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丑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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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体

清晨,他品着咖啡,读一篇专门评论其著作的论文。文章中有一处小错误,他所写的《万物睁开了双眼》这部小说最早发表于1982年,而不是文章所说的1984年。显然,文章的作者由于某种特殊原因,没有把未经审查就在国外发行的这部小说的首个版本考虑在内。他用铅笔把错误涂改掉,然后从烟盒里掐出今天的第一根香烟,这意味着,他在今晚睡觉前,还能享用剩下的四根——他确实要控制下自己的烟瘾。已是这把年纪,早该老实地遵循医嘱,彻底戒烟。但是,他是位作家,一位作家没了烟,就好似笔头没了墨,又何谈创作呢?他认为,写作与香烟之间,存在着某种天然的联系。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烟在他肺里穿梭的同时,也激活了他脑海中的记忆。也许是因为,烟和记忆都有着相同的本性——烟,缓缓升腾,飘忽不定,化作一个个烟圈儿,烟圈儿又缠绕成一团团毛线,像是给空气抹上了层层高光;这种层次感维持了一段时间之后,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需要做到全神贯注,才能把这稍纵即逝的烟雾封锁在字里行间,而只有作家才能创造这样的奇迹。

他用指尖再往后翻了几页,有一句话突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部小说激动人心,书中的主人公,也是作者的第二自我,不仅和作者同名,还有和作者一样的住址:华沙市某大道的尾端。”他把这句话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嘴里吐着烟气,不禁回忆起了二十年前写《万物睁开了双眼》这部小说时的情景。那些日子,实在是不堪回首,仿佛世界末日即将降临,出乎意料的是,小说的最终效果还算不错。但现在再回想起来,不禁会问,何谓效果好,又何谓效果差?他用贪婪的眼光盯着烟盒里仅剩的四根香烟,这已经是今天的余量了。以前,作家还算是一份不错的职业。虽然其中甘苦只有作家自知。而且,外界对作家的创作毫不在乎,这往往会导致创作本身陷入荒诞的境地。但正是这一切,培养了作家随心而行的创作风格,赋予笔下的文字以生命与活力,披露只有在传说故事中才能听闻的神秘篇章,为读者们精心准备出文学的饕餮盛宴。如今,过去的一切都已经实现了纸质化,虽然从外人的角度看起来显得更加井井有条,但如果有谁想好好对过去进行一番梳理与归纳,那他就必须得在一座座垃圾山、一捆捆被大火烧焦了的废纸,以及被尘封已久的岁月中,甄别出他想描述的对象。每一种事物,当它符合正常化的审美标准后,都会变得枯燥乏味;同时,其自身也仍会存在数不清的却又无伤大雅的瑕疵,这些瑕疵就像一颗颗沙粒一样,每天都大量充斥在各大报刊上,而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历史尘埃所覆盖。

萨姆波尔斯基站起身来,用不舍的眼光看了下桌面上的那四根香烟,决定出门散散心。今天的天气舒适宜人,他只需披件薄外套就可出门。沿着每天的必经之路,穿过庭院和楼房之间的人行道,走进城市中央大街,然后再拐入教堂广场,一会工夫就来到了他每天都光顾的咖啡馆。去咖啡馆的路上,有一些路人向他打招呼,其中包括两个背着书包的年轻人,他们一看到作家,便停下急匆匆的脚步,向作家致以最为诚挚的问候,直到作家礼貌地还以微笑,他们才继续向远方走去。这种街头偶遇,既让人欣慰,又让人厌倦,因为来自路人的嘘寒问暖,不断在提醒着作家,他是也只能是自己,这辈子他再也不能是别人了,比方说,他这辈子再也不能变成像那两个背包少年一样的人。这些年轻人具备他所没有的无限可能性,他们有扮演各种各样角色的潜力,这就像是在一篮鸡蛋中挑鸡蛋,每次被挑出的,都和上一个略有不同,都充满着未知的惊喜。他们能成为任何他们想成为的人,而自己呢,不能,早已经定型了。他甚至在想,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已经结束了?突然,某种令人厌恶的东西从他身旁掠过,感觉像是从地窖里冒出来的湿冷空气。他时不时觉得,自己的额头上钉着一块铜质铭牌,上面写着:斯坦尼斯瓦夫·萨姆波尔斯基,作家。此时此刻的场景无疑验证了他的猜想,前脚一踏入咖啡馆,所有客人的目光都悄悄地聚焦在他身上,但由于他是店里的熟客,人们已经习惯于他的存在,并没有因为他的光临停止交谈。他微笑着,向吧台一侧的几位女侍应打了声招呼,然后走向那张熟悉的小桌,慢悠悠地坐下,点了份“黑早餐”,也就是一杯黑咖啡加一包香烟——这样一来,书桌上的那四根香烟就足够他撑到夜晚时享用了。其中一位女侍应跟作家还挺熟,私下多端了两份他最爱吃的煎蛋三明治,并劝说道:“大早上的,您最好还是吃点真正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吧。”作家并没有吱声,而是掏出了一份晨报,安静地读了起来,他心知肚明,此时此刻的自己是这个小世界的焦点。

而那个人,第一次出现在作家住所门前的楼道里。他俯低身子,钻研着作家房门的锁孔,手里把弄着工具,看似想要溜门撬锁。萨姆波尔斯基见状僵立当场,纳闷了整整一分钟,这一分钟就像一整只又肥又大的苍蝇一样。而那个人呢,第一眼看起来似曾相识——和作家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他的外表甚是恶心猥琐。他头顶长着灰白、稀疏的头发,像刺猬的刚毛一样又短又硬。他脸色黯淡,像涂了一层灰。他身材瘦小,披着一件格子外套,不过皮鞋看起来还算体面,就是有点磨损的痕迹。作家萨姆波尔斯基正想开口时,门锁十分不争气地咔嚓一声打开了,把作家吓了一跳,房门随之敞开。那个人一声也不吭地闯进了作家的家里,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自来熟,萨姆波尔斯基也被迫跟上前去。那个人一点都没有想搭理作家的意思,直接一屁股坐到书桌旁的椅子上,捧起早上那篇专题论文读了起来。一边读着,还一边娴熟地在页面空白处用铅笔批注,画出文中亟须修改的句子。看到桌面上的烟灰缸时,他露出厌恶之色,一把推开,接着把那四根香烟也扔到垃圾桶里去了。这时,电话铃声响起,萨姆波尔斯基还没反应过来迈步,就被那个人抢先一步。他熟练地拿起话筒,然后拉长嗓子说道:“喂——?”他全神贯注地倾听电话另一端的人说话时,额头上的皱纹一直紧锁着,脸色相当凝重,甚至可以说是悲痛。沉默片刻后,他朝话筒说道:“文学是一种挑战。只有文学,才能划定人存在的边界。此外,文学还能给予这种存在以先验的意义。人如果只拥有生命,是远远不够的。请把文章发给我校对一下。”随即挂了电话。他用手托着额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再度陷入沉默,片刻之后,他又站起身,双手交叉在背后,来来回回在房间里踱步。这时,萨姆波尔斯基已经对他恨之入骨了。

那个人绝对是个怪人,因为他竟然从不吃东西,只喝咖啡。后来又发现,他还会往胃里灌伏特加。有一天清晨,萨姆波尔斯基在自己最喜欢的那家咖啡馆里发现了那个人,不仅如此,那个人还霸占了他每天坐的桌子,咖啡馆里的年轻人都在围观那个人,像是欣赏一幅美妙的油画。萨姆波尔斯基返回街上,透过咖啡馆的玻璃窗,一脸茫然地看着里面所发生的一切。那个人开始高谈阔论,两条手臂在空中不断地比画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物体。他不时眉头紧锁、沉默不语,用萨姆波尔斯基所熟悉的方式抚摸着络腮胡。片刻后,就像是幼儿园班主任想吸引孩子们的注意一样,手指指向头顶上方,继续着刚才的演讲。刚开始时,萨姆波尔斯基的确很想冲进咖啡馆,然后把那个人臭骂一顿,毕竟那是他的桌子,那是他认识的大学生,更离谱的是,那也是他捋胡子的方式。萨姆波尔斯基再度踏进咖啡馆的大门,准备释放自己的怒气,但那个人竟然毫不犹豫地拿起酒杯,以戏剧里才能看到的气概,仰头干掉了一大杯足有一百毫升的伏特加。大学生们都感到十分震惊,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而在喝完伏特加后,那个人也不需要吃一口酸黄瓜,就继续起没完没了的演讲。萨姆波尔斯基应该从来没喝过伏特加,但并不是他不想喝——相反,他特别喜欢伏特加——只是他不允许自己喝。在这个国家,从五岁小孩到八十岁老人,没一个不酗酒的,但他却是一个天生的禁欲主义者。如果他一口气喝下一百毫升伏特加的话,肯定会呕吐不止。“酒鬼一个。”他自言自语,虽然十分不情愿,但还是不得不佩服那个人的酒量。作家稍微振作了一下,离开自己喜欢的咖啡馆,沿着街道继续往前走。在不远处,有个小酒吧,早年间,那里还是“牛奶吧”[1]呢,现在已经被改造成了酒吧。他找了个靠近角落的地方坐下,点了一小杯啤酒,摸出根烟吸起来。他旁边有一群青少年,留着短发,衣服上缠着金属链子,凑成一堆低声交谈着。不远处还站着位酒吧女侍应,她的皮肤呈黄铜色,应该是经常光顾日光浴店晒出来的吧,她正无所事事地翻阅着一本彩色杂志。广播里传来音乐声,节奏简单而重复,但内容还挺有意思的,不断唱着同一句歌词:“嫂子啊,嫂子啊,别让我,把你抓。”这时,萨姆波尔斯基总算舒坦了一点儿,他整个身体蜷缩在角落舒适的大沙发上,叼着香烟,吐着烟圈,嘴里念出真实且完整的语句,然后不紧不慢地把这些灵感记录在餐巾纸上。

那个人傍晚回到家时,已经喝得有点醉醺醺,他外套的美人眼插着一朵康乃馨,这在萨姆波尔斯基眼里,真是虚伪至极的表象,这个令人作呕的、不要脸的家伙!萨姆波尔斯基甚至都不想正眼看他,只要看他一眼,就会恶心欲吐,因为那个人的肉体就像是腐败已久的凝胶,硬邦邦、嚼不动的果冻,或者像假人形状的湿冷的蘑菇茎部——在他身上只有卑劣与下流、禽兽般的自我满足感。如果要触摸他的皮肤,那就更加让人不寒而栗了。好在那个人也不屑于看萨姆波尔斯基一眼,他直接拿起话筒开始打电话,他在电话里向某个人抗议,说什么大学得到的经费严重不足。紧接着是第二通电话,他在通话中表示了支持。萨姆波尔斯基正在浴室里洗袜子,所以没能听清楚支持的是何人何事。听不清就听不清吧,萨姆波尔斯基实在不想再插手那个人的事了。洗完袜子后,萨姆波尔斯基回到卧室,发现那个人正在读一篇刚从打字机里取出来的文章,他表情焦虑,用笔画出文中的一句话,并在句子旁做了补充:“‘纳闷了整整一分钟,这一分钟就像一整只又肥又大的苍蝇一样。’——这句话想表达些什么?”他感到十分困惑,几乎把脸贴到稿纸上。萨姆波尔斯基把那页稿纸从他手里抢过来,顺带也把书桌上其他稿纸一并拿走,并稍带迟疑地对那个人说道:“你别想着抢走我的稿子,其他东西随便你拿,唯独这个不行。”那个人面带讥讽地笑着说:“萨姆波尔克[2],你可真没风度啊。也许你写的东西不错,但你还是缺乏风度呀。”

此外,那个人完全不需要睡眠。他可以一整夜保持着一种焦虑、专注的神态坐在书桌旁。台灯也一直亮着,如果有人透过窗户看进来,自然而然就会想,这肯定是一位大作家在写作,一位大作家在思考严肃的问题,一位大作家在运用作家才有的天才大脑构思着下一部探讨世界意义的小说。这位大作家的心智使他有预判世界未来的能力,他的思想再也不会被愚昧无知、鼠目寸光、冷漠无情、故步自封所禁锢。他脑袋里思索的是人类认知的边界、历史的荒谬、人类的无助、世间的善恶、希望与相对主义的陷阱……当然了,还有美,怎么能少了美呢?美,是一切的前提。

然而,就因为书房里的那盏该死的台灯,萨姆波尔斯基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微弱的光线透过门缝,投射在房间的地面上,幻化出各种好看的纹路。看到这些纹路,萨姆波尔斯基又开始为父母的坟墓感到担忧了。去年的冬天,也许是天气严寒的缘故吧,坟墓破裂成了两半。到底要不要找石匠算账?这些图案看起来还像他的小学老师,老师身上还穿着以前经常穿的裙子。这是波兰东部的一间学校,现在这些花纹显得愈发清晰了,裙子的底色是黑色,上面能看到许多白色的花朵,每朵花内部的形状都不尽相同,但花色类似于倒挂金钟,白中带紫,又或是白中带红。仿佛他在黑暗中伸出手,就能触摸到裙子那凉丝丝的布料,也许是印花棉布?丝制乔其纱?伴随着各种奇特的幻想,他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早上醒来时却是另一番场景,萨姆波尔斯基一睁开双眼,就看到那个人也在盯着他。那个人双臂交叉置于胸前,脸部看起来很清爽,发型应该打理过,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你能不能写一篇关于当代作家应该扮演什么角色的文章?”他问道,“萨姆波尔克,文学的任务是什么?我们能否期待文学去描述现实,期待文学去描述我们所经历的时代巨变?”“你他妈的给我滚!”萨姆波尔斯基咒骂道,他说话的语气让他自己也感到惊讶,他从小就没骂过一句脏话。“我就是不滚,你能把我怎样?”那个人把萨姆波尔斯基整个拽了起来,大声呵斥道,“给我起来干活!大懒虫!死酒鬼!”

幸好,那个人在呵斥完后,便出门扬长而去。萨姆波尔斯基把收音机打开,刮起了胡子。广播里竟然传来了那个人的声音,他在谈论文学的意义,作家听得入了神,竟然忘了手里的剃须刀。同一天的晚上,萨姆波尔斯基还在电视上看到了那个人,他面对着观众,边做沉思状,边抚摸着络腮胡,然后针对色情作品和安乐死这两个话题发表自己的见解。萨姆波尔斯基再也按捺不住了,二话不说,冲到门后,把所有的锁都锁上,再拖来一个足够沉重的组合柜顶到门后,柜子的顶板刚好能卡住门把手。那天很晚的时候,那个人从外头回来,但是用尽了浑身解数也不得而入,萨姆波尔斯基因此窃喜不已。

就这样,萨姆波尔斯基把自己锁在房子里,足不出户,拒接电话,不看电视。几天后,冰箱里的食物都已经被他吃光了,洗手用的肥皂也告罄。最折磨他的还是烟瘾,一开始,他觉得自己可以扛过去,但到第三晚或第四晚时,他的身体就再也熬不住了。他披上外套,用帽子盖住双耳,偷偷溜了出去,疾步走到街角的报亭。那个人消失不见了。萨姆波尔斯基总算买到日思夜念的烟,忍不住就在街上抽出一根吸了起来。很遗憾,他回到家时,那个人早就在家里等着了,就坐在书桌旁,饶有兴致地读着萨姆波尔斯基过去这几天所写的笔记。如果这时候萨姆波尔斯基口袋里有枪的话,他肯定二话不说就把那个讨人厌的人崩了。如果他手上能有一把刀,他也会毫不迟疑地冲过去,深深地捅进那个人的后背。但他既没枪,又没刀,只能手里拿着香烟盒,站在那儿生闷气。“你究竟想从我这儿得到些什么?离我远点!”他呵斥道。那个人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萨姆波尔斯基,既没有显得高高在上,也没有表现得风轻云淡,他只是平静地回了一句:“别打扰我工作。”萨姆波尔斯基越想越气,原来是这样啊,你在工作,你还占着我的书桌工作,用我的稿纸来写作,真是个不要脸的混蛋!萨姆波尔斯基再也吞不下这口怒气,他向那个人扑了过去,试图一只手把他手中的稿纸给抢过来,另一只手扯住他的衣领,但那个人动作显然更敏捷,反过来抓住了萨姆波尔斯基的手腕。伴随着难以忍受的疼痛,萨姆波尔斯基被推挤到墙边,一阵剧烈的撞击后,墙上挂的一幅漂亮的版画砰然落地,玻璃画框摔得稀烂。此时,被按压在墙边的萨姆波尔斯基就像是一个柔弱的女生,而那个人,变得更加强壮了,仿佛是汲取了更多的营养,拥有了更强的生命力。他呼出的气体里弥漫着发酵咖啡的恶臭,他用果冻般冰冷的眼神打量着因突然反转的情势而感到惊恐万分的萨姆波尔斯基,抵着他的脸庞训斥道:“是我创造了你,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这该死的自大鬼!我既然可以创造你,我也就可以随时把你删除!你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叙事者、抒情诗的主体、失败的建构,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所以你给我听话点,给我安安静静地坐好!”他一脸嫌弃地松开了萨姆波尔斯基的手腕,然后回到书桌旁阅读文章。作家揉了揉肿痛的手腕,再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生怕打扰了那个人工作。慢慢拾起地板上的碎玻璃,他心中的怒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看到摔坏了的版画,他竟然感到松了一口气。果然,事情其实很简单,但人们总是习惯把一切都复杂化。他眼前浮现出位于街角的那间小酒吧,还有酒吧女侍应那像焦炭一样黑的皮肤。

现在已经无须多虑了。作家萨姆波尔斯基戴上外套的帽子,把额头遮住,往市中心走去。


【注释】

[1] 指“牛奶吧”小餐厅,是波兰社会主义时期的一种特色餐厅,可以在里面吃到物美价廉的饭菜。

[2] “萨姆波尔斯基”是姓氏,而“萨姆波尔克”是其简称,此处称谓是“那个人”对萨姆波尔斯基不尊重的一种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