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生科学家
天生科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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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三个月大的婴儿很快就注意到了她面前动来动去的小玩具。
她坐在妈妈的腿上,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它们。偶尔,她的目光会被正在操纵这些玩具的实验人员所吸引,但那些色彩缤纷的小玩具就像拥有磁力一样,又把她的目光吸引回来。
不过,不消一会儿,磁力好像就消失了,她以自己的方式宣布了无聊:目光一转,看向别处。她不再盯着这些玩具看了。
这是本次实验的最后一个环节了。随即,实验人员就把这些玩具回收整理好,将妈妈和宝宝带回等候室里。实验人员简单地解释了实验的内容,这是一个有关“类比抽象”(analogical abstraction)的实验。这项实验主要是探究三个月大的婴儿的信息处理(information processing)能力,他们是否已经可以胜任处理“类比关系”。
乍一听,婴儿与“信息处理”这个词听上去像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婴儿床里这个胖乎乎、粉扑扑的小天使,与“信息处理”这个抽象、冰冷、机械的概念之间,能有什么联系呢?
但是,如果我们接受认知心理学所采用的中心思想,即“心灵即计算机”(mind as computer),那么,将婴儿的一举一动看作信息处理能力的表现,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心灵即计算机”的比喻,来自认知心理学中的“心灵的计算理论”(the computational theory of mind),它诞生于心理学20世纪中叶经历的认知革命。在这一理论中,人的心灵就是一个计算系统——无论是在耳边低语的夏日微风,还是在眼中闪闪发光的璀璨繁星,我们所感知的一切,所听、所闻、所尝、所触;我们所思考的一切,所想、所思、所渴望、所相信——所有的这一切,都是由一个计算过程来实现的。
而如果我们将人类的心灵理解为一个计算系统,那么接下来一个自然而然的问题就是:它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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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心灵一样复杂精密的系统,绝非某年某月某日从天而降。
溯源的最好方式自然是回顾历史:人类文明的思想史——从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的年代,到坐拥上天入地、起死回生技术的今天,与每一个人的成长史——从当年襁褓里嗷嗷待哺的无助婴儿,到数十年后如今正在阅读这行文字的你。这两部建立在不同时间尺度上的历史,记载的都是心灵的发展历程。
心理学家很早就注意到儿童认知发展与科学发展之间的相似性。发展心理学家苏珊·凯里(Susan Carey)也发现,儿童的概念变化(conceptual change)在许多方面都与科学进步中所出现的变化相似(Carey,1985)。
科学的发展有时被刻画为由一系列的“范式转变”(paradigm shift)构成(Kuhn,1962)。这一观点,最早由20世纪科学哲学中的重要人物托马斯·库恩(Thomas Kuhn)提出。按照这种观点,一门科学的进步离不开这门科学的概念与方法上的根本性变化,而这些变化是不连贯的,是彻底的。
凯里指出,在儿童的成长过程中,他们也会经历自己的“范式转变”,这种范式转变又被称为概念变化。
概念变化的一种形式是概念区分(conceptual differentiation)(Carey and Spelke,1996)。举个例子来说,一个孩子如果想要理解“重量”和“密度”这两种概念,概念区分是不可或缺的。“密度”这个概念虽然和“重量”有所关联,但对于“重量”更深入的理解,并不能保证小朋友们可以正确地理解“密度”。这样的例子在科学史上比比皆是。比如说,速度被区分成平均速度和瞬时速度两种概念,而热能与温度也曾被视作一体,在概念区分后才拥有不同的定义。
凯里认为,无论是儿童也好,还是科学家也好,这种概念上的根本变化都是发展中的必经之路,甚至这些变化都有可能是由相似的心理认知机制所主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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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是想说孩子都是小科学家,我想说的是,科学家都是大孩子。”著名的发展心理学家与哲学家艾莉森·高普尼克(Alison Gopnik)曾这样写道。
在她题为《作为孩子的科学家》(“The Scientist as Child”)的文章中,她提出了这样一种观点:我们应该用认知的方式来理解科学(Gopnik,1996)。科学之所以能够如此成功地“弄清楚事情”,是因为科学恰好“利用了强大而灵活的认知机制”。这些认知机制是由进化过程所设计的,设计的目的就是帮助婴幼儿更好地学习。而同样的机制,也让科学家们受益终身。
一些学者认为,类比思考(analogical reasoning)就是在微观意义上贯穿宝宝们的认知发展过程、在宏观意义上推动科学进步的一种认知机制。
类比在我们的生活中无处不见。它可以很有效地帮我们理解新的概念。一个常见的例子就是火炉和线粒体之间的类比。对于初学者来说,“线粒体”这样晦涩的名词也许很难理解。但通过将线粒体类比成火炉这个常见的概念,我们就可以通过对火炉的了解,推断线粒体可能为细胞提供能量、可能需要氧气才能发挥作用(Gentner and Maravilla,2018)。
有趣的是,类比不仅使初学者更容易理解深刻的概念,也会帮助一个领域的专家产生新的点子。
马里兰大学(University of Maryland)人类发展与定量方法学系教授凯文·邓巴(Kevin Dunbar)曾进行过一项研究,专门来探索科学家到底是怎么思考的(Dunbar,1997)。
在整整一年的时间中,他流连于由四位顶尖分子生物学家领导的实验室中。邓巴定期参加实验室会议,对科学家们进行了认真细致的采访。他完整地录制了视频、音频,翔实地记录了实验室会议中所有的交流讨论。邓巴之所以对实验室会议这么看重,是因为他认为只有实验室会议尤其鼓励集思广益,科学家们最有可能进行自然而然的“大声思考”(think-out-loud),想一步、说一步。
在实验室会议中观察科学家,就好像在动物们的“天然栖息地”里对它们进行观察一样,更容易获得贴近真实情况的资料。
而邓巴的发现也没有让人失望:对于这些顶级科学家来说,类比也是他们最常使用的思考方式。邓巴发现,在他的访问期间,他所参加的每个实验室会议中,科学家们的交流讨论里平均会出现6.1个类比。这些类比常常出现于他们在探讨新概念或者新实验方法的时候,想想概念A与概念B之间是否存在一些对应关系等。
类比不仅能帮助普通人和科学家更好地理解新概念,更重要的是,它也是创造性思维的核心组成部分之一。在经历了一年的观察后,邓巴认为,类比思考,正是能使科学家不断产生新颖想法、不断将科学的前沿向前推进的重要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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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类比的能力绝不是凭空产生的。
事实上,三个月大的婴儿可能已经拥有一些较为初级、原始的类比学习能力:他们能够发现、理解物体之间的关系(Anderson,Chang,Hespos,and Gentner,2018)。
可是,三个月大的小宝宝又不会说话,科学家是怎么知道宝宝真的理解了事物之间的关系呢?为了探究婴儿的认知能力,发展心理学家们常常依靠注视时间这一度量进行推测。较长的注视时间通常意味着婴儿注意到了一些新事物的出现。
在这个实验里,宝宝在测试开始之前,会看到一对又一对的玩具出现在他们面前。有的宝宝看到的是一对两个彼此相同的玩具,有的宝宝看到的则是两个彼此不同的玩具。但在测试阶段,这些宝宝会再次看到一批崭新的玩具。他们之前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些玩具本身,但是这些玩具会构成他们熟悉的“相同”或“不同”的关系。
如果他们对某种组合注视的时间更长,就说明宝宝的注意力并不仅仅集中在玩具本身,还在这两个玩具之间构成的关系上。
通过向婴儿展示成对的物体,研究人员发现,不过三个月大的婴儿就已经能够处理物体间抽象的类比关系。比方说,如果一个宝宝多次看到两个相同的玩具熊和两个相同的玩具恐龙,那么,在接下来的测试中,如果这个宝宝看到的是两个崭新的相同的洋娃娃,这个宝宝就会将之前所理解的“相同”这一抽象的关系,类比延伸到现在这两个新玩具上。
而如果这个三个月大的宝宝多次看到的是两个不同的玩具,像一个玩具熊和一个玩具恐龙,或者一个小红球和一个小积木块,那么,在接下来的测试环节中,这个小宝宝也会将所学到的“不同”,类比到现在的两个崭新且不同的玩具上。
不过,能够理解物体间的关系只不过是产生类比思维的第一步。
如果想要达成像科学家那样强大的类比推理能力,宝宝们需要发育出更好的执行功能(executive function)。广义上来说,执行功能是指选择、维护和抑制工作记忆中信息的能力。而在执行功能任务中得分越高的小朋友,在之后进行的类比推理任务中的得分也就越高(Doumas,Morrison,and Richland,2018)。
除此之外,宝宝们还需要学会使用语言。有实验证据表明,三岁的儿童在学会使用“相同”和“不同”这两个词来表达物体之间的关系后,他们就可以更好地判断出场景中存在的类比关系(Christie and Gentner,2014)。
从小宝宝到科学家,这之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在三个月大的婴儿身上发现的类比抽象能力进一步地确认了一点:那些推动科学发展的人,并不是拥有某种“超人思维”能力的人。相反,从生命伊始,我们的认知能力中就藏有科学性思维、创造性思维所必需的原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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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如何从一个温暖的小小摇篮,一直走到人类已知的边界的?我们究竟是如何从这里走到那里的?
心理学中的认知发展这一领域,正是要回答这一系列令人着迷的问题。
我们的起点究竟在哪儿?究竟是从经验主义者所希望的“白板”(tabula rasa)中起步,还是像理性主义者所认为的那样,与生俱来就拥有大量的先验知识?也许更有可能的是,我们的起点在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之间的某点,但这个某点究竟在哪儿呢?
我们的终点又在哪里?心灵的本质如果真的是一个计算过程,那么我们理性的边缘在哪儿?我们是否命中注定无法理解某些事物?成年人的认知系统,也仍存在着太多的未解之谜。
而最重要的问题是,我们是如何从起点走到终点的?我们是如何成长的?是什么样的发展机制使我们最终成为我们,像我们一样去思考、去探索、去爱、去笑、去享受艺术之美?
这些问题太难回答,也太需要回答了。
有人认为每个人从起点到终点走过的这段路,恰好是人类文明进步在我们个体生活上的投影:科学的进步与认知发展,都是由某种人类的认知机制所主导、所驱动。但也有人认为,也许有更大的未知在等着我们。
范式转变并不是描述科学进步发展的唯一方式。另外一名同样举足轻重的科学哲学家拉卡托斯(Lakatos)就认为,如果想更好地描绘与评估科学的发展,我们应该着眼于科学的“研究纲领”(research programme)。
每一个研究纲领都包含一些由基本理论构成的“硬核”。这些基本理论四周存在一些起到“保护带”作用的辅助性假设。随着科学的发展,研究纲领的辅助假设很有可能会被新的假设取代。但是,只要核心假设不被实验结果反驳,研究纲领就可以继续发展进步(Musgrave and Pigden,2016)。
宝宝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是否也是以这样“硬核”与“保护带”共存的方式慢慢进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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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确,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儿童经历的许多概念变化,远非像早年间发展心理学家之父让·皮亚杰(Jean Piaget)所构想的那样突然。当时,他认为人类的发展经历了四个发展阶段。处于某一阶段的孩子,在思维、感知和行为上,都与别的阶段的孩子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而阶段与阶段之间的变化也是突然而彻底的。
然而,后来的研究人员发现,皮亚杰所发现的一些“质的变化”,也许并非真的像他所形容的那样跳跃。如果一个孩子在某个旨在探究某种认知能力的任务中失败了,这并不一定说明这个孩子真的缺乏这种能力。相反,许多其他因素都有可能造成这种失败。孩子可能在运动控制上的发育尚不完全,也许他还无法灵巧地捡起实验人员所希望他捡起的小物块。孩子还有可能缺乏完成这项任务的动力,也许他还在背地里嘟着个小嘴闷闷不乐:“我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不可?”
这些原因都说明,宝宝在成长的过程中,有更多的“循序渐进”,而不是“突飞猛进”。(Siegler,DeLoache,and Eisenberg,2003)。而这样更加渐进式的图景,似乎更吻合拉卡托斯的科学哲学。
自物种起源之日,我们从未停止过繁殖与抚育后代。但是,也仅仅是近百年来,当代科学才第一次登上人类文明的舞台。而关于婴儿研究的科学,也是在近几十年里,随着新的行为研究范式与脑成像技术的发展,我们才得以有机会了解婴儿的小脑瓜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们生活在一个科学时代。科学家的劳动成果构成了人类文明的基础。有的科学家研究婴儿的一颦一笑,对心灵的本质、心灵的发展着迷不已;有的科学家研究物理世界,一生都在寻找暗物质,或者聆听宇宙的背景噪声;还有的科学家致力于探索生命的奥秘,分析DNA序列,以寻求解码治愈癌症的关键信息。
但在这些不相同之下是本质上的相似——所有科学家都彼此相似,与你我相似,他们都曾经是小小的婴儿,你我都曾经是小小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