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进京面圣
1
白怡失魂落魄地背着包袱回了自己房间,她感觉自己也就是在床边坐了几息的功夫,明林就来找她了。
明林一眼扫过放在床尾的包袱,关了房门站在桌子旁边看她:“小花姐,你想往哪儿去?我听说坐船往北是北原,那边的人都住在土洞里。”
白怡抬头看了看他,低下头:“不,不走了。”
明林往床边走了两步:“怎么了?不是说不想在这里待着了么?”
白怡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袖,清早萧钦的话犹在耳边,她觉得自己的命就像蝼蚁一样轻贱,那些人随随便便地就可以让她无声无息的消失。眼泪蓄满了眼眶,她强忍着没哭出来,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很坚强了,可是一碰见生死攸关的时刻,她发现自己还是软弱得要命。
明林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他弯腰,歪着头去看白怡的脸,正看见一颗豆大的眼泪落下去。他有些慌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最后默默地坐在了白怡的身边,也不说话。
白怡飞快地收拾好情绪,扭头看向明林,又觉得有些委屈害怕,红着眼眶看着自己的裙子,两只手揪着衣服,像要揪出个洞来。
明林被那种疏离的气质弄得有些不舒服,他稍稍往白怡身边坐近了些。
白怡还在那里揪衣服。
明林悄悄地屏住了呼吸,又朝着白怡坐近了些。
白怡这次终于有反应了,她抽着鼻子,怒视着明林:“你靠我那么近干嘛?!”
明林抬起屁股就朝着反向挪动,坐的比之前刚落坐时还远。
白怡看他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更生气了:“你躲着我干嘛?”
明林这次没有立马挪动,他有点琢磨不透白怡的心思。他正犹豫,白怡一直憋着的眼泪忽然不憋了,一串连着一串地往下落,虽然没有哭出声,可是她鼻头却哭的红红的,看着分外可怜。
明林想起来上次见白怡哭,那是林施主去世的时候,她就趴在床边嚎啕大哭。他这么一想,想起来上次让她止住哭好像是因为……念经?
嗯,对,她悟性那么高,说不定他念念经,她能从中参出来什么佛理,也就平心静气了。
白怡正想着狠狠地哭一通,然后就不管不顾地告诉明林自己的身份,也不去管那个什么萧钦会不会杀了她了,她一定要逃走,再待在这里她会疯了的。
可是坐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忽然,就念起经来。
她没听过,也不知道念的是什么,可她一点儿都不想听他念,她现在需要的是倾诉,需要明林去听她那些藏在心里的害怕。
谁知明林看她惊愣的模样,还以为自己的方法奏效了,终于止住了她的眼泪,念得更用心了。
他闭着眼睛,手里的佛珠随着他嘴唇的翕动快速地转着,仿佛完全沉浸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应该是神圣高雅的,那个世界,一定也没有她。
白怡想到这里,忽然从心里生出一股不甘和怨气,这世上,如果说还能勉强算是和她有关联的,明林应该是排行第一。可对明林来说,她只是他游历路上遇见的一个谈的来的路友,他有俗家的一众亲戚,他有寺里的师兄弟,他甚至还有能让他一直宽容善良的信仰。
他在她世界里占了那么大一部分,可她,对他只是可有可无的朋友。
这样的现实让白怡心里的阴暗都被释放了出来,她站起来,一步跨到明林面前,在他还没睁开眼之前两只手按着他的脑袋,在他那已经长了一层短短头发的脑袋上用力地亲了一口,那亲吻十分粗鲁,离开的时候带了一道“啵”的声音。
不知道是脑门上异样的触感,还是这暧昧的声响,或者两者兼有,明林手一抖,佛珠掉在地上,砸中了白怡的脚。
白怡弯腰捡起来那串油光发亮的佛珠,放到了明林腿上,一丝不自然都没有,她理直气壮地盯着他,好像刚才轻薄了出家人的那个不是她一样。
明林的一双眼睛里有惊讶,有迷茫,还有点后知后觉的羞恼。
白怡看见他总是温和的脸上一下子这么多表情,有些捉弄人成功后的得意,她瞪着他,“你不想让我哭了的话,这么做比较有用。”
明林抓着手里的佛珠,原本还想问问白怡到底在伤心什么,现在却只想着赶紧离开。他觉得白怡的状态不大好,而且自己好像也是她状态不好的原因之一,他还是先走吧。
白怡看着明林不发一言地离开了自己屋,又后悔起来,她好像惹恼了明林,她怕她会把唯一关心她的人也给推得越来越远。
她坐回床上,手抚着自己的嘴唇,刚才明林短短的发茬戳在嘴上酥酥麻麻的,她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居然做出那么离经叛道的事情,不知道明林会不会吓着了,以后躲着她再也不理她了。
明林确实是吓着了,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他记得小时候,有次自己在寺里闲逛,看见去寺里上香的一个女客,领着一个大概三四岁的小男孩,那男孩子走路不稳摔倒了,看样子摔得不重,因为他都没哭,还在那里咯咯地笑。可是那个女客却吓坏了,“心肝肉”的抱着那个小男孩叫,还亲他的额头和脸颊。
明林是从小在寺里长大的,也摔过,摔得还挺厉害,可是从来没人亲他,他记事很早,所以他很确定,不管是师父还是师兄们,都没有那么温和地抱过他,更别说亲他了。
后来他还见到过父母或者是长辈亲那些小小的肉团子,所以他心里的感觉就是人只有在很小的时候才会被亲,这个“很小”大概是六七岁以前,因为年纪再大些的孩子他就没见过被亲了。
甚至有一个阶段,他希望自己能长得慢一点,这样他就还是个小孩子,说不定柔妃娘娘来看他的时候,他扑倒了,她也会亲亲他。
可是一直过了可以被亲的年纪,他的那个愿望也没实现。
今天,刚才,就是一盏茶之前,白怡亲了他。
她亲的是他的脑袋,就像摔倒小孩的娘亲那样做的,他终于知道了那是种什么感觉,好像有一瞬间脑子里放空,被亲过的地方还残留着软软的触感,难怪那个小孩被亲了那么开心……
他思绪越飘越远,心跳得异常活跃,总觉得被亲了的地方像是个热源,持续不断地散发着热意,不烫,但是暖暖的。
喝了一整壶茶,心也平静了很多,他终于觉察出了哪里不对。
明林站起来,绕着屋里走了一圈,看看房顶,看看床后,最后试探着喊了声:“暗七。”
半开着的窗子“哒”的一声落下,暗七从不知道什么地方飞了进来:“主子。”
“哎,坐。”明林不习惯被他跪,拉着人坐在桌子前,“那个……问个事。”
“主子您吩咐。”暗七只坐了三分之一的凳子,说两句话就要跪下。
明林一直拉着他不让跪:“昨晚到今早,小花姐那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今早白小姐背着包袱出的门,渊公子的手下萧钦和她说了些话,然后她就回房了。”暗七当时在屋顶捉蚊子,蚊子“嗡嗡”的叫的人心烦,也没听清楚他们说了什么,不过有个重点他倒是抓住了:“萧钦喊她‘杨小姐’,然后白小姐很惊慌的样子。”
“杨小姐……”明林心里有些奇怪的感觉一闪而过,他暂时放下了这头,又问暗七,“怎么没跟我说啊?”
暗七愣了下:“主子只让保护白姑娘安全,没说……那以后是谁跟白姑娘说了什么都要跟您报告么?”
明林一噎:“不是……哎,反正以后你要是看着她脸色不对就跟我说一声吧。”
“是。”暗七不多话,见明林没什么吩咐了又从窗户翻了出去。
“杨小姐……杨……”明林脑海里浮现出七年前给他送栗子糕的那个小姐姐,那个在山洞里也是红着一双泪眼看他的小姐姐。
他闭上眼睛,记忆里的人和白怡的脸慢慢重合,好像,是有些相似的。
难怪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些熟悉的感觉,原来是故人啊。
他在屋里慢慢踱步,想着暗七说的萧钦去找了白怡,然后白怡吓哭的情景,心里有些不舒服。
这么一想,他抬脚出了门,向着李渊的房间走去。
2
李渊的房间在院落最偏僻的位置,屋子很大,明林敲门后等了一会儿,等到了萧钦来开门。
萧钦看到他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就扬起一张笑脸,看起来人畜无害:“仙灵,你怎么来了?”
明林淡淡地施了个礼:“李施主在么?”
“找少爷?”萧钦侧身把明林让进屋,“你先坐会儿吧,少爷去安排送五皇子回京的事了,一会儿就回来。”
明林道谢,跟着他进了屋落座,神色自在地对着那雕花的窗棂参禅。
萧钦站在一旁给他倒茶,看了他几次,没忍住开了口:“仙灵,有什么急事么?要不要我派人去给少爷捎个信。”
明林把目光从窗棂转到了萧钦脸上:“不必麻烦,只是闲谈。”
他的眼神并不像李渊那样有着让人胆寒畏惧的凌厉,却在温和之中透着一股不容欺瞒的精光,起码萧钦看着这样的目光莫名有些心虚,他退到一旁:“那就等等吧,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萧钦对李渊的行程倒是了如指掌,明林的一盏茶还没喝完,屋子的主人就推开门进来了,看见客厅里坐着的明林时一愣,点了点头,快步走到桌子前,倒了一大碗茶喝下去,长舒了口气:“来找我?”
“是。”明林应声,也不兜圈子,开门见山地问李渊,“你们找白怡说了什么?”
李渊眼里闪过一瞬的疑惑,忍不住回头看萧钦:“你找她了?”
萧钦的目光有些躲闪,但还是诚实地答了:“早上看她背了包袱打算离开,就……和她聊了两句。”
李渊眼里的疑惑变成恼火,手里的茶杯扔在萧钦脚下:“怎么不跟我商量!”
萧钦没敢躲,被那茶水泼在脚上,一分烫装作七分,龇牙咧嘴地装疼,却还是站在那里,有些委屈地说:“我也是怕她自己走了有危险,才想让她留下……”
李渊没再理他,回身看着明林,不用问也知道萧钦的“聊两句”肯定不是唠家常,多半是威胁白怡留下,至于用什么威胁,也就是她的身世能做做文章了。他不想当着别人的面训斥萧钦,忍下怒气,只问明林:“白小姐可是吓着了?”
明林捻过一颗佛珠:“或许吧。”
“你来找我是想……萧钦,一会儿去跟白小姐道歉!”李渊想了又想,也只想到这一种可能。
“那倒不必了。”明林摇头,觉得萧钦出面只会再次去揭白怡的伤疤,“想问件事。”
“你说。”
“李施主……”明林叫了这一声,不知为什么觉得别扭,换了个叫法,“你想软禁白怡么?”
李渊敲了下桌子:“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那就是想软禁我了。”明林垂着眼皮,轻飘飘地问了这么一句似乎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短暂的沉默后,李渊朝萧钦使了个眼色让他去门外看守,等到屋里只剩两人的时候,他面沉如水地问明林:“如果我需要你的帮助,你愿意帮我么?”
“只要力所能及。”明林不犹豫地答了,“而且不伤害别人。”
李渊嗤笑了一声:“利益所争,有人有所得,必然是因为有人有所失。”
明林不和他辩解:“我只是个出家人,早就断了和俗世的牵连,如果是朝堂上的事,我可能帮不了你什么。”
“你知道当年你是怎么被送到兴隆寺去的么?”李渊看着明林的眼睛,不容他有丝毫的闪躲,也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就把在宫里早不是秘密的秘密告诉了他,“你出生那天,你母亲柔妃的寝殿长欣宫上出现了大片的紫红色云团,半个京城的人都看到了那奇异的天象,圣上大喜,当即招了国师来给你批命,你这命也是金贵,国师批了整整三个时辰,算出来你是晋江里头的江龙王转世,能够佑国家昌盛,保万民平安。你知道大晋就是依着晋江水建起来的,你这个命格,立了太子悉心教养才是正路,怎么可能就送去庙里念经了。”
明林听得很认真,这些和他身世有关的事情,好像除了他自己以为,别人都清楚得很。
李渊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又继续说:“因为国师算出你佑国佑民的命之后,又算出了你别的命——他说你克父。”
明林就像是听别人的故事,他不能理解:“然后,他就信了,就送我去寺里了?”
李渊摇了摇头:“圣上一开始也不信,你知道,你的母妃很受宠爱,她给圣上生的孩子,又是个转世龙王的命,怎么可能轻易地就扔开了。可是自你出生以后,圣上忽然得了怪病,先是夜里睡不着,总看见鬼影,白天精神不济,正值壮年却时常晕倒,太医们也查不出来什么病,开的安神的方子又不管用,这么一来二去的,又有人在圣上面前提你的命克父云云,圣上就有些疑心了,本来也只是因为兴隆寺刚建成,送你去度度佛光去去煞气,结果你一走,圣上的病就好了,甚至更精神了,于是……“
于是就让他在兴隆寺待了十几年。
明林并不觉得心里有什么不平,他跟着师父给人看命的时候,从来都是规劝人心向善,那些所谓的命格他觉得都是人的性子的缩影。他不知道国师怎么看出来他是龙王转世的,更不知道一个才落地的婴儿怎么就能去克他的父亲。
明林的沉默让李渊有些不忍,可他既然已经说到这份上了,没理由就这么停下:“国师,哦,应该是先国师了,大将军派人去查,结果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事情,先国师的夫人小时候曾经有个义结金兰的手帕交,那个手帕交后来嫁给了还在潜邸的圣上,并且为他生下了五皇子。”
话说到这份上,明林再不通世故也听懂了李渊的意思。
李渊笑了笑:“当然,或许这真就是巧合,但你也得看清楚,这天下没你想的那么太平,你,还有白怡,你们就这么瞎走,只带了两个暗卫,我不放心。”
明林不知道李渊的话里有几分是真心,有几分是假意,他忽然觉得还是寺里好,师兄弟们偶尔吵架斗嘴,却从来不会去算计人。他想不明白,所以就只能问清楚:“既然当年大将军查出来了国师可能有问题,为什么不接着查,为什么就让我一直待在寺里了?既然我已经平平静静地待了这么多年,你现在又何必来扰我清净,告诉我这些呢?”
“如果不是碰上了你,又正好生了这些事端,我也不想跟你说,只是眼下,你走不了,你得跟着我。”李渊欲言又止,“当年,父亲不是没想把你领回宫,是柔妃娘娘……她告诉父亲,不要深究了,圣上安康最重要,而且,圣上把你送走后心怀愧疚……对柔妃娘娘和将军府,都是好事。”
如果说明林枯燥寂静的寺庙生活曾有过一丝慰藉,那份温暖也都是柔妃娘娘和暖阳公主给他的。此刻,李渊告诉他,柔妃当年可以领他回去,可是为了固宠,她选择了放弃他。他曾经所有的慰藉都成了水中倒影一样的虚无,温暖就像是写在纸上的墨字,有那么个意思,却触不到温度。
明林捏着那天青色的茶杯,微颤的指尖显示出他的不平静,过了许久,他微哑的声音传到李渊耳朵里:“你要带我去哪儿。”
“京城。”李渊食指敲打着桌面,“你可能得跟我进趟宫里。”
“白怡呢?”
“我会在京里找个地方安置她,你放心。”
“你知道她是谁。”明林望着李渊,“不要伤害她,也不要吓着她。”
“没问题。”李渊一口应下,“等事情过去了,你可以继续回寺里修行,不会再有人打扰你清净。”
明林不清楚李渊嘴里的“事情”是指什么,可他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张巨大的网,无力逃脱,于是只好随命前行。
日上三竿的时候,明林才想起来自己早上还没吃东西。摸着瘪瘪的肚子,他从李渊那里出来了就往后厨走去,两个做饭的婶子看见他来吓了一跳,听说他来找吃的,从温着的锅里舀了些小米粥,又端来些剩下的馒头和小菜。正打算给他搭个小饭桌,明林连忙推辞,说端回屋里去吃就行,只是走了没两步,看见簸箩里鲜鲜嫩嫩的玉米棒子停下了脚步,把放着饭菜的托盘一搁,跟做饭的婶子打了个招呼,拿了两个玉米就蹲在灶旁烤起来,厨房里有烤肉的铁叉子,他用来烤玉米倒也便利,生玉米本就嫩,他没多烤,看着玉米粒表面有些泛黄了就给抽出来,也不顾那玉米烫手,迅速的掰成好几块放进盘子里,一边用嘴吹手心,一边用小刷子往玉米上涂蜂蜜。
端着这香香甜甜嫩嫩的蜂蜜玉米,他一溜小跑地往白怡房间赶去,想着吃了这么甜的玉米,小花姐应该就不会哭了吧。
3
轻轻叩门,屋内半天没人应。明林想着昨晚白怡慌张地跟自己说要走的样子,心里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她不会自己偷着走了吧?
这念头划过,明林有些顾不得礼节了,运了运气,用力地推开了白怡的房门。这房间一眼看的见头,自然也包括那木架子床,还有床上堆成的“小山包”。
明林诧异地望向床上,白怡似乎是在趴着,只拿被子把上半身给裹了起来,刚才敲门听不见大概也是因为她脑袋埋在被子里。此刻,因为他的突然闯入,白怡猛地掀开了被子露出脑袋,发丝凌乱,脸颊红粉。
两个人互瞪了半天,同时出声。
“你来干嘛?”
“你在干嘛?”
然后又同时噤声。
白怡把被子翻到一侧,坐起来,也没解释自己刚才因为亲完明林后觉得害羞,少女怀春地拿着被子把自己跟外界隔绝,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明林更不是那种刨根问底的人,他把托盘放到桌子上,转身去关门,发现木栓因为被他刚才强行撞开而裂了道缝,只虚虚地挂上,想着等会儿找人来修一下。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桌前,烤玉米的香气扩散的四处都是。白怡清了清嗓子,直接用手拿起来一块看着最好吃的:“你做的?”
明林想提醒她上头有蜂蜜,可是看她已经下了手,干脆起身去铜盆那里拿帕子沾了水,打算给她净手用。回头要递给她的时候,白怡已经在嘬手指上的蜂蜜了。
明林拿着帕子,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只得把湿帕子放在桌子上。
白怡的一身侯府小姐的做派早在这几年间的市井生活中磋磨没了,她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样子太有失体统了,讪讪地看着自己的手:“这个,挺甜的,你尝尝。”
明林本来也跟着她看她那双修长但是劳作得有些皲裂的手,听她说这话,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头愣脑地就凑过去,舔了一下她伸着的指头,迅速地又退了回去,低着头开心,“是挺甜的。”
“……”
白怡脸上才褪去的红,瞬间又爬了上来。
这,这,这是什么路数?
明林见白怡半天不说话,好奇地放下粥碗去看她,就看见她一直拿那个湿帕子擦手,好心问了句:“你不吃了么?”
白怡很想把那个帕子扔他脸上,问问他刚才那是在干嘛,可是想到早上自己对他做的出格的事情,又有些心虚地忍下去了。
虽然各怀心事,本着不浪费食物的原则,两个人还是把早饭给吃的干干净净。肚子饱了,心也就没那么沉了,气氛也好了很多。
明林把上午跟李渊的对话一句不漏地都告诉了白怡,虽然他答应会跟李渊回京,但那是他自己愿意帮李渊或者说将军府的忙,至于白怡,她应该有自己选择的自由,没必要因为别人的私欲就得提心吊胆地跟着,他把话说得很明白:“你不想去,没人能强迫你,我可以让人护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白怡沉默了一会儿,她认真地思考着哪里是她想去的地方,结果发现她哪里都没去过,小时候在京城长大,后来逃到了密城,只有这两处是她熟悉的,可这两处她都不想再呆了。
明林似乎能看懂她的犹豫,替她出主意:“或者,你就跟着我们一起去京城,会有人安排你住在京郊的宅子里,很安全,等我能帮的都帮完了,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兴隆寺。”
他说得一本正经,白怡听了却只想笑:“要修佛我也是去兴济庵吧,去什么兴隆寺啊。”
明林偷偷看了白怡一眼:“兴隆寺也有供女客修佛的地方。”
不过都是些短住的贵客。
当然这句可以先不告诉她。
可他忘了白怡小时候也是经常跟着杨夫人去寺里小住的,所谓的女客修佛的地方,她呆了不知道多少次。
白怡没戳破,转而思考起李渊说过的明林的身世。她不知道李渊这次把明林卷进夺嫡的风潮里意欲何为,虽然他话里话外都是将军府在支持三皇子,可李大将军是出了名的不涉党争,如果真想扶持个新皇帝,还不如考虑他们自己家的亲外孙呢。
再看看眼前这个“亲外孙”,这小光头要是穿上龙袍……啧啧。
白怡的思绪越飘越远,等到终于回神,她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大将军真想拥立新君,当年就不会把明林给送去寺里了。
她问明林:“你相信李渊的话么?就是他说,柔妃娘娘为了固宠把你送走的话。”
明林一愣:“我觉得,娘娘人很好……你见过她么?”
他问完了,发现白怡抿着嘴不语,想起来她并不想公开自己的身份,自然也就“没见过”柔妃了。他能理解白怡,但他现在真的想这个人聊聊那些“不清净”的佛门以外的俗事。
“我觉得,她肯定是有别的什么想法吧。”白怡抿着的唇微张,“没有娘亲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
明林从李渊那边出来的时候心里转了千百个回合,他从不会恶意揣测别人的言语,可李渊暗示的柔妃娘娘的自私,他一句都不相信。白怡对柔妃娘娘的肯定让他像是在星月无光的夜里前进时看见了照明的火把,来不及细想就忍不住朝着亮光奔去。
“你真的这么觉得么?”明林满眼都是期待。
“是啊。”白怡跟安抚眼馋肉骨头的大狗似的细细地和他讲道理,“外人都觉得宫里的贵人锦衣玉食,过的是神仙似的生活。可究竟过得好不好,只有宫里人自己明白。就说圣上的几个儿子吧,大皇子是当今皇后生的,论嫡论长都是头一份,结果没长到五岁就给一场风寒给折腾没了;二皇子自小身强体壮,领兵打仗,少年英雄,结果让敌军一支毒箭伤了腿,至今走路不利索;三皇子,三皇子长得倒是挺好,成天斗鸡遛鸟的没个正行,连不懂事的孩子都知道唱歌谣说‘嫁作三皇妃,只能跟鸟睡’;四皇子爱好戏子伶人,梨园行里玩出个花来,连名号都有了;倒是五皇子,听说长得最像圣上,能力也拔群,结果呢?一场地动,一个外室,说没就没了。”
明林认真地听着,看白怡停下来了,小声催促:“你接着说。”
“所以呀,咱们六皇子,还是一生下来就带着贵气的六皇子,又是紫云,又是八字的,只一句‘江龙王转世’,怕是就会招了满宫人的对付。大家都差不多的时候,会各自为己,可有一个特别出众的,那不就成了众矢之的了。我想柔妃娘娘就是怕自己看不住你,才会把你远远地送走,寺里的生活就算清贫了些,总归没有性命之忧。她断了你继承大统的路,可保住的是你的命,不然你根本活不到现在。”白怡一口气说完,想着曾经见过的柔妃,那么温婉的一个人,对着所有小辈都很慈爱,每次见她都会赏一些实用的小玩意儿,“就算她冷着你,她让将军府的人冷着你,那也一定是为了不给你带来麻烦。”
明林没想到白怡知道的这么多,她每句话都说在点子上,说一句,他心里的空洞就被填满一分,说完了,他觉得受过伤的心也都完好如初了。他脸上扬着笑,就差长出来一条会摇的狗尾巴了:“小花姐,你真好。”
这是第几次说她好了?白怡忍不住也有些高兴,这家伙,也太容易满足了。
心里的芥蒂没了,明林依然决定跟李渊回京,一是他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反悔,二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出寺的机会,他很想知道他的母亲和姐姐过得好不好。
回京坐的是船,比走陆路要快上许多。明林第一次乘船,没多少新奇,心里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他一遍遍地念经驱走那些烦扰,可真正平静的时候却是对着白怡,他发现白怡比佛更让人亲近,他甚至觉得白怡可能是佛在世间的使者。
本来想着他要度她,现在看来倒是她在度他。
两天一夜的路途很快结束,暮色中,白怡看着岸上来接人的队伍,从包袱里掏出了她随身带了多年的那串佛珠,趁着没人的时候交给了明林。
明林抚摸着珠子,认出了这是自己小时候丢的那串:“你拿走的啊。”
白怡一听这话好像是她偷了他的佛珠一样,脸一板:“盗亦有道好么,你这东西又不值钱。”
明林和她斗嘴:“不值钱你还留了这么多年。”
“……”白怡觉得这和尚一点儿都不如刚下山时可爱了,转身就走,“等你回寺里的时候记得还我。”
说的倒好像这原本是她的一样。
明林把那佛珠放进怀里,知道白怡大概把这当成什么平安符一类的给他护身,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她已经上了去庄子里的马车,除了自己,没人注意那辆走小路离开的车子。
而他,要去的是他名义上的家,虽然那个家……他从没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