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僧你瞧我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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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昌城遇亲

1

明林正摸着自己的脑袋念叨该剃头了的时候,出去疯玩的霍春被霍二叔揪着耳朵领回了家。

白怡打住了话头,没再跟明林聊天,转去帮霍婶子把热水打到木盆里,关了房门略略擦了擦身上,觉得神清气爽。

出门倒水的时候,霍家两口子正在院子里坐着训斥不懂事的小儿子。霍二叔坐着小板凳把霍春这几天闯的祸一一数落出来,霍婶子则站在儿子身边不停地轻捶他肩膀:“明天叫你大姐和姐夫回来,看他们怎么骂你!”

霍春脾气却犟得很,根本不认错,梗着脖子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泪花。

白怡轻手轻脚地把水倒在饮牲口的泔水桶里,听着院子里的说话声,忽然就想起来那个叫杨启的小娃娃,如果他还活着,也就是这么高吧,说不定也会这样调皮捣蛋的被父亲训,母亲也会拿她这个长姐来吓唬他。

叹了口气,把那些已经无法挽回的念头给收了,白怡一回头,就看见“一堵墙”挡在眼前。她抬头,明林端着个木桶冲她笑,也是出来倒洗澡水的。

白怡让开些距离,只觉得刚刚擦过澡的明林身上散出的味道格外清冽,就像他们一直顺着走的那条江,纵使天气炎热,却总散着凉凉的爽意。

明林倒完水,把木桶摆放在原来的位置,轻声问白怡:“小花姐看什么呢?”

夜将深,小院子里没点灯火,可漫天繁星和皎皎明月都将眼前的人和物照的清明。白怡压低了声音答:“看你呀。”

一整天不怎么说话,她的声音像是没打开似的,带着沙沙的哑音。

一方院落像是从中被划开,一边是严父慈母顽童,一边是低声聊天相对无言的男女。

明林低了低头,视线和白怡的眼睛相对,嘴边是他总挂着的微笑,身上还带着些许清凉的湿气,说出来的话却直白得像这毫不遮掩的月光。

他对她说:“那么礼尚往来,我也看你。”

他俩就这么对视了许久,好在月色再亮也还是融在了化不开的黑夜中,不然白怡脸上陡生的热意简直无处遁藏。

她心里有些想笑,得亏这是个和尚,不然就冲这张嘴,不知道得降服多少小姑娘了。

“好了,早睡吧,明天咱们继续赶路。”白怡不敢再看他磊落的目光,说了这句就转身先回了东屋。

倒是明林站在原地又待了片刻。

他喜欢看别人的眼睛,因为那是人最不易遮掩情绪的部位,他随师父待客的时候也总观察各种人的眼睛,从里面看出祈求、期待、贪婪,看出俗世里的各种贪念。可是刚才看着白怡的眼睛时,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因为……他忘了看。

他只看到她眼睛里有星星点点的亮光,还在这微弱的光线下看见她右边眼角有一颗很小的痣。

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默念了几遍心经,抬脚往西屋去了。


安静得夜里连虫鸣的声音都削弱了,白怡睡得正沉,忽然听见身边霍婶子焦急的声音还有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她翻了个身坐起来,发现屋里点了灯,霍婶子正在摇晃着穿着肚兜的霍春:“春儿,春儿,醒一醒,别吓娘啊。”

白怡把衣服穿上,凑过去看昏迷不醒的霍春,只见他脸色发青,手脚冰凉,头上却烫得很。她推了一把慌了神的霍婶子:“婶子,快去请郎中啊!”

“郎中,对,郎中!”霍婶子踉跄着下了床,跑去西屋找霍二叔喊人。

没一会儿,霍二叔和明林一起赶来了这边,霍二叔也着急的不行:“崔郎中前几天去丈人家了,还没回来呢!”

明林上去摸了摸霍春的头,替他把了脉,又在他肚子上的几处按了按,皱着眉头说:“看样子像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二叔,快套车,咱们现在就去昌城找大夫,拖不得。”

一听说儿子是中毒了,霍婶子脚都有些软,抹着眼泪让霍二叔赶紧去套牛车,着急地给霍春穿上衣服,背着他往门口跑。

白怡跟着一起跑过去照应,明林则回了西屋拿了包袱出来,从纸包里拿出个大黄药丸,手沾了水把那药丸给揉软了,掰开霍春的嘴给他喂下去,过了会儿又把人背到肩上去颠了颠。

霍二叔套好了车让人上车时,霍春正趴在明林腿上朝着地上一通吐。吐完了,明林把霍春交到霍婶子手里让他躺得舒服些,一行人就着夜色便往城里去了。

好在离村子不过十里地就是霍家大女儿住的昌城,天蒙蒙亮的时候车子进了城,霍二叔驾着车往医馆去,霍婶子跑去大女儿家找人。

医馆尚未开张,霍二叔敲着门求大夫救命,这才把大夫给吵起来诊治。

留着花白胡子的老大夫给霍春又是扎针又是灌药的,一直忙到了霍家大女儿和女婿赶到才擦了擦汗从内间走出来:“是中了毒,好在之前吐出了大半,毒散得不够开,后头给你开几副药,回去好好养着,个把月也就好利索了。”

霍家人千恩万谢的,接了霍春回大姐家。霍二叔不光记着他儿子,还念着明林他们,刚才大夫也说了,要不是明林让儿子吐出来,说不定毒早就发作了。他连着明林和白怡一起请去了女婿家,要让儿子醒了给他们磕头谢恩。

明林推脱不了,只能跟着一起走了。

霍家大女婿是个绸缎铺的掌柜,家里条件也不错,还有丫鬟婆子和仆人。只是客房没那么多,又不能让明林或者白怡去跟下人一起挤,只好在昌城最好的客栈给两人定了两间客房让他们暂住。

在家提早吃了一顿午饭,大女婿让下人领明林二人去客栈休息。

这个时间的昌城已经热闹了起来,街上的生意热闹又繁多,果真一片昌荣的样子。白怡好奇地四处打量着,不时被捏面人的、卖面具的、玩杂耍的摊子吸引。

这么一路看一路走地到了客栈,领路的下人先回去了,白怡有些兴致勃勃地问明林:“咱们出去逛逛吧?”

一向好说话的明林这次却没同意:“昨晚就没休息好,现在日头那么大,说不准你就要晒晕了,先去睡一觉吧,等太阳要落了咱们再出去。”

白怡有些不甘心,可看见明林已经抬脚上楼了,只得沉默着跟在后头。

可躺到屋里床上了,想着那会喷火的杂耍,还有能照着人捏成一模一样的捏泥人的,白怡的心又活泛了起来。明林说日头落了再出去,日头落了,那些人也就该回家吃饭去了吧?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穿上了鞋子,轻轻地开了门,左右看了看,最终没去打扰已经休息的明林,自己一个人出了客栈,沿着来时的那条路走了过去。

看够了杂耍,她和叫好的人一起跟着鼓掌。又去了捏面人那里,跟面人师傅形容长相:“光头,大眼睛,眉毛浓浓的,高鼻梁……”

面人师傅心灵手巧的捏了个和明林六分像的和尚,白怡高兴地交了十文钱,拿着木头棍等棍上的面人干硬定型。

正低头摸那面人的小光头呢,听闻身后有人惊呼,还有飞驰的马蹄声。惊惶得来不及躲闪,腰间被人一揽,一个穿着月白色衣服的俊秀男人把她拉到了路边,声如三月春风拂水般温柔:“姑娘,没事吧?”

白怡一把将身后的人推开,退了两步,尴尬又无措地说:“多谢。”

那男人拱了拱手:“事出突然,唐突姑娘了。”

白怡点点头,又说了一次“多谢”,把面人揣着衣袖里,急匆匆地往客栈走,怕明林醒了找不到她。

身边有路人对着刚才策马的人指指点点:“那是五皇子吧?听说今上最宠爱的就是这个儿子了……”

“也太霸道了些,当街纵马,伤了人怎么办?”

“你懂什么,天家的人,能和咱们一样嘛……”

各种议论声传入耳中,白怡把五皇子和记忆中那个在宴席上见过一次的少年挂钩,那次在五皇子的姨母家赏花,他也是这么鲜衣怒马地出现,成为所有人的关注点,她记得他面相生得极好,在场的姐姐妹妹都拿帕子挡住羞红的脸,她……当时好像只顾着吃主人家特制的椰子酪。

因是故人,白怡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街上早没了骑马的人影,骚乱了一时的人群也已经恢复寻常。

只是身后跟着的人是怎么回事?

白怡有些紧张,脚步不禁加快,走的也是人多的大路。这种郎相救妾相许的桥段她见识的多了,但最后没一个有好结果的,她可不想和那位公子有丝毫牵扯。

就在白怡步伐有些乱地离开时,身后的男人倒是慢下了脚步。

一直跟随在旁的书童模样的人先开口:“少爷,她一定以为你是坏人了。”

男人笑了一声:“她以为的有什么不对么?”

书童撇了撇嘴:“少爷,咱们还回客栈么?”

“回。”男人脚刚抬起,又停下,“派人去查一下,她怎么会在此地。”

书童抬眼看了看:“已经去了。”

“嗯。”男人抬手敲了下书童的头,“对她客气点儿,指不定以后就是你主母了。”

书童眼睛瞪得圆圆的,嘴也惊愣地张开,逗得男人轻笑了一声,抬脚往客栈继续走去。


2

白怡快步跑回客栈时正遇上明林睡醒了下楼来,他好像完全没意识到白怡出去玩了,还招呼着她去街上看杂耍。

白怡摇摇头:“不想去看了。”

明林有些纳闷,又提议道:“去买点吃的?”

白怡还是摇头,不知为什么不想告诉他自己出去过了,连袖子里的面人也不想给他了。她继续上楼,打算睡一觉歇歇神,明林却反手拉住了她的衣袖:“小花姐?”

白怡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担忧,镇定了一些:“我还是累,想再睡会儿。”

明林松开她的袖子:“刚才霍二叔派人来找,说是歇好了就去府上坐坐,霍春醒了。”

白怡刚才一路小跑,现在放松下来了还有些后怕,只想躺着休息,犹豫之间,眼见着刚才救她又跟踪她的那个男人领着小厮也上楼来。

她和明林站在楼梯正中,像是为了让道一样,白怡站到了明林的身后,垂着眼睛不看来人。那男人却丝毫被躲避的自觉都没有,经过她身边时特意停了脚步:“姑娘也住在这里啊,真巧。”

有明林在身边,白怡没有之前那么慌张了,只是依然不想跟那男人过多纠缠,客气又疏离地道别:“我们还有些事要处理,先行告退了。”

明林不明所以地看这两人说话,直到白怡从他身边绕过去下了楼才跟上,回头看了一眼那穿着月白色袍子的男人,快走了两步与白怡并肩:“那位施主是谁啊?”

“不认识。”白怡表情有些紧绷,“感觉不像好人,我们离他远一点儿。”她说完了,看见明林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并不觉得那男人是什么恶人,气冲冲对他说,“你就别想着度他当好人了!”

明林正在想事,被她一声低喝吓得肩膀一哆嗦,有些委屈地合掌:“阿弥陀佛。”

白怡被他的表情逗笑,心里的不安也散了不少,从袖子里掏出来那个面人,也不解释,直接把木棍塞在明林手里:“给你的。”

明林举在眼前看了看,栩栩如生的小人,好像,好像有点儿像他?

一大一小两个和尚面对面的发愣,这情形实在好笑,白怡心里最后一点儿郁气也没了,拍了下明林的肩膀:“走了,霍二叔还等着呢。”

明林把面人放进衣襟里,笑嘻嘻地应了一声:“嗳。”

霍春果真醒了,只是还有些虚弱,醒一会睡一会的,醒着的时候霍婶子要拉着他给明林磕头,惊得明林连连退让,又说孩子刚醒不能乱动,急急地让霍春躺好了,跟他说了几句话就让他继续睡了。

退出内室,几个人坐在客厅里喝茶,霍二叔想颠烟锅,意识到女婿家的木桌不顶磕,忍着不抽了把烟杆放下:“刚才春儿醒的时候说了,他昨天晚上去找村里的铁牛玩,铁牛说他们家有几只鸡病了,全被他娘拿药给药死了,药完了还点火给烧了。他们俩就去找烧火的地方,还真翻拉出来几块没烧焦的肉,俩小兔崽子也不知道怕,把肉全给吃了,估计春儿是吃了袋子了,把些杀药给吃了。”

几个人又唏嘘了一番霍春福大命大,又谢了明林半天,直聊到开席。这一顿不比中饭的匆忙,是特意准备的,菜式繁多,有一半都是精致的素菜。

大女婿虽是商人,也是从庄户地里走出来的,没那么多讲究,一家子连带明林和白怡还是一桌吃饭。饭桌上,霍二叔举着大碗敬酒,明林以茶代酒地喝了,倒是白怡,闻着她面前酒盅里的果子酒香甜,好奇地喝了一杯尝味。

聊着天,明林问霍二叔:“村里很多人家的鸡都染病了么?”

霍二叔点头:“可不是,基本上户户都有。”

“会不会是鸡瘟?”大女婿插话,以前也碰见过这种事。

“不像。”霍二叔摇摇头,“那些染病的鸡死之前不是发蔫,反倒是很精神,叫个不停。而且要真是鸡瘟的话也不会就死这么几只,一窝都得窜病。”

明林想起来那晚他看见的那只活泼的小鸡崽,不知疲倦地来回扑棱着翅膀跑,就跟要飞起来似的。

他见闻不多,知道的事情都是从师父那里听来的,在他有限的知识里思索了一番,也没想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想跟白怡问问,一扭头发现她正端着白色的酒盅小口啜饮。他失笑,俯身在她耳畔提醒:“酒多伤身,少喝点。”

白怡看他一眼,神态清醒:“火也伤身,酒也伤身,你那里,就没有不伤身的。”她看见他被自己说的噎住,有些得意,举着小酒盅问他,“要不要尝尝?不是有那么句话嘛,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

明林摇头:“各人修佛的方式不同,我清修,不喝酒。”

白怡嘴角一勾,手在明林的腿上点了点:“为了修佛,你这日子过得可够无趣的。”

被点过的地方酥酥麻麻的,明林有一瞬间觉得白怡是不是会点穴,可她碰到的那几处明明没什么穴位。没等他说什么,白怡已经把手收回去端酒壶了,又满了一盅,依旧是小口小口啜饮。

好像是醉了。

明林把她面前的酒盅拿开,不像劝解,更像是恳求:“别喝了。”

白怡一只手支着面颊,侧头看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痣格外风情:“那就,不喝了。”

宴后,霍家女婿让下人去寻了辆马车来送明林二人回客栈。明林本想着自己走回去,可让白怡自己在车上又有些不放心,只好跟着一起坐了进去。

马车并不宽敞,是最简陋的那一种,两个坐下后几乎就没有活动的空间了。

白怡酒足饭饱,加之中午没休息,现在坐在车子里就开始犯困。她的眼睛睁睁闭闭了几次,脑袋一点一点的,最终垂着头睡了过去。车子拐弯,车里的人也跟着倾斜,睡着的白怡一头歪倒在明林的肩上,把本来也有些被酒气熏困了的明林一下子惊醒。

他低头,看见靠在他身上的白怡,连忙把人给扳正了坐好,自己则靠着车壁又靠了靠,缩着身子想给白怡更多的空间。

被扳开的白怡嘟囔了几句,可眼皮太沉重了,睁不开,只能随着车子的晃动继续来回点脑袋,就跟被风吹雨打的莲蓬似的。

明林心里有些动摇,觉得她这样子看起来应该是不太舒服的。

他靠过去一些,又靠过去一些,等到胳膊碰着白怡的胳膊了才停下。身子往下滑了滑,把肩膀降低,扭头看了一眼白怡,手飞快地抬起来把她的脑袋一按,让她枕在自己的肩上。

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他的心里像擂鼓一样“咚咚咚”的响个不停,肩膀上是她脸传来的温热,这慌乱的情绪念几遍心经都不管用。

好在他没乱多久,马夫就冲车内说:“小师父,到客栈了。”

这声音虽不大,却像炸在耳边的春雷,把明林给炸清醒了,他忙躲开,把白怡摇醒,然后一路看着她有些摇晃地上了楼、进了屋,却不敢再出手相扶。

盘坐在屋内念佛,门被无声地打开。明林睁眼看了下,竟然是好几天没露面的暗七。

“主子。”暗七拱手行礼。

明林第一反应便是暗卫们是不是都看见了,随后又想到有车厢挡着呢,心绪稍安,他开口询问:“怎么了?”

“我们今天碰见了暗五暗六。”暗七回话,面上带了笑意。

“哦?”明林只知道暗卫队都是守着大将军的,“大将军在昌城?”

“不是将军。”暗七一五一十地交代,“暗五暗六也和我跟暗八一样分派了别的主子,他们就是随着小主子来这儿的。”

“小主子?”明林疑惑道。

“是,他们跟了将军家的渊少爷来的。”暗七回道,“也就是您的小舅。”

这么些年,他入了佛门,鲜少跟俗世的亲人们来往,他除了柔妃、暖阳公主还有大将军外,其余的听都没怎么听过,更不要说见面了。

此刻冒出来的这个“小舅”,他实在没印象,也不去想了,只问暗七:“他在哪里?”

“隔壁。”暗七停顿了一下,“就是下午在楼梯上和白小姐说话的那个。”

“楼梯上……”明林想起了那身月白色,还有白怡有些慌张地躲在自己身后,略一思索,“他们认识?”

“暗五说今天下午白小姐出门游玩的时候险些被马惊到,是渊少爷拉了她一把才没让白小姐受伤的。”暗七犹豫了片刻,“属下觉得渊少爷应该是早认识白小姐的,是否需要让暗八去查一下。”

“不必了。”明林摇头,“万事有缘法,我不需要知道所有的事。你刚才说……小花姐下午出去玩了?你们有跟去么?”

“属下和暗八要对主子寸步不离。”

明林随手把床头枕边的面人和尚拿到手里摸了摸:“我知道你们对我好,下次如果再碰上这种事,你跟在我身边,让暗八跟着她吧。”

“主子……可是要让暗八露面?”暗七有些诧异,他们这些暗卫除了主人绝不会被外人知道身份。

“不,就悄悄地跟着吧。”明林把面人放回去,又问了一句,“渊……施主来昌城为何事?”

“昌城的小玩意儿多,暗五说渊少爷是南下治水回京途经此地,买些礼物回去给暖阳长公主。”

暖阳的名字让明林瞬间感觉亲近了很多:“他和暖阳公主关系很好么?”

自明林出生后暗七就和暗八一直待在他身边守着,明林念佛他们就听经,鲜少离开过兴隆寺,所以对府里的事情知之甚少,只能模棱两可地答:“看样子是。”

明林有些许失望,也没让暗七去探,只说:“天色不早了,你们也早点儿休息吧。”


3

突然冒出来的小舅让明林有些睡不着了,他在寺里长大,能清楚地认出所有的师兄弟和师叔师侄,却完全不认识俗世的亲人们。师父对他很好,这些年他也不曾受过多少苦,最多是偷跑出去了被师父罚跪念经,他以为人生就该这样平静地度过,可这次下山却发现山下的人和他们活的都不一样。

他看着霍二叔训斥霍春、霍婶子在一旁劝解时,蓦地就产生了一种类似羡慕的感觉。

他每年的祭典都能见到圣上,当他跟在师父身后为大晋诵经,当他作为仙灵在祭台上念经祈福时,他知道圣上的目光是集中在他身上的。可每年也就那么一次,他甚至都没跟圣上说过话,一句都没说过。

柔妃娘娘每年在他生辰的时候会给他送贺礼,偶尔来过几次兴隆寺也都会招他见面,虽然说的话不多,可她会用温柔的目光看着他,会问他穿的暖不暖,吃的好不好。

还有暖阳公主,暖阳公主隔几个月就会去寺里看看他,给他送些他喜欢吃的点心。

从前,他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可现在,他好像有些不喜欢了。他想大概是他的悟性太差,这么多年都没能参透佛理,没能抛却尘俗。

想着想着,也就睡着了。

梦里,梦见白怡坐在马车中靠着他的肩,头发在颠簸的马车中颤动,紧闭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还有……喝酒喝得红润润的唇。

那天晚上他睡得极不安稳,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忽然醒了。睁着眼睛盯着精美的床梁,身下却觉得有些不舒服。他坐起身,掀开薄被看着床铺上明显颜色变深的那一圈,不可思议地想,这是……尿床了?

越想越荒唐,他几下把中裤脱了查看,整个人窝在被子里发懵。懵了一会儿,也就懂了。寺里有药石师父教导简单的药理,这些身体的……反正这些,他也大概了解。可头一回碰上,还是有些错愕。他起身换了干净衣裳,把中裤泡进了水盆里,站在床前对着床铺发愁。其实也不那么明显,移开了被子多晾一会儿可能就看不出来了。

他洗了裤子,搭晾在椅背上,自己在床角找了个位置打坐念经,远远地离开那有些湿的区域。这一念就忘了时间,直到房门被敲响,白怡的声音传来:“明林,起床没?”

明林扬声回道:“起了。”

他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白怡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外面太吵,我把饭端上来了,先来吃饭吧。”

其实也没那么吵,只是白怡看到昨天的那位公子也在楼下吃饭,就想躲上来了。说不上为什么,那位公子明明还拉了她一把让她免受伤害,可她总觉得那人太精明,和精明人来往,一般吃亏的都是自己,所以还是离远一些好。

明林从床上下来,走到桌前坐下,看着白粥、小菜也觉得饿了,拿起筷子道了声谢,戳了个馒头就吃起来。

白怡也没吃饭,跟着一起坐下,看明林吃得开心,只觉得心情也好了很多,还是这小和尚好,单纯没心眼,不用费心。这么想着,她忽然觉得头发可能真是烦恼丝,不然明林怎么一点儿烦恼都没呢?

她抬手,毫无征兆地就摸了摸明林的后脑勺:“慢点吃,别噎着。”

“呃咳咳咳……”明林一口馒头噎在喉头,差点喘不上气来。

白怡急忙把茶杯倒了水递给他:“你看,让你慢点吃,噎着了吧,快喝点水。”

明林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茶是昨晚的茶,水也是凉水,不过倒让他冷静了许多。刚才他低头吃饭不去看白怡,也是觉得昨晚的梦里唐突了她,今天有些不好意思见她,谁知道她忽然碰了他的头。她手上温温软软的,他头上没有寸缕遮掩,没有毫发阻挡,好像脑袋上的所有经穴都被她触到,耳朵“唰”的变得通红,一个心神不宁,馒头就卡住了。


“你怎么了啊?”白怡感觉明林有些心不在焉,关切地问道。

“我……我……”虽说不能诳人,可明林也没脸说出来自己为什么会失常,脸也变得通红了。

“生病了?”白怡要抬手去试试他的额头,却被明林躲开了。

他这躲避的动作实在太大,大的让人察觉不了都不行。白怡的脸一僵,想到了什么,垂下眼睑:“你不想我触碰你是么?”

明林不知道怎么解释。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干净?”白怡的声音里满是失落,这小和尚在山下呆了这些天,是懂了燕栖巷里的人到底干嘛的,所以也厌恶了住在那里的她吧。

一墙之隔的房间里,李渊正听着暗六回禀去查探到的消息。

“林静娥被鲁大媳妇赶出家门后一直身体不好,前不久刚去世,杨小姐遇上了下山游历的六皇子,两人就结伴同行了……借助在霍家时霍家小儿子染了急病,他们便一起来昌城求医。”

李渊背着手看向窗外,神情不虞:“发生了这么多事,为什么一直没跟我说?”

那书童正在拿着小锤敲山核桃,听到少爷生气了也完全没害怕的模样,“哒哒”的声音不断,还替暗六辩解了两句:“当年把人交给林静娥之后不是你交代的让盯防的人都撤了么?你怎么说的来着?哦,不保护才是对她最大的保护,是你说的吧?”

李渊回过身来,走到桌前拿了个还完整的小核桃扔在书童背上:“我还说让你好好读书你怎么不记着呢!”

书童“哎哟哎哟”的夸张地趴在桌上喊疼,却在看见李渊脸色没那么黑的时候朝暗六使了个眼色,暗六连忙接道:“主子,那么现在是不是派人跟着杨小姐?”

“不必。暗七暗八就在附近,不要引人怀疑。”李渊皱了皱眉,“还有,以后叫白小姐和明林,不要再叫错。”

暗六退下后,书童把剥好的核桃肉盛在碟子里递给李渊:“少爷,快吃点核桃,听说这玩意儿补脑。”

李渊捏了两块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思考白怡的事情,没有想出头绪来,决定暂且先放下这事,朝着书童扬了扬下巴:“萧钦,捎上东西,咱们去会会‘仙灵’。”


主仆二人才踏进明林的房里,就觉得屋里的气氛有些怪异,而且白怡似乎正一脸阴郁地要离开。

屋内的两人都没想到李渊会来,还是李渊先冲着明林问了句:“小师父,方便下两盘棋么?”

明林下意识地先去看了眼白怡,白怡一直对李渊有戒备心,现在看他刻意接近明林更觉得他不简单了。虽说刚和明林不欢而散,可这时候却想着不能让人害他,因此也不走了,主动冲李渊行了个礼:“我去找小二添壶热茶。”

明林正着急怎么跟白怡解释呢,看见她的态度,立马明白是因为谁了,眼睛闪着亮光的请李渊坐下,待书童摆好了棋盘,一边随便走着棋,一边朝屋外张望,直到白怡提着茶壶回来了才松了一口气。

李渊开始还用了八九分心去走棋,可走了一会儿发现明林这下棋水平实在有限,强忍着没问出口他到底会不会下棋。结果自然是李渊完胜,只是两人离开棋盘时,萧钦碰了碰李渊的衣袖,让他再看一眼棋盘。

站起来视野更宽阔了些,李渊这才发现,明林不好好下棋,居然在那儿摆字,这吃吃补补的,到结束了居然摆出个“佛”字。李渊哭笑不得,又坐了下去:“再来一盘,你好好下。”

明林合掌:“小僧棋艺有限,就不耽误施主雅兴了。”

李渊像是听不懂他在谢客一样,转去问白怡:“姑娘昨天想必没有逛尽兴,我正好要给家里买些小东西,昌城有条街专卖这些手工玩意儿,姑娘有没有兴趣一起去看看?”

白怡心情不太好,也想着出去散散心,只是不想跟李渊一起,她面上端着笑意,说的话却是拒绝:“不敢劳烦公子。”

李渊接二连三地被这两人拒绝,却一点儿羞恼都没有:“行,有事找我,也别那么客气,叫我李大哥就行。”

说完就告了辞,走之前还深深地看了明林一眼,却只看见他眼睛正盯着白怡,一副紧张的样子。

呵,有意思。

白怡最终还是去逛了那条有名的饰物街,那里的有千百种新奇的小玩意儿,价钱也是贵贱均有,白怡就没看见从这条街走出去的人手里是空的。

明林跟在她后头,她不说话,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佛经里的那些道理似乎都没法拿出来用,他都不知道白怡为什么要说她不干净。

就这么一前一后的逛着街,白怡在一个木雕的摊子前停下,看见摊子上摆着一套木雕的猴子,一套三只,从大到小,那卖木雕的师父正演示着怎么可以把三只猴子套在一起变成一只。

明林终于找着话茬了,走到一边轻声跟白怡说:“我也有一套这种,银球形状的香笼,十五个呢,最大的这么大,最小的这么小。”他一面比划一面解释着那球的样子,小心地看着白怡的眼色。

白怡其实在他跟着自己出来的时候就不那么生气了,早上的事或许是她太敏感了,如果明林真的厌恶她,何必这么诚惶诚恐地跟着她?他现在给了她台阶,她也就顺着下了。

“这样从大到小一字排开的东西,我以前也见过,粗的有小儿手臂粗,细的也就是筷子那么细。”白怡搜刮着脑海里的记忆,没怎么多想就跟明林分享自己见过的类似工艺品。

明林见她肯跟自己说话了,高兴得不得了,话也变多了:“哦?那是什么?干嘛用的?也是香笼么?”

他这么一问,白怡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多么不妥的话,猛地闭上嘴,随口含糊道:“强身健体用的。”

怕明林这个最喜欢钻研问题的人再问她什么,她干脆又装作冷冰冰的模样,不再说话了。

明林刚高兴没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又得罪了白怡,心慌了几下,正走到一处有巷子的地方,他想也没想扯着白怡的袖子往那巷子去了,不比繁闹的大街,这巷子里安静得很,连个来往的人都没有。

明林拉起白怡的手放在自己脑袋上,一脸诚恳带些委屈地说,“小花姐,我没厌烦你碰我,你摸吧,摸吧摸吧。”

他一边说一边拉着白怡的手在他那光脑袋上来回划拉,眼神清澈无辜得要命,白怡被他这么拉着,竟然觉得脑子里什么都想不着了。

“我……”她开口,想说些什么,却感觉身子一个不稳,脚下的土地剧烈地晃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