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曼拉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野象地往事

我的阿祖一直被当成曼拉最野的人,他在世的时候,曾经三次率领马帮,走滇南茶盐古路进京去贩茶贩盐。那并不是简简单单做一两桩买卖的事,用阿祖的话说,那是在玩儿命,拿小命换银子。

但路途中遇到的新鲜事,也让阿祖大开眼界,他在北方见到了冬天与雪。当然,山高路远,涉险才是常态。第三次即将走出雨林的时候,他们还遇到过一群野象。担心野象吃人,有人就提议绕路走,从山崖这头溜索到山崖那头,一来可以躲过野象群,化险为夷;二来能节省七八天时间,赶在雨季前到达平原。

那是大海芋成熟的季节,它的根能缓解蛇虫咬伤的疼痛,可是,它的叶子却有毒,要是误食了,轻则舌头发麻,变成大舌头,重则索命,死相难看。

人有心眼儿提防着,但是,马队里有一匹小马驹,生愣的脾气,贪吃的性子,还是头一回跟着马队出去见世面,就在人们为选择哪条路焦头烂额的时候,它悄眯[1]地啃了几片大海芋叶子,就是眨个眼的工夫,它轰地倒下,撞下崖壁上天大的石头,石头滚落又撞断一棵天那么高的树——树倒下来,不偏不倚压到我阿祖的身上。

起初,人们并没觉得这是一个难题。

马帮人有的是力气,抬起一棵断树算个哪样?

人们撇着嘴,斜着眼睛瞅那棵树。而据说那棵树也没有轻易被折服——折服与折断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意思。

人们铆足了劲儿,喊着整整齐齐的号子往起抬树。

树没吱一声,但它却纹丝未动。

人与树僵持着,谁也没有妥协。

“要我说就砍断它。”

“从树身子下头把人往外挖呢?”

法子一个个被提出来,又一个个被否定了。

不是摧毁断树就大功告成的,最终目的是要把人好生生地救出来。要是在对付断树的过程中,把人又给伤一回,就徒劳无功了。

前有象群,后有断树,天色又渐暗,远处的山与雨林间已响起豺狼虎豹的号叫,一盏盏“小灯”正缓慢而贪婪地点亮并向人们靠近——那是猛兽的眼睛。

“都走吧,你们都走。”阿祖安静地闭上眼睛等死,“马帮人讲义气,但可不是憨包[2]。咱们不能叫没有心眼儿的四条腿牙兽们给一窝端了。人得机智些,晓得取舍。使蛮力跟兽崽子们较劲,不光给老祖宗丢脸,也对不住马背上的盐和茶。”

后来,曼拉的人不止一次问我阿祖,究竟见没见到死神。我阿祖一次也没正面回答。

他只是说,最后的霞光飘浮在丛林与高山的边界,一群高高大大的影子向他走来——它们中领头的那个用长长的鼻子卷起沉重的断树。

大地的震颤过后,呼吸和心跳开始恢复。

野象走过野象地。

野象是我阿祖的救命恩人。知恩必报,守护野象,也就从那时候起成了我们家族的祖训。

注释:

[1]悄眯:方言,悄悄。

[2]憨包:方言,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