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意义的饥渴

在与奥尔兹医生的第一次会面后，埃里克感到了一种强烈的联结感。多年后回忆起来，他觉得这是因为他感到了之前一直没有的安全感。在治疗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觉得奥尔兹医生愿意接纳他内心翻腾的痛苦感受，并帮助他控制这种感觉。埃里克害怕关系中的冲突，因此总是显得有些自我封闭。虽然他和德沃拉都全心全意地爱着他们的孩子，但他们彼此间的关系却疏远而紧张。埃里克和孩子在一起感觉很自在，他想要和妻子在感情上更加亲密，这让他感到焦虑。

在初诊之后，埃里克遇到了精神分析心理治疗中的一个常见现象。患者会退行[1]到温尼科特所说的依赖状态29（position of dependency）。在这种治疗关系中，表现出来的许多关系动力与父母和婴儿间的关系很相似。这种新的关系使患者得以触及并改变那些不健康的关系模式。

似乎40年来，埃里克一直在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否认所有强烈的混乱情绪，而现在，他所有的强烈情绪体验都浮现出来了。在他每周两次心理治疗的间隙里，他可以让成年的自我维持正常的生活。但是，当奥尔兹医生第一次去休假的时候，埃里克就觉得压力太大、难以承受了。他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进食的能力。他只能挣扎着把食物放进嘴里。当奥尔兹医生度假回来时，这些症状就消失了，但在他下次外出时，症状就又出现了。在埃里克接受治疗多年以后，这个问题逐渐消失了，埃里克开始意识到，他一直对意义十分“饥渴”。当他找到一个人来处理亲密关系中的混乱情绪时，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被“喂饱了”。在他还没有来得及去理解自己对这种营养的感受之前，这种营养却突然消失了，让他无法在奥尔兹医生不在的时候吃下真正的食物。

考虑到埃里克父母的经历，他们给埃里克修复关系的机会太少，也就不足为奇了。他的母亲总在他身边徘徊，他的父亲却从未参与其中。他们都不愿触及互动中随时可见的混乱。父母的世界是僵化而脆弱的，但奥尔兹医生却不同。在初诊时，虽然埃里克不能完全表达出来，但他知道自己可以怀揣着所有的愤怒、爱和恐惧，而奥尔兹医生依然会陪在他身边。奥尔兹医生会用心倾听，不会强调一切都很好。

也许最重要的是，埃里克可以在奥尔兹医生的帮助下经历从错位到修复的过程，奥尔兹医生不害怕也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有一次，在埃里克的治疗早期，他们关于预约时间的沟通出现了失误。当埃里克到达咨询室却发现一扇锁着的门时，他感到极度不安。他心中涌起一阵几乎无法承受的恐惧，他害怕奥尔兹医生遇上了什么可怕的事。就像“静止脸”实验中的婴儿一样，他很难理解自己的体验。埃里克极少直面关系中的摩擦，这导致他在面对这一重大的错位时很容易崩溃。但后来，埃里克与奥尔兹医生克服了这一次的混乱，他们的关系加深了。事实证明，这次经历是他疗愈之路上的关键时刻。

在埃里克与他人的关系中（不仅是与德沃拉和与父母的关系），他的处事模式就是在出现冲突的时候退缩，而这种模式让他付出了代价。尽管埃里克对这一过程没有意识，但要屏蔽不愉快和消极的情绪并非易事。僵化的饮食问题代表了一种适应方式，一种让自己保持镇定的方式。但如果他想要与人建立亲密的关系，他就要放下戒备。奥尔兹医生提供了一个安全的空间，允许埃里克把他的情绪反应用语言表达出来——在当时，这些情绪反应只存在于他的身体里，他对此没有清晰的意识。

有些心理治疗研究表明，修复破裂的联盟（repair of alliance ruptures）与治愈之间存在关联，这些研究也佐证了埃里克的治愈故事。30精神分析师莱斯顿·黑文斯31（Leston Havens）提出，患者与治疗师“经历冲突的考验”是很重要的，这个观点与物理学家斯蒂芬·霍金最早提出的开放动态系统是一致的。在人际关系中经受住冲突的考验，与大爆炸导致宇宙形成的过程是类似的！

在奥尔兹医生那里接受治疗的5年里，埃里克度过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混乱时刻。在这个过程中，他对于完整的自我有了更成熟的意识。他对控制饮食的强迫性需求消失了。既然他已经不再害怕混乱与令人困惑的情境，那些僵化的规则也就没有必要了。同样地，他也可以容忍与德沃拉的关系出现波折，不会抵制一切冲突，或者避免发怒。随着他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整个家庭就越来越像一个紧密联系的整体，而不是分散独立的部分。埃里克在奥尔兹医生那里结束治疗时，他已经有了一群朋友和同事，他可以与他们一起轻松地经历从错位到修复的过程。他在与奥尔兹医生的互动中所建立起来的信任，为他开辟了一条信任他人的道路，使他能够进入更为广阔的社交世界。

他也能够接受父母的局限性，并且在与他们的关系中重新找到乐趣。他们的僵化不再让他害怕，尽管与父亲的关系在情感上依然很疏远，但他能享受这种关系在智力上带来的满足。他也能够迁就母亲对于“一切正常”的需要，而不在这个过程中迷失自我。

很多人几十年来都生活在看似不错的关系中，但这种关系却缺乏一定程度的亲密感。同样地，当我们深入探讨第8章的内容时，许多人可能会有一种感觉，好像自己不完全是真实的自己了。就像埃里克在他与奥尔兹医生磕磕绊绊的关系中所做的那样，如果人们遇到一段让他们感到足够安全的关系，从而能够处理混乱的状况，而不必担心在这个过程中迷失自我，他们就会意识到这种“不错”的关系与“亲密”的关系之间的差异了。

[1] 退行（regression）是一种防御机制，即指人们在受到挫折或面临焦虑、应激等状态时，放弃已经学到的比较成熟的适应技巧或方式，而退行到使用早期生活阶段的某种行为方式，以原始、幼稚的方法来应付当前情景，来降低自己的焦虑。——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