫半敛,退让半步,“在南北联手夺回远东失土前,我可以不接受北朝苏室禅位。只要南朝将皇后灵柩送至公海岛屿之上的万境宫,由南北两朝同派甲卫驻守共岛。”
“可。”
得到想要的交换,楚皇亦退让半步,“南北两朝联合收复远东失土,失土从异族手中夺回,重归旧胄之时,朕便与使君于公海一议皇后灵柩将往南北何方。在那之前,南北之军驻守,灵柩不可离共岛万境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