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切开始之前
1.之前的之前
如今鲜有人知道,津港市律师行业的出现,比中国大部分城市都早。一九七九年,中国律师制度恢复重建。一九八三年,中国第一家律师事务所在深圳蛇口成立,执业律师十五人,其中四个来自津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期,这四人回到家乡,成立了津港市第一家律师事务所。
这四人性格迥异:一个开朗,能迅速跟所有人打成一片;一个理性,熟悉所有法律法条;还有一个非常强势,说一不二,是所有人的大哥;第四个则沉默寡言,瘦瘦高高,戴一副厚厚的眼镜,让人琢磨不透。在破旧的集体宿舍里,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探讨着将要成为什么样的律师,憧憬着津港法律行业的未来。这样的探讨,往往会持续半个通宵。
当时的津港与其叫作城市,不如说是临海的小县城。它最主要的经济支柱是渔业,没有重工业,没有农业,当然,更没有法律行业。所以这家律所最初也不算兴盛,只会偶尔进行诉讼、辩护和法律援助业务。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对外贸易发展起来,一些制衣和造船行业的公司开始需要进行合同文书方面的法律咨询。再后来,当经济进一步腾飞,银行和税务机构也开始需要外聘常年法务和法律顾问,市场对职业律师的需求逐步增大。
当常住人口从七十万到超过七百万,这座城市就从蹒跚学步的孩童生长为野蛮的巨人,长出庞大的躯干和双手,而法律行业如同血管和经络,在其间蔓延出轨迹。那四人的律所开始拥有越来越多的律师,越来越多的业务,他们也从面容青涩的新人律师,逐渐成为资深律师乃至行业的领头人。“要成为什么样的律师?”这个问题太过幼稚,不会再有人问。他们建立的,是整个法律行业的规则,这套规则与这座城市的扩张相互缠绕,与这座城市相互驯服。
然而,人与人本就是不同的。狼与虎的幼崽可以一同长大,但当它们成熟,就无法一起捕猎,甚至会互相仇视。
新世纪之交,他们的律所接连经历两次分裂。
活泼的那个和理性的那个一起,离开了原律所,创建了一家新律所——从他们的名字里各取一字,名叫德志。德志所在津港站稳脚跟之后,沉默寡言的那个也离开原本的“大哥”,投奔他们。一年之后,他成为德志所的主任,他的两个朋友一个离开了法律行业,一个提前退休,离开津港。同年,他们的“大哥”经人举报入狱。于是,最不起眼的那个摘下眼镜,成为上位者。
在所有人聚焦于他三位朋友的分合时,他蛰伏着,在大学任教,走的是种树的路。法院、检察院、律师,跟法律有关的行业,到处都是他的门生故吏。倘若再多几分留心,则不难发现,“大哥”入狱的案子,主审法官和公诉人都是他的学生。而另外两人的提前退休和转行,亦都是发生在和他的某次争吵之后。
他的学生,他学生的学生,占据越来越多重要的职位。当树木成长为森林,就覆盖整片土地,他于是成为学术泰斗,以及唯一的祖师爷。
从那时开始,人们只见识他的方式。他们看清他做事的手段,看到他盘根错节的势力,服从他建立的规则。从那时开始,大家叫他“主任”或者“老爷子”,不太有人叫他的本名。想起这个,他也偶尔有些失落,好像大家都不会记得,他叫旷北平。
这之后的十年里,德志所是津港市最大的律所,旷北平是津港律师界唯一的元老。然而当雄狮苍老时,年轻力壮的狮子会蠢蠢欲动,发起挑衅。第十年,旷北平在换届选举时,被两个毛头小子赶下主任的位置。
狮子虽已苍老,余威尚在。旷北平并没有就此退休或者销声匿迹。次年,金馥律师事务所成立,旷北平是主任合伙人,其他合伙人都是他多年的门徒、研究生,以及心腹。德志所离开了旷北平的庇荫,却未在那两人的手中式微,同样稳步发展。
年长的狮子等待时机,想将年轻的反叛者赶尽杀绝。年轻的狮子则虎视眈眈,抿起嘴唇,不露利齿,却随时准备撕咬。从表面看,事情不过如此。
可是,事情不止如此。
当年赶走旷北平的两人,其中一个所觊觎的的确是领地、权力和旷北平多年的基业;但另一个人并不是。他所在意的,是旷北平和他的朋友们年轻时那些幼稚的提问。这些提问指向对意义的质询,是一种比野心更大的东西,名为希望。比起他那雄心勃勃的伙伴,旷北平更厌烦这个人。
在意那种东西的人,要的不只是权力与地位,而是另一个系统,另一种方式——天真,幼稚,自不量力。
乔绍廷。
每次咀嚼这个名字,旷北平都会感觉指尖或者是舌头外侧被什么东西硌到。
对于乔绍廷,旷北平的理解非常正确,或者说,直到三月一日之前都非常正确。
2.三月一日一点之前
下午一点,落地窗好像要把整座城市的阳光都吸收进来,屋里一片刺眼的金色。金馥律师事务所位于津港市中心,占一整层写字楼,前台挂着金丝楠木制的隶书招牌,“国之权衡,时之准绳”的横幅悬于下方。大厅窄长,上百套桌椅摆得横平竖直,一眼望不到头。
萧臻正坐在待客区,等待面试。她二十六岁,穿着中规中矩的黑色套装,戴一副黑框眼镜,没有化妆,低调不惹眼。在上一家律所,她总被人评价聪明伶俐,如今她隐藏起这一面。头顶右侧的一缕头发总是翘着,她也用发胶抹平。
从走进金馥所到现在,她观察了办公室的布局,观察了律师们进出忙碌,也观察了合伙人从有玻璃幕墙的办公室出来,低声打着电话,不时提到旷北平的名字。还有前台旁边的透明玻璃柜。那个柜子一共四层,放的都是旷北平这些年来得到的各种荣誉证书、奖章和奖杯。
金馥所无疑是旷北平一人独大——依赖着他的关系办案,维持着极高的胜率。旷北平的关系不仅覆盖公检法领域,也蔓延到政商界,他所铺陈的关系网络能够操纵司法程序,和他们对庭的律师往往要承担很大的压力。整个金馥所宛如一棵盘根错节的巨树。
德志所的模式就完全不同。比起金馥所,德志所承接更多的非诉讼案件,解决案件的方式也更为多样。金馥所能够操纵司法机关,自然也就将司法程序视作所有问题的唯一解法。德志所则没有这层桎梏,他们找到了另外一种方式去定义这个行业的职业诉求。对他们而言,让他们的当事人达成所愿,才是更为重要的事——司法途径,只是众多途径中的一种。只要能维护当事人的利益诉求,什么办事方式在那里都会有一席之地。正因如此,德志所没那么依赖关系网,而能另辟蹊径,像即将一飞冲天的、轻盈的鸟。
金馥所聘用了近百名执业律师,近年还在扩编,德志所的律师数量只有它的一半,但同样飞速扩张。今年律师协会换届改选,德志所的主任和旷北平都报名竞选主席。当初将旷北平赶出德志所的人,如今又要和他成为对手。
即便不谈旧日恩怨,作为津港市规模最大的两家律所,风格迥然不同,又要竞争主席的位置,它们之间的关系也非常微妙。
对德志所而言,能够再次成为旷北平的对手也许意味着他们风头正劲,而旷北平想要的恐怕就更多一些,可能不只是赢得一次竞选,而是更为彻底和全面的胜利,比如说将德志所一击毙命。
萧臻闭上眼睛,试着想象自己坐在旷北平的位置,寻找德志所的破绽。德志所的律师们,在她眼前变为一颗颗小小的彩色糖豆,那些糖豆跳跃着,在棋盘上四处翻滚。其中一枚的颜色和别的都不一样。
那个人在津港律师界是个非常特殊的存在,就算在德志所内部也是如此。他有“全国十佳律师”的招牌,有从业十七年零败诉的行业记录,还有个流传甚广的原则——不吃当事人的饭,不收当事人的红包。
但说他特殊,不是因为这些名声,也不是因为那些原则。那个人做律师的方式,和别人不太一样。
萧臻的思绪定格于那个名字——乔绍廷。
电梯门开了。
上午九点,乔绍廷正快步走在拆迁公司的走廊。他不到四十岁,看起来三十岁出头,一张娃娃脸,不似传统认知中的律师低调老成,昂首挺胸的样子颇为桀骜不驯,西装恐怕比整家拆迁公司的家当都贵。两排穿着统一的“社会人”能感觉到乔绍廷的气势,围上前又不敢阻拦,犹豫着互相对视。乔绍廷瞟向这帮人,嘴角噙着冷笑。
对此时的他而言,这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
径直走到走廊尽头的大办公室,乔绍廷推门而入。四十来岁的拆迁公司经理曹总见乔绍廷进屋,忙站起来。曹总长得蛮横而不好惹,光头配手串,脖子上的肉层层叠叠,一见乔绍廷,满脸堆笑。
乔绍廷手揣裤兜,一脸不吝,和他昂贵的西装形成巨大反差:“曹总,我的当事人说,你的手下在他家门口晃来晃去,几个意思?”
曹总表情狰狞起来,皱着眉头,厉声呵斥手下不听指挥。一番训话之后,他又赔着笑脸对乔绍廷说:“这点儿小事,您打个电话就完了,何必还亲自来一趟呢……”
乔绍廷在曹总对面坐下,摆手拒绝递来的烟,喝了一口新倒的茶。曹总见乔绍廷脸色缓和,忙倒起苦水:拆迁太不好干,乔绍廷的当事人签下协议又反悔,说什么二百四十万太低,老婆闹离婚,手下也是逼不得已——
乔绍廷一摆手打断他:“那你就让他离。把合同签了,再给他找个对象不就完了。”
曹总神情尴尬,困惑于乔绍廷是否说笑。
“你们搞拆迁的是为了解决问题,而解决问题的方法绝不只有‘打骂’‘威胁’‘泼大粪’,多动动脑子。”乔绍廷没在说笑。剑走偏锋,歪门邪道,只要不犯法的,都是办法。说话间,他抬手看了眼万国表:“我马上要去开庭了,你去不去?”
同一时间,经济贸易仲裁庭,乔绍廷的同事洪图正在开庭,陪同者是德志所的主任合伙人章政。
洪图三十来岁,很瘦,短发,浓妆,嘴唇涂成暗红色,穿着一看就价格不菲的精致套装。章政则四十岁出头,深深的法令纹配上凹陷的眼窝,像条思虑过度的深水鱼。
案子不复杂,基金管理人擅自给客户的债券加了七倍杠杆,赔了太多钱,如今客户追责。
管理人声称一切操作都源于客户的指示,然而拿不出证据——聊天记录、邮件、电话录音,什么都没有。操着港台腔的原告律师却证据充足,步步紧逼,依次给出合同、账本和对话截图。基金管理人经理交握双手,蜷缩脊背,努力挤出抱歉的微笑。作为被告律师,洪图和章政胜算不大。
“主任,这案子你为什么不让乔律师来?”洪图压低嗓音,朝左微倾。
面对洪图的明知故问,章政笑笑,没答话。
洪图冷哼:“难怪这么大的案子派给我,原来是为了保住乔律的不败金身。”
“他今天有另一个刑庭要开,也是抽不开身。”章政薄薄的嘴唇几乎不动,如同腹语。
“他去开的庭,肯定胜率比较高,主任你怎么不跟他一块儿去风光?来这儿陪我多委屈。”洪图继续阴阳怪气。
章政吞咽口水,朝洪图的方向靠靠:“你得理解,咱们所想继续发展,有些表面功夫必不可少。”
“对,所以咱们得精心打造出乔律的不败金身,多方运作成津港的‘十佳律所’,再拉拢来韩律这种有行业背景的靠山……”洪图说到后面,不自觉抬高嗓音,仲裁员投来警告的一瞥。
章政拍拍洪图的胳膊,自然地接过话:“以及拥有洪律师你这样的核心业务骨干。”
“我是核心业务骨干?那乔律算什么?”
“他是打手。”
九点半,乔绍廷的凯迪拉克驶入法院停车场。
他正瞄着车位转弯,汽车的前机器盖上忽然多了个人。
乔绍廷吓一跳,猛踩刹车,就看到有人顺势半趴在他车上,伸手指着他喊道:“你这是要撞死我啊!”
这是马律师,平日温文儒雅,胖乎乎的,见人三分笑,此刻眼镜歪斜,气急败坏,在车头大呼小叫。
他跟乔绍廷分别代理一场性骚扰诉讼的被告和原告,这些天他一直发信息要再谈谈,乔绍廷都没理会。
乔绍廷摇下车窗,探出头来:“马律,我这儿有行车记录仪的,碰瓷算敲诈勒索,你知道吧?”
马律师绕到驾驶席一侧,单刀直入说起他们在打的案子。内容是老一套,乔绍廷的当事人没说实话,他的当事人没有性骚扰女孩,后面的诉讼,乔绍廷他们也拿不出物证。
乔绍廷一阵冷笑。短时间,封闭空间,一对一,突发事件,本来就不可能苛求当事人提供有力物证。他和马律师都清楚,物证不是重点。
马律师以夸张的幅度挥舞双臂,语言系统仿佛由手部驱动,翻来覆去说如果闹上法庭,原告根本没有胜算。乔绍廷继续点头。胜算也不是重点。
“你说庭外和解就愿意撤诉,这案子你们铁定会输,我的当事人为什么要和你们和解?”马律师以激昂的质问结束叙述,双手在空中戳出个休止符。面对马律师的瞪视,乔绍廷长出口气:“既然你这么确定案子能赢,又何必追着我谈?”
马律师愣住,没料到乔绍廷一下就问到自己的痛处,抓住命门。
这案子的重点,从来都在法庭之外。
“只要诉讼持续下去,你的当事人就会不断出现在舆论热点上,他过往的成就、现在的职称和未来的前途就都会完蛋,几年之内他绝对翻不了身。等诉讼结束,过个三五年,公众也许会逐渐遗忘这件事,他可以小心翼翼,在学术界重新探头——晚了。黄金上升期结束,位置被同龄人占了,奋起直追的后辈还会挤压他最后一点生存空间。所以赔钱和解,让这事尽快平息,是你们唯一的选择。”乔绍廷语速缓慢,边说边停稳车,马律师的脸色越发难看。
乔绍廷下车,走到他近前,低声报出数字。
“你们这是讹诈……”马律师的声音比刚才低个八度。
讹诈?乔绍廷似笑非笑,一言不发。那被告就是个畜生,是个惯犯,受过那人骚扰和侵害的女性不止一个。乔绍廷的当事人在事件描述上也许有偏差或夸张,但骚扰行为——哪怕仅仅是言语骚扰,一定发生过,否则那女孩不会第二天直接报警。
“咱们都是律师,要讲证据。”马律师的语气带点委屈。
“没错,咱们是律师,律师就有责任让当事人接受对他最有利的处理方式和结果。”说着,乔绍廷指指马律师,“更何况,总该有人让他付出代价。”
乔绍廷说罢,走向法院大楼。
马律师咬咬牙,上前一步:“两百万。我的当事人也许不够检点,但在这件事上,他多少有点冤。”
“三百万,一分都不能少。”
马律师还想申辩,乔绍廷抢先说道:“马律师,赔了这笔钱,以后他再想骚扰年轻弱势的女性,就会想起这七位数。我不信他会在道德上自省,但也许金钱能让他老实些。”
马律师愣愣,叹了口气,后退半步,认命地捋着头发。乔绍廷知道,他接受了这个价格。
“马律师,我代她们谢谢你。”
马律师笑了,充满自嘲:“你的当事人不用谢……”
“不,我的当事人觉得你就是个替变态洗地的王八蛋。我说的是那些未来本有可能受他侵害的女性。”
马律师目光闪开,乔绍廷走向法院。
乔绍廷此刻的酣畅源于胜利,也源于赔偿金额。绝大多数律师不会接这起案子,同样,绝大多数律师争取不到这样的庭外和解。胜利的味道当然甘美,那个金额也相当不错,但更为重要的是,这个结果在他看来,相对公平。
“我的当事人通过给低波动性资产加杠杆,来平衡投资组合的风险贡献,使投资组合达到更高的风险调整后收益,即更高的夏普比率……”仲裁庭里,基金管理人代表还在陈述。良好的动机搭配糟糕的结果,毫无说服力可言。
洪图侧头,继续和章政低语:“有乔律在一天,我在咱们所就不会有出头的机会。”
章政还是不动嘴唇,语速飞快,给洪图阐明事务所格局。他自己要竞选律协会长,一旦成功,以后肯定没那么多时间管理事务所。乔绍廷不懂管理,心思都在案子。还有个合伙人韩彬,一年都来不了律所两次。律所肯定需要更多的合伙人,未来德志所就是她洪图说了算。
这番前景颇让洪图心动。章政看洪图眯着眼睛,暗暗盘算,乐了:“瞧你,哪儿有跟自己师父较劲的?”
洪图脸一红,随后笑得云淡风轻:“我俩到底谁较劲?他到现在都不肯让出‘王博和雷小坤故意杀人案’的代理权呢。”
章政眼睛一眯,开始出神。
新话题很有效果。章政竞选律协,旷北平也不能因此公开发难,哪怕局势再胶着,战争也需要个导火索。王博和雷小坤那个案子,当导火索,很合适。
那起辩护本是所里例行的法律援助项目,只需要随便派两个律师走个过场,但不知怎么,乔绍廷盯上它不放。于是原本是边角料的案子,现在成为章政的心腹大患。
“那案子证据确凿,肯定没戏。”洪图接着刺激章政,“咱们所上上下下这么多人,给他维护出不败纪录,现在怕是要凉。”
“我会继续想办法说服他……不过绍廷做刑辩确实很有一手,万一他能替俩被告人保住脑袋呢。”章政安慰自己,可他跟洪图都心知肚明,问题并不限于输赢。
“那案子的被害人是严裴旭的女婿。严裴旭背后可是旷北平,是咱们整个津港律师行业的老太爷。当年你和乔律联手把他从德志挤走的旧恨还没了,这次是打算把搞死咱们所的机会往人家手里递吗?”
章政被洪图说中痛处,不由叹气。
跟乔绍廷联手把法学泰斗赶出律所,如果放到现在,章政肯定不会这样冒险。说到底,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可他也记得,当初乔绍廷提出这个计划时,他们是如何两眼发亮,喝着啤酒,吃着薯片,聊一整个通宵。人年轻时总认为自己能吞下巨物,然而那个事物可能比他们想象的极限都要庞大,会卡在喉头不上不下——这就形成如今尴尬的局面。何况现在,乔绍廷的行为,无异于在明面上跟旷北平再次单挑。
“乔律对这案子怎么那么大执念?”洪图确实好奇。
“被害人的老婆叫严秋,是绍廷当年没追到的女神。”章政敷衍道,事实上他自己也搞不清,真就这点儿原因?
“哦?这事还有瓜可以吃?”洪图捧场,点头,同样不信这个说法。女神的丈夫死了,抢着替杀人凶手辩护,这应该不是制造浪漫重逢的良好途径。
“基金管理人的超权限操作,以及危机后期风控的失效,这种模型风险、操作风险、内控风险,以及对冲基金高业绩提成比例的特点所形成潜在的‘道德风险’,均具有个性化与不可测性……”基金管理人代表的陈述到达尾声。洪图瞥了眼身旁的管理人经理,发现他已自我放弃,两手垂在身侧,耷拉个脑袋。在这种气氛中,洪图说着无力的辩护词,不自觉地开始抠起指甲。
庭审继续。
十点半,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乔绍廷的庭审正进行到控辩双方交锋的阶段。
公诉方坐着一名检察官和一名助检,审判席上是合议庭的审判长和两名审判员,辩护人席上一共有五名律师,乔绍廷在其中。
被告席上的五个男孩,有的满脸青春痘,有的染着黄毛。站在靠边位置的那个,明显比其他四人高大壮实,脸上还有胡楂。这人就是拆迁公司曹总的儿子,曹海。
旁听席上坐着被害人和被告人的家属,曹总也在其中,他正伸长脖子,一会儿望向乔绍廷,一会儿望向曹海。曹总之所以对乔绍廷恭敬有加,除去乔绍廷本人的因素,曹海的案子也占比不小。
“曹海的辩护人,你在辩护意见里说,作为这起抢劫案中被害人与被告人双方唯一的成年人,曹海却不应当承担任何刑事责任?”检察官努力让语调平和,还是透出些嘲讽。
乔绍廷一脸坦然:“我是说,他在这起抢劫犯罪行为中,不具备任何地位。他既不是主犯,也不是从犯,更不是胁从犯。”此言一出,其他几名辩护人都睁大了眼,齐刷刷看向乔绍廷。
乔绍廷继续他的陈述——曹海不过是住在抢劫地点的楼上,又恰好跟一名被告认识,被喊下楼抽了根烟,聊了会儿天,被害人中有一个还没指认出曹海,那更能证明曹海根本没参与抢劫——
审判长忍不住开口打断:“那要按你的说法,出现在抢劫案发现场的曹海,是什么性质?”
乔绍廷耸肩:“他……就是路过的。”
此言一出,另外几名辩护人都低头,憋笑,旁听席上甚至有人笑出了声。审判长瞪了乔绍廷一眼,转头看检察官。检察官一脸不耐烦。曹海半张着嘴,他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无辜,这么倒霉。
乔绍廷神色如常,他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只需要效果。
检方的不耐烦延续至庭审结束之后,乔绍廷签完笔录,去和他们握手:“我这纯属胡搅蛮缠,得罪得罪。”
助检绷着脸,继续收拢卷宗。检察官倒是大度,握手还附赠一枚微笑:“都是工作,能理解。毕竟被告人的家属在场。”乔绍廷回报以“感谢理解”的眼神,往外走,心知肚明自己就是这样的律师,做出近乎搅诉的辩护,和那个曹总在场没有半毛钱关系。
法庭门口,曹总兴奋地追上他:“乔律,牛逼!没错啊,我儿子就是路过的!你说这法院是不是应该当庭放了他?”
乔绍廷的笑容已在这十几米的道路上挥发干净,他站定回身,一脸嘲讽:“你手下去威胁我客户的时候,为什么每次都至少去三四个人?”
“啊?”曹总愣了。
“你也知道人多唬人?曹海快二十岁了,身高一米八几,在被抢劫的孩子眼中,他戳着就是站脚助威。还当庭释放?缓刑都不要做梦!”
“啊?可、可您刚才不是……”
“我是努力争取让曹海不要在一起未成年人实施的抢劫犯罪中,作为唯一的成年人被判得最重。仅此而已。”
曹总愣在原地,衬衫从皮带里挣脱出来,露出一小截肚皮。他大概没想到,代理费加上溜须拍马,买不走乔绍廷的判断力。曹海是成年人,而抢劫是暴力犯罪,是重罪,最后要能争取下来一年实刑,曹总都该烧高香。
乔绍廷往外走,不忘扭头叮嘱:“别让你的手下再去骚扰我的客户,以后有时间多回家管管儿子。”
乔绍廷说着走出法庭,如果他没记错,那个贸易仲裁案正开庭。这本来也是乔绍廷的案子,所以他也做过些前期调查。撇开他调查的结果不谈,那是个稳输的案子。
他能想到章政的一脸愁容,也能想到洪图每每焦虑时低头抠指甲的样子。毕竟是徒弟、同僚,也别弄得太难看才好。
乔绍廷掏出手机,开始编辑消息。
“……给我方造成巨额损失,本质上是申请人由于过度追求收益而不顾操作权限,向撒旦下注而导致的结果!”原告律师正慷慨陈词。几名基金管理人面如菜色。
洪图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不是她不给力,没有证据,就算乔绍廷在,也不可能赢这官司。
就在此时,章政轻轻一拍洪图,从会议桌下给她看手机,是乔绍廷发来的信息。洪图飞快浏览,有些疑惑,和章政对视。章政冲她点头。
“被申请人,申请人认为你们是超权限操作。关于这部分,你们有什么解释?”首席仲裁员朝他们发问。
洪图瞥了眼手机,照本宣科:“被申请人这一方的操作,并没有越权,而是得到了客户及申请人——基金托管人的临时指示。”
原告律师立刻愤怒反驳,洪图不去理会。虽然也不确定这能有什么效用,她还是继续按乔绍廷发来的信息陈述:“在合同上,清楚地注明了客户是两个人——梁忠先生和他的夫人李静女士,杠杆行为源自李静女士的指示。这部分仲裁庭可以调取他们的联系记录,或者被申请人在得到授权的情况下,也可以去调取这部分记录,作为证据出示。”
李静的确不在庭上,但这充其量也就是个缓兵之计。洪图很清楚,李静没提出过加杠杆。
原告律师推了推假发,正忍不住想再次反驳,坐在一旁的基金托管人代表,也就是梁忠,突然伸手拦下律师。律师扭头看他,就见他面带顾虑,微微摇头。
原告律师诧异,洪图同样意外。她斜眼去瞟章政。章政的表情意味深长。
中午十二点,原告律师主动向洪图要求撤诉和解。
仲裁委员会停车场,章政斜倚后车门,站在车旁,拿着手机,一脸兴奋。
“绍廷,你可以啊。对方主动要求和解。你怎么知道李静给过基金托管人加杠杆的指示?”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和基金托管人的经理有一腿。如果事情败露,对他们整个家族都是大丑闻,而基金托管人那边也会失去他们最重要的客户。”
至此,乔绍廷一上午处理的四起案子,都赢得了不同程度的胜利,以其他律师不会运用的手段,争取到了其他律师未必能争取到的东西。
可是,当乔绍廷将同样的这套方式运用到王博和雷小坤的案子上,就会激怒不该被激怒的人。
就像洪图跟章政说的,王博和雷小坤的死刑判决,可以称得上证据确凿,在凶手的辩护方面,乔绍廷找不到突破口。这次,他另辟蹊径的方式,是将目光转向被害人朱宏。
乔绍廷有个老同学名叫邹亮,在津港银行做客户经理。乔绍廷就从这人身上入手,让他帮忙调查朱宏一家的财务状况,试图发现朱宏的破绽。
然而,他并没有意识到,或者说他意识到了但并没有在意,津港银行的常年法律顾问是金馥律师事务所。
3.旷北平
下午一点,萧臻看着电梯门打开。
黑色皮质沙发,柔软,将手指压上去,会陷入半个指腹。玻璃茶几上放着一次性纸杯,里面是开水,如果直接拿起来喝,她不会知道自己被烫到了喉咙。先天性无痛症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常染色体隐性遗传病,其临床特征为患者自出生以来,任何情况下身体的任何部位均感觉不到疼痛。痛感和触感能帮人确认很多东西。无痛症意味着成为一只没有回音定位系统的蝙蝠,所有的石子都扔进深潭,没有回声,不拍击水面。萧臻时常觉得,就是因为有这样的疾病,她才比别人都更在意“坐标”。
旷北平大步走出电梯,一米九的身高将周遭的物体都衬托得很小。他穿白色休闲装,灰白色头发十分浓密,肩膀很宽。来面试之前,萧臻在网上见过他年轻时的照片,眼前这个人和三十年前那个戴黑框眼镜的瘦高竹竿,区别未免太大。
即便两腮的肉稍稍下垂,显得老态,旷北平也很英俊,举手投足像个加大号的息影电影明星。之前看照片的时候,萧臻没意识到这点。
跟在他身后的矮个子一路疾走,为他推门、提包,因太过周到而显出谄媚。这是旷北平的合伙人薛冬,外界都说,这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然而,人都是综合体,当一种特质以压倒性的样貌成为某个人的标签,那就免不了有塑造的成分。追名逐利之辈最爱将情怀与梦想贴在脑门。
萧臻看着薛冬,想起为秦王灭赵的大将军王翦。王翦表现得爱财如命,方能手握重兵,在多疑的秦王眼皮底下生存。或许薛冬对旷北平也是一样,谄媚、爱财的真小人,反倒会让旷北平放松警惕,觉得安心。
如果萧臻没记错,这人跟乔绍廷和章政是大学时代的兄弟。六年前,旷北平被迫离开德志,薛冬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原本的事务所离职。所有人都以为薛冬要去德志当合伙人,谁都没想到,他选了金馥。
“主任,您多虑了。章政这次去律协参选,无非就是想表个姿态,让大家觉得他德志所有能力跟咱们一较高下。至于什么‘十佳律所’或是韩松阁的儿子,在竞选中起不到什么助力。”薛冬边小声说话,边从待客区走过。旷北平侧头瞟他一眼,没有接话。见旷北平回来,前台秘书和里里外外的律师纷纷起身恭迎。旷北平一副大家长派头,深沉和蔼,朝众人摆手。
刚才训斥实习律师的那个合伙人也从办公室小跑着出来,毕恭毕敬跟旷北平打招呼。
萧臻想起来了,这人是旷北平的研究生付超,从进入法律行业那天开始,他就一直为旷北平鞍前马后。要说办事能力,他可能不如律所的助理,但要说对旷北平的忠诚,那很难有人和他比肩。
“小付啊,什么时候回来的?还顺利吗?”
“一提您的名字,从看守所到刑庭,一路畅通。”
旷北平笑着轻拍他的肩膀:“那是因为你办案得力,与我有什么相干?”
观察着这些,萧臻忽然感到无聊。所有事都和她没什么关系。人们行走,说话,打出个大大的哈欠,往垃圾桶投掷瓶子……人世间的一切,好像都和她没什么关系。失去痛感,关联感就也变得奢侈。因为没有坐标。
跟乔绍廷的短暂交集,在萧臻脑海一闪而过。
那次是个例外。
一路播撒圣恩之后,旷北平走进办公室。薛冬跟付超打个招呼,又朝助理递个眼色,独自随旷北平进屋。
关上门,一转身,旷北平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六年前,德志所主任换选,章政投自己一票,也号称是“表个姿态”,结果就是现在章政成了德志所的主任,公开和旷北平唱起对台。
见薛冬低头不语,旷北平露出和蔼的笑容:“也许你说得对,毕竟你和章政、乔绍廷是一个宿舍出来的,可能你更了解他们。”
“要我说,章政没那个魄力。不管是当初还是现在,真正敢对您亮刀子的,只有乔绍廷。”薛冬还是没抬头,一副全心全意为旷北平着想的样子。
听到乔绍廷的名字,旷北平笑得更显和善:“真正有资格上华山论剑的,可不是这种对谁都敢亮刀子的小刀客。”
“所以,主任,德志所有个致命的弱点。”
旷北平坐到办公桌后,一抬眼,向后一靠:“乔绍廷?”
“绍廷在行业里确实是顶尖的,就是带刺。虽说这些年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但比起章政那个滑头,他还是有棱角。章政对他这一点可以说是又爱又恨。他既想利用这一点大杀四方,又非常担心这把双刃剑给自己惹麻烦。”
“那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摆平了乔绍廷,就相当于摆平了章政和德志所?”
薛冬微微一惊,他那话怎么听都不是这意思,旷北平想这样解读,只可能因为旷北平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想说,章政和绍廷,恐怕不完全是一条心。”薛冬说。
旷北平似乎看破他的心思,笑了:“你跟他俩也不是一条心吧。”
薛冬略带紧张,也笑,把见风使舵的小弟扮演到底:“当然,在学校那会儿,他俩还到处找论文抄呢,我已经拿到双学位了。层次不同,玩不到一起去。”
薛冬感觉自己暂时通过试探,至于乔绍廷,那就不好说了。
* * *
乔绍廷还不知道有什么在迫近,把车停在幼儿园对面,急匆匆往里跑。刚到门口,他就看到一群家长在往外走。他懊恼地叹息一声,又迟到了。
他的妻子唐初高挑挺拔,十分白净,在人群中很是出挑。乔绍廷看着她的侧脸,长叹口气,尽量不去想即将到来的战争。
唐初也看到乔绍廷,几步就迎上前,微微冷笑:“哟,乔律师,您这是百忙之中抽空来的吧?可惜,演出结束了。”
乔绍廷难掩愧色,一向利落的口才也变得不太好用:“我……那我进去跟阿祖……”
唐初用孩子们要睡午觉的借口拦住他,然后绕开乔绍廷,走向自己的车。乔绍廷看看幼儿园的方向,又看向唐初的背影,纠结数秒,追上去解释:“我今天那个刑庭的时间改不了,真是紧赶慢赶……”
“没关系的,理解。离婚协议拟好了吗?”
乔绍廷的理由,唐初太熟悉了。“庭审时间改不了。”“时间来不及。”她听得太多,懒得追究,更何况两人关系已经到了这一步,她就当没听到。
提到离婚协议,乔绍廷的肩膀就更耷拉一些,他颓然地回避唐初的眼神:“这事还能不能再谈谈?婚姻又不是过家家,这老结了离,离了结的……”
“婚姻不是过家家这句话,我转送给你。你这一天到晚都见不着人,我本就是丧偶式育儿,离了也没什么区别,没准还多个偶尔能帮上忙的前夫。”唐初说着,找到自己的车,按下钥匙。
乔绍廷急了,又追几步:“什么叫丧偶式育儿!我忙归忙,可甭管多晚回来……”
唐初站定转身,看着他,抱起胳膊。乔绍廷说不下去。
不管多晚回来,乔绍廷都会到儿子床边,替他掖掖被子,把玩具或零食放在床头。可孩子那会儿睡着了,感觉不到。而他打发下属买的那些昂贵商品,也不能替代父爱。他做这些,或许能感动自己,或者能自欺欺人说自己还是称职的父亲,但那都是源于他自己的需要罢了,唐初和阿祖需要的是陪伴。类似的对话不是第一次发生,唐初不抱期待的眼神,乔绍廷这几年也越来越经常看见。他深吸口气:“也许你说得对,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
“你不可以。乔律师,就像今天,我相信你在百忙之中尽可能抽出时间赶来,我真的相信,但你就是没做到。演出结束了。在咱俩第一次结婚的时候,我们就有过约定,过不下去就分道扬镳,别勉强。”
乔绍廷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失落,麻木,还是伤心。跟此刻的他自己一样,那些刑事诉讼的被告也经常说“下次一定痛改前非”,但他们一定还会二进宫。手机响了,来电显示“邹亮”,乔绍廷一阵烦躁,直接挂断电话,继续苍白地申辩:“我知道这些年你兼顾孩子和工作不容易……”
唐初笑了:“兼顾孩子和工作?我从来就做不到。你怎么就天真地相信我能够兼顾,或者我就应当能兼顾呢?乔律师,为了照顾孩子,我得从临床退下来,申请去科室值夜班,我不得不放弃去北京普外进修的机会,即便这样,我还得时常让爸妈放弃出国旅游过来搭把手。你我的一天都只有二十四小时,轻重缓急,不过取舍。我做了取舍,你也做了。”
说着,唐初一声轻叹,上前一步,轻轻抚摸乔绍廷的脸:“看你每天风尘仆仆,一脸疲惫,我也心疼。我知道,自从做了德志所的合伙人,你就上了高速轨道,停不下来,甚至是身不由己。你的心意,我懂,你只是做不到。乔绍廷也许可以,但乔律师做不到。”
乔绍廷呆住,法官用最柔美的声调宣布死刑判决,也不能改变判决结果。
他想道歉,但唐初不需要。他也想解释,但没什么可解释,唐初都懂。他还想辩解——孩子的汇报表演当然重要,但官司也重要,这有点儿不一样。可他也不敢这么说,他隐隐知道,正因为他会想用“不一样”来申辩,唐初才会失望。
手机又响了。唐初垂下手臂,后撤一步:“快接电话吧。离婚协议记得发我。”
乔绍廷黯然地看着唐初上车,抬手接通电话:“你他妈真够烦的,钱不是给你了吗!”
“绍廷,是我。严秋。”
“哦,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是……”
“方便的话,能跟你见个面吗?我想和你谈谈。”
萧臻看着薛冬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关上门,如释重负,松口气,走回自己的地盘,一进门就陷进座位,焦虑又疲惫,搓着脸。
她看见付超又在训实习律师。
第三间合伙人办公室的门打开,合伙人抱着一摞卷宗匆匆出来,胖乎乎的,一派憨厚,拍着付超的肩膀,指着主任办公室,眼睛却瞟向玻璃幕墙里的薛冬。
迎面,薛冬的助理走过来,对萧臻说:“萧律师,薛律师可以见你了。”
薛冬办公室门口,助理敲敲敞开的门:“萧律师来了。”
薛冬挂上电话,坐回办公桌后,低头翻看萧臻的简历,眼皮都没抬:“不好意思,萧律师,久等。”
萧臻注意到薛冬心不在焉,没吭声。薛冬则完全没意识到萧臻的沉默。
很快,薛冬翻完简历,抬起头来:“萧律师的工作经历还挺丰富,不过我看你做专职律师还不到半年。”
“是的。”
“为什么想来我们所?”
“在咱们津港,只有金馥和德志算得上顶尖的律所,我想大部分求职的律师,都会希望来这里。”
“对啊,不还有德志吗,为什么要来这儿?”
“简历我都有投,咱们所先通知的面试。”萧臻笑笑。
薛冬被噎得一愣,随即也笑了:“我喜欢你的诚实……可能还有耿直,萧律师。”
说着,他上身前倾,又翻开萧臻的简历:“问句题外话,你觉得津港最优秀的律师是谁?”
“乔绍廷。”
不忿的神色一掠而过,薛冬笑着:“也对,‘全国十佳律师’之一嘛。这样,去掉这个头衔,你觉得津港最好的律师是谁?”“乔绍廷。”
* * *
旷北平办公室,刘浩天——也就是萧臻看到的憨厚胖子——把卷宗放在桌上,都是乔绍廷正经手的案子。
旷北平瞟了一眼小山样的卷宗,摆出恨铁不成钢的家长模样:“看看,同样都是我带出来的,为什么只有他是‘十佳律师’?你们但凡有他一半拼命,这‘十佳律师’都不会这么轻易地落到他头上。”
付超倒没有不忿,低眉顺眼,刘浩天却恨恨地瞪了卷皮上的名字。
“我看出来了,我就算累死在五丈原,你们也扶不起来。”旷北平将二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兀自拿过卷宗。
那两人低下头不语,等旷北平的下一步指示。
4.另外半个三月一日
下午两点,乔绍廷坐在车里,看严秋从熟悉的居民楼走出来。
她没怎么变过,穿着白色T恤,长发及腰,瘦瘦小小,弱不禁风,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他再看看倒车镜里的自己,神色疲倦。
乔绍廷打开车门,朝严秋挥手。远远地,严秋就看到了他,点点头。
她一言不发,往楼对面的小花园走,乔绍廷立刻理解她的意思,也跟过去。
“好久没见了,你是不是瘦了?”严秋先开口。没等乔绍廷回答,她又补充:“你看起来挺疲劳的,没休息好?还是病了?”
严秋找他来,肯定不是为谈气色好坏。乔绍廷谨慎地盯着她,等她说正题。
“你是不是觉得我会怨你?怨你为什么要去给害死朱宏的人做辩护。”严秋叹气。
“你丈夫的尸体还没找到,他遇害是个合理推断,但我更愿意定义为‘下落不明’。至于做辩护,这是我的工作,当然,你为这记恨我,也在情理之中。”乔绍廷的话滴水不漏。
“我不怨你给他们做辩护,但我不明白,你给凶手做辩护,为什么要来查我们家上上下下的银行财务记录呢?”
听严秋说到这个,乔绍廷一惊,随后冷笑:“看来你和邹亮不是好久没见了。也不知道他念的是哪份情,还真什么都告诉你。”
严秋盯着他,强硬起来:“你别管是谁告诉我的,现在我问你,是不是有这回事?”
“我说了,这是我的工作。”
“我知道,为了实现委托目标,你可以不择手段,但你现在连最起码的底线都没有吗?”
严秋怨怼的瞪视让乔绍廷无言以对,垂下目光。
“绍廷,在我记忆里,你不是这样的。”愤怒、厌恶以及不解,朝乔绍廷涌过去。
他直视眼前的人:“那要看你指的是哪段记忆。咱俩的某些回忆,是我曾经碰都不敢碰的。”
呆愣片刻,严秋笑了:“你最后还是放下了。”
“因为我很幸运,有个叫唐初的爱人。”说到唐初的名字,乔绍廷声音里有自己都没察觉的温度,他后退一步,“你多保重。”
乔绍廷刚走出没两步,严秋叫他:“乔律师!”
称谓倒是变得很快,乔绍廷咽下苦笑回头。
“你那样做,应该违反了律师职业道德,甚至是法律,我可以投诉或举报你。”严秋见打感情牌没效果,就用起了理智牌。
乔绍廷看着远处,耸肩说:“无所谓。虽说在我的记忆里,你不是那种人,但人都会变的,对吧?”
言毕,乔绍廷没再看严秋,转身离开。彼时他仍不知道,当时旷北平正在办公室里,给学生、客户和旧友打着电话。他鲜少提及乔绍廷的名字,却编织起一张针对乔绍廷的,密不透风的网。
“你今后希望往哪种类型的案件方向发展?”同一时间,金馥所合伙人办公室内,面试继续。
“哪种都可以,只要是做诉讼律师就好。”
“非诉业务很赚钱的。”
“诉讼做好了,一样赚钱。”
话也没错,薛冬瞟了萧臻一眼,不明白她这执着从何而来。又问了几个走过场的问题,薛冬基本敲定要录用萧臻,只等晚些跟旷北平汇报。
“萧律师,应聘津港最好的律师事务所,你有什么优势能说服我同意你入职呢?”他放松下来,打着趣准备收尾,“我是说,在你心中,津港最好的律师甚至不是我们所的。”
金馥的人员配置、社会资源、自己的业务水平,萧臻一板一眼答题,最后还不忘强调乔绍廷的确是“津港第一”。
几十分钟前她这么说,薛冬挺不服气,甚至想问问萧臻,她哪儿来的笃定。此刻的薛冬则早已自我安抚完毕——年轻人就喜欢张扬的做事方式,根本不懂闷声发大财的好。这也从侧面说明乔绍廷幼稚。
现在薛冬只觉得逗,继续调侃:“但这里没有乔绍廷。你要不要考虑再去德志所了解一下?”
萧臻略作沉吟,站起身笑笑:“我明白了,谢谢薛律师。”
薛冬一愣,眼前这人跟乔绍廷似乎有什么渊源,说到这个名字,她就一股轴劲,估计是狂热粉丝。“别误会,不是那意思。坐。”薛冬抬手拦下萧臻,缓和氛围,“绍廷跟我是老相识,别说你给德志投了简历,就算在这里工作,你一样有机会在私人场合里见到他。他比我小几届,可当初我们住一个宿舍。”
萧臻似乎很感兴趣:“薛律师和乔律师很熟?”
“什么‘很熟’啊,我俩是哥们儿。而且你说得没错,这家伙确实是最厉害的。”
这套说辞跟在旷北平办公室时完全相反,不过薛冬心安理得,反正都是实话,看怎么说而已。他还想在乔绍廷的粉丝面前继续讲述革命情谊,来拔高自己的形象,萧臻却打断他的发挥。
“薛律师,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她并不需要薛冬点头,停顿片刻,兀自说下去,“如果你们能拿出一个合伙人的位置作为奖励,五年之内,津港最好的律师一定是咱们金馥所的。”
薛冬一挑眉毛,看来不是狂热粉丝,那难道是俄狄浦斯情结?看年纪乔绍廷也不够当她爹啊。
“你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不一定是我,也许会是薛律师您,但总之,不会还是乔绍廷。”
薛冬很怀疑她知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概念,有多么难做到。野心大过能力太多,就会成为笑话,但有这种野心就意味着——可以利用。
薛冬坐直身体,重新打量萧臻,飞快调动脑细胞。
萧臻满不在乎,坐在他的对面。她很清楚,自己在薛冬眼里是贪婪而自不量力的棋子。可是不知道痛的人,同样也不知道怕。
在面试的最后,萧臻跟薛冬达成一项跟乔绍廷有关的交易。
根据那项交易,萧臻要做的是去德志所面试,并且努力成为乔绍廷的搭档。按薛冬的说法,近些年乔绍廷在德志所向来都是单打独斗,没有固定合作的律师。
而薛冬承诺给萧臻的,是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金馥所的隐名合伙人身份。
他们两个都向对方隐瞒了一些东西。薛冬没有提醒过萧臻她所面临的风险;萧臻则没有告诉薛冬,她为何对乔绍廷如此在意。
下午三点,接到拆迁客户的电话时,乔绍廷正在贸易出口银行,拿另一个案子的材料。
银行法务是个戴眼镜的小伙子,一脸书呆子样,不停跟乔绍廷道歉,说法务部明天要集体出差,乔绍廷得单独出庭。
合同齐全,抵押物都在,债务人也认账,这案子就走个流程,乔绍廷也不明白他哪儿来这么大歉意。互相说了三次“对不起”和“没关系”之后,乔绍廷猜测这人有点儿社交恐惧,并暗暗感谢他给自己带来一天唯一的放松时刻——除了这个案子,这一整天就没一件轻松的事。
之后不到三十秒钟,客户的嘶吼就通过电话传了过来:“乔律师!那伙人来了!”
拆迁公司的砸门和叱骂,隔着电话也能听得清清楚楚,最让乔绍廷吃惊的是,其中还混杂了曹总的声音。他立刻把电话拨给曹总,一大通质问堵在嗓子眼。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曹总直接把电话挂了。
乔绍廷往停车场走,又一次拨号。曹总还是直接挂断。还没等他发消息质问,手机就又响了起来。“马律师?”
“乔律,方便说话吗?”
“你和当事人那边谈妥了?”
“不需要谈了,我的当事人解除委托,他换律师了。”
乔绍廷的脑袋短暂嗡鸣了一秒,两个案子竟撞在一起出问题。
据马律师说,他连和解方案都没来得及提,直接被炒,新换的律师还不打算和解,要把官司打到底。
“后面,你们恐怕也会很艰难。多保重,乔律。”
最初的呆愣过去,乔绍廷只感觉很不对劲。此时的他并不知道,马律师打电话时,人就在金馥所的门外。
电话挂断后,马律师走进电梯,上楼。在主任办公室有人等他。
大学城后面的小吃街还是人挤人。在乔绍廷为了案子的变故而发呆时,薛冬与章政私下见面了。
薛冬那辆造型夸张的跑车引人注目。章政端着两杯果汁,从小吃店走到车旁,递给薛冬一杯。薛冬抿了口“果汁”,就这色素、香精加自来水的玩意儿,他们俩加上乔绍廷,愣是喝了好几年。上次章政喝半杯果汁,回去就闹了一宿肚子。也不是钢肠铁胃的岁数了,还搞这种形式主义,真不知该说他什么。
周遭的店铺变了大半,学生也换了不知道几批,唯独这家小吃店还在。随着年岁增长,薛冬和章政的默契也逐渐提升,前些年他们还需要些叙旧的场面话垫场,如今叙旧这部分只需要让熟悉的空间代为完成。没话可聊的同学聚会,才需要手舞足蹈回味当年。
章政吸取上次的教训,果汁一口没碰,买来就放在车前盖上。两人略去寒暄,直接切入正题。旷北平可能要对德志所下手,薛冬劝章政做好准备。
都参选了律协会长,章政当然没指望过消停。又不是小学生,难道还“手拉手,齐加油”吗?旷北平有动作不过是早晚的事,章政眉头都没皱一下,望着身旁往来的人群。
薛冬也把饮料放到机器盖上,说出第二个重点:旷北平动手未必是冲着章政,也可能冲乔绍廷。
章政的神情痛苦起来,目光也变得不太聚焦。
章政自己万分谨慎,旷北平未必能抓到把柄。乔绍廷就不一样了。
谁会害怕没枪的猎人,没牙的老虎?铲除了乔绍廷,那对付起他章政,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章政从牙缝挤出字词,询问薛冬的建议。
“退选。管好你的狗。”薛冬等的就是这个问题,说着还伸手一指,“不是二选其一。”
章政盯着薛冬:“那我两个都不会选。而且绍廷不是狗,他是我兄弟。”
薛冬不屑地笑了,认识这么多年,还要讲这种场面话,伪君子比真小人更讨厌。真要拿乔绍廷当兄弟,他就该自己去咬人。
两人都没再说什么,各自上车离开。临走前,薛冬拿起机器盖上的饮料,丢进垃圾桶。
下午四点半,津港银行门口的停车场里,邹亮穿着制式西服,颇像哪个小偷私用贼赃。他瘦骨嶙峋的身体挂不住衣服,驼背耸肩,脸色灰白,唯独眼睛神经质地发亮,还猛眨个不停。
远远就见乔绍廷的车驶来,他小跑着迎上去,不曾想乔绍廷直冲他开,几乎没怎么减速。邹亮吓得忙闪到一旁。
乔绍廷气冲冲地下车,拽着邹亮的脖领子,一把将他顶在车上:“跟你说多少遍了,事办好之前别给我打电话!”
邹亮挣扎着还不忘冲乔绍廷笑,劝他别这么大火气。片汤话气得乔绍廷来回踱步。钱给了,东西一直见不着,要不是念着发小情分,他现在火气还能更大些。
邹亮说东西一半天儿的就能给,此外还有额外惊喜。这邀功的部分乔绍廷只当废话,重点是邹亮要再问他借点儿钱“急用”。
“那二十万呢?这么快就花完了?”
“那个我拿去还债了……”
乔绍廷打断他:“你八成是拿去……你没救了你!”
邹亮也有些不高兴了:“绍廷,你打小儿就瞧不起我,可毕竟认识几十年了,总不至于这么信不过我吧?”
乔绍廷伸手指着他:“做律师以来,我发现有三种人信不过——嗑药的、耍钱的和好色的。你现在是废人三项冠军,信你?我傻啊!还有,我不是打小儿就瞧不起你,事实上,那会儿看到严秋望着你的眼神,我甚至很妒忌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现在什么德行吧!”
见乔绍廷拉开车门要离开,邹亮忙上前拦,想说自己真有额外的“好东西”。而乔绍廷只当他要不到钱就不罢休,之前两个案子攒下的怒火也一块儿倾泻出来。乔绍廷回手一推邹亮,就见邹亮趔趄几下,直接摔了个跟头。邹亮坐在地上,面露愠色。
乔绍廷没想把他推倒,事情竟发展到这步,他不免自责,想伸手搀他,可略一犹豫,他决定还是别给邹亮柔情,免得他得寸进尺:“再给你两三个小时,今晚下班的时候把东西拿来!”乔绍廷的语气仍然是冷冷的。
邹亮发现乔绍廷不为所动,只好自己爬起来,恨恨地看着乔绍廷开车离开。他掸着身上的土,一摸兜发现口袋空了。东西呢?他有点儿慌。
邹亮着急地四处寻找,直到发现不远处的地上躺着的那支录音笔,才松了口气。这里面记录着重要的东西——不仅对他重要,对乔绍廷也一样重要,可乔绍廷没给他机会说话。拿着录音笔,邹亮苦笑着摇了摇头。
德志所的停车场里,乔绍廷听着倒车雷达响起,摇下车窗,看到有只狗在他的停车位上趴着。他使劲地按了几下喇叭,直到流浪狗夹着尾巴跑开。
乔绍廷拿着文件袋下车,那只流浪狗在不远处的墙根站着,正望向他。乔绍廷和它对视片刻,走进楼内。
案子出纰漏,邹亮没物证,事情都不顺心。一路上,乔绍廷把文件袋夹在腋下,看着手表,同时用手搭在颈动脉上测着心率。在德志所门前,乔绍廷做了几个深呼吸,管理好表情,不动声色地走进去。
“乔先生,回来啦!”前台的女孩叫顾盼,二十岁出头,笑容阳光,一见乔绍廷进事务所,就冲他打招呼。乔绍廷挤出一个微笑,接过她递来的甜点,据说是公司下午茶,她特地留的。
不开心的时候吃点儿甜食,能分泌多巴胺。乔绍廷不太相信这能对自己起效。无数次单打独斗的经验证明,不开心的事最终还是要靠自己的能力和魄力去解决,不能寄托于别人,更别说寄托于甜食。
洪图一见他进来,就跟进办公室,说明天想替他开庭。她是指贸易出口银行的抵押纠纷,正是在那家银行门口,他接到马律师和老刘的电话,又跟曹总失联。
也许是自己看起来疲惫,昔日徒弟想要分担,也许洪图有自己的打算。
乔绍廷没心思回应,也懒得去想。
见乔绍廷沉默,洪图又告诉他,曹总的人刚刚来了一趟,曹海的案子,曹总决定解除委托。
这下好了,不顺心的事情又多一桩。
那时,距离一天的结束,还有不到六小时的时间。
* * *
下午六点多,章政和乔绍廷围坐在餐桌旁,章政面前摆着韭菜花、酱豆腐、芝麻酱、辣椒油和葱花香菜末。
乔绍廷暂时放下接连的不快,边吃边看章政搭配调料:“每次我看你吃火锅,感觉比出庭还正式。”
章政用筷子搅和着调料:“人嘛,都有点儿执念。我的执念也就是碗调料。”
乔绍廷拿筷子夹东西的动作一顿。邹亮的东西没给,章政的压力倒是先来了。
“你是想说我的执念风险太高?还是代价太大?”
章政开始边涮边吃:“先吃肉。南方啥都好,就是难得有上好的羊肉,也就这家了。听老板说他们家羊肉都是从内蒙古空运的。”
乔绍廷见章政不接茬,也大口吃肉:“这就是你们北方人的执念,但你看代价虽大,效益还是高的。外面全是等位的,生意太火了。”
章政听到“代价大,效益高”这几个字,吃不下了,放下筷子:“绍廷,旷北平针对咱们所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王博和雷小坤的案子,背后一定有他干预。再加上我即将和那老东西竞选律协会长,他心里肯定膈应。你能不能别在这个节骨眼儿火上浇油?”
乔绍廷也放下筷子:“你就没想过,也许这是个好机会?”
“什么好机会?让咱们所散摊子的好机会吗?”
“一个拉仇恨的好机会。”
“这个所就是咱们从旷北平手上抢过来的,仇恨早就拉满了。”
“但如果这次我出头,旷北平有没有可能把所有的仇恨都指向我一个人?”
章政叹了口气。乔绍廷到底觉得自己是什么?大侠吗?津港是他一个人的江湖吗?他觉得自己可以仗剑冲出去,把所有不该惹的大佬全都惹一遍,然后撂下一句“祸不及合伙人”,德志所就安全了?
乔绍廷盯着他:“你想让我把案子交出去。”
章政重新拿起筷子:“不只是‘想’,理论上,作为事务所主任,我有权决定指派哪个律师承办案件。即便从业务的角度考虑,这案子胜率太低,交给洪图去办就好。”
“对,然后我继续拿贸易出口银行那种毫无技术含量的案子刷战绩。”
听出乔绍廷的嘲讽,章政有些不耐烦。他确实需要乔绍廷没输过案子,德志所也需要乔绍廷没输过案子。一个“全国十佳律师”的背后是很多同事的支持。乔绍廷可以对这种荣誉和地位不屑一顾,但他没资格忽视大家的付出。
想到这些,他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对乔绍廷发问:“你觉得曹总为什么突然跟我们解除委托?马律师又为什么突然被当事人炒了?锋芒太过,难免有人针对。”
乔绍廷愣了愣神,迅速反应过来:“你是说旷北平?”
“还能有谁?所以说绍廷,再这样执迷不悟下去,你辜负的是所有人。”
大脑短暂的空白之后,乔绍廷感觉肾上腺素上涌。他知道旷北平可能会针对他,但没想到会这么快,更没想到会这么阴险。案件接连失利,他感觉不对劲,却没想到这意味着旷北平已经开始进攻。既然战争打响,之前的无力感和暴躁就都可以迅速转化为斗志。既然这是战争,那就像之前的无数场战争一样,他要赢,还要用他自己的办法赢。
两人对视片刻,乔绍廷的手机响起。他看了眼信息,拿餐巾纸擦嘴,轻轻敲了敲调料碗:“还记得当初咱们在宿舍里涮火锅那次吗?你这家伙,调料不可口,宁可有肉不吃。”
听到这个,紧皱眉头的章政也禁不住笑了。
“那天晚上我没让你失望,我答应你一定能吃上这口儿,我说到做到。”
章政的笑容开始发苦。
“六年前我也没让你失望,我答应你能坐上主任的位子,我说到做到。现在我也答应你,那案子我不会输的!”
乔绍廷起身,离开火锅店。
晚上八点,乔绍廷的车停在江州银行门口的马路旁,他下车,穿过马路,走向邹亮那辆停在路旁的银色本田。
乔绍廷边拉开副驾的车门边说:“你一个津港银行的,约到江州银行门口干什么?是打算跳槽了吗……”
说话间乔绍廷已经坐进副驾驶席,没听到任何回应。他一扭头,震惊地看着邹亮瘫倒在驾驶席上,双目无神,鼻腔流血,口吐白沫,已经死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乔绍廷的记忆都不算特别清楚。
他记得自己喊着邹亮的名字,用手去搭他的脉搏,然后索性趴到他胸口去听心跳。
他记得自己掏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四下观看时,从旁边的小手包里拿起过一根空注射器。
路灯的光照不到邹亮的车,乔绍廷也看不清邹亮的脸,紧闭的窗户让车内无比逼仄闷热,乔绍廷感觉喘不上气,下了车,又觉得周遭空旷得讨厌。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之后,乔绍廷再次看向车里。他多希望邹亮能醒过来,告诉他这是错位宇宙中的恶作剧。
“嗡嗡”声一直不断,或许是路边的飞虫,或许是他脑内的声音。蹬三轮的老人载着无数个花花绿绿的卡通氢气球经过,气球飘浮着。
等乔绍廷缓过神来,邹亮的车旁已经停了数辆救护车和警车。他颓然地看着急救人员把邹亮的尸体拉走。一位公安拿着笔录对他说:“你看下笔录,在这儿签个字。”
乔绍廷一脸茫然地接过纸笔,看都没看内容,就签了字。往日他绝对不会这样,可今天,他魂都快没了。
“你是律师,规矩应该都懂。最近先不要离开津港,可能还要找你问话。”这位公安公事公办的话语传进乔绍廷耳朵。
乔绍廷失神地点头,又去看救护车,急救人员正把邹亮的尸体抬上车。邹亮有自己的生活,他的死不一定和自己有关,更不一定和朱宏家的财务记录有关,也不会和下午见面时他反复提起的“额外惊喜”有关——乔绍廷这样告诉自己,却忍不住一遍遍想起,自己一回身把邹亮推倒在地的那个瞬间,以及那个瞬间之后,他冷冷地看着邹亮自己爬起来。
乔绍廷不记得是多少年前,或许是二十三年前,或许更久,他跟邹亮还有严秋在港口散步。那会儿他天天逃学,却走到哪里都揣着一本《为权利而斗争》。海风微凉的气息中,他给那两人念起摘抄。严秋假装在听,笑着点头,却一直望向抽烟的邹亮。乔绍廷假装不在意,却打定主意以后要在足球场上给邹亮送上几记滑铲。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会想起那样无关紧要的事。
5.指纹咖啡
指纹咖啡像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灯光昏黄,没有自动贩卖机和无线网络,店里也从来不放音乐。乔绍廷每次去,都能看到韩彬在吧台后面调酒——穿着深色T恤,戴着平光眼镜,没什么表情。韩彬是德志所的合伙人,却一年也去不了几次律所,既不参与德志所与外界的纷争,也不参与德志所内部的纷争。更多时候,他似乎更愿意当个咖啡馆老板和调酒师。对他这样闲云野鹤的态度,章政也不干涉,毕竟章政最早拉他入伙,是看重他父亲韩松阁的关系网络。那是和旷北平同辈的学术泰斗,退休多年,威望仍在。
跟所有人一样,乔绍廷弄不清楚韩彬在想什么,也不明白他想要什么。他时常觉得,韩彬总在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或许,就是因为韩彬总是置身事外,乔绍廷才会在这样的晚上想起他的指纹咖啡。“俯瞰众生”,那天,推开指纹咖啡的门,听到迎客铃响,失魂落魄的乔绍廷莫名起了这个念头。
店里,韩彬头也不抬地说:“欢迎光临。”
乔绍廷好像在盯着墙上的某个点,又好像哪儿都没看。他走到吧台前坐下,一言不发。韩彬看他反常的状态,微微一怔:“稀客啊,乔律,你和夫人都很久没来了。要不要喝一杯?”乔绍廷低垂目光,点头。
“还是老样子?拉森?”
“随便什么,是酒就行。”
韩彬把调好的酒放上吧台,一拍案钟,服务生过来把鸡尾酒端走。韩彬擦着手,此刻的乔绍廷看着像个死人。
乔绍廷抬眼看着韩彬,又扫视一圈咖啡屋:“开咖啡厅是你的执念吗?你很少来事务所,却总站在这张吧台后面。”
“也许我只是不喜欢做律师。”
“那要这么说,我的执念恐怕就是太喜欢做律师了。”
“是吗?我一直以为你并不喜欢做律师呢。十五度以上的啤酒能接受吗?”
乔绍廷点头,反问:“你这都看出来了?我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做律师了?”
韩彬从酒柜下面拿出一个木盒,边打开木盒边说:“我不知道。也许从你雇佣调查事务所去寻找基金管理人和他客户老婆出轨的证据开始?”
说着,韩彬打开了那个木盒,里面是六瓶安克雷奇的限定款啤酒“与魔鬼交易”。
乔绍廷有些吃惊,看着韩彬。韩彬在想什么,他从来都没有把握。
韩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所以我也没太搞懂,你到底是喜欢做律师,还是说只是喜欢赢?”
乔绍廷愣住了。“不败金身”之类的虚名他不在乎,可是的确,今晚之前,他喜欢赢。
人们总说,有时候,可以试着对自己宽容一些,或至少对别人宽容一些,不要因为自己的执念去伤害别人。可是做律师的,既然要替当事人争取,就一定会伤害别人。赢的每件案子,对面都坐着一个输家。没有人能永远赢。
他以为自己没输过,以为自己将要去打响一场战争,然而迎接他的是邹亮鼻腔的血。生平第一次,乔绍廷对“赢”的概念感到恶心——“输赢”概念存在的前提是双方对等,然而这次旷北平让他知道,事实上,还有一种玩法,叫作倾轧。
他和旷北平不再是围棋盘上的黑白子,或者象棋盘上的将和帅。他仍是棋子,而旷北平只要愿意,可以成为下棋的人、制定规则的人,甚至是那张棋盘本身。
理想,信念,或者是胜负欲——叫什么都行,多年来,乔绍廷围绕着它构建自己的人生。他知道自己得交出些东西,才能继续他的游戏。他的时间,家庭的和睦,他的爱情,他一样样地扔了出去。可是,在旷北平的游戏里,乔绍廷不可以选择筹码。一些不属于他的东西,也被迫被扔上牌桌。当那些东西从他手里流逝,他感觉到自己的理想变得难看不堪,急切而孱弱。
此刻的唐初应该刚到家吧。她会轻轻放下包,走到卧室门口,看阿祖躺在床上酣睡。唐初会欣慰地松一口气,随后边脱外套边关卧室门。平常又温馨的场景,他想想都觉得暖心,但他可能再也没机会融入那个家了。
人类本就是个喜欢伤害同类的物种。甚至有时,伤害的恰恰是身边的人。可是,难道应该放下执念,从善如流?或者至少适可而止?做律师是他从小的梦想。或许,他成为津港律师行业的不败传说,已经实现很多人的梦想了。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荒谬。这么多年,旷北平或许从未真正对德志所,对他和章政出手。金馥当然为难过德志的案子,对庭的时候也给他们添过麻烦,可那些如果放到整个局势里,不过是伏击战或者遭遇战的级别,连游击都算不上。然而这次,旷北平真的出手了。
要成为什么样的律师?要选择何种方式?三月一日之前,乔绍廷觉得这些问题无比重要,可是现在,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或许并没有提问的资格。
此时距离这天结束,只有不到一小时。
旷北平正冷笑着挂断手机,站在办公室窗前,俯瞰津港的夜景。当庞大的系统启动,当齿轮开始运行,接下来的事情,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
章政正坐在凯迪拉克的后座。车辆行驶在大街上,路经律师协会,章政摇下车窗,看着律协大门。野心,权力,对一向谨小慎微的他来说,这些词汇如此甘美。
空无一人的德志所里,洪图推开乔绍廷办公室的门,把资料放在桌上,轻轻抚摸桌面,随后坐上那张办公椅。她觊觎这个位置很久了。再往上走一些,一步也好。
豪华的餐厅包间,薛冬则坐在首席,觥筹交错,一群律师行业的男男女女纷纷向他敬酒。付超、刘浩天、助理高唯,都在其中。薛冬露出笑容,拿起酒杯。贪婪小人的面具,他仍然戴着。
萧臻正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低头看手机里搜索引擎上“乔绍廷”的搜索结果——“全国十佳律师”、一年结案上百件、旷北平的得意弟子、德志所的王牌律师至今未尝一败……萧臻抬眼,斜前方坐着的男人正放低手机,拍身旁女人的裙底。那女人站在一旁,并无觉察。萧臻看看窗外,把手机揣进兜里,站起身,从偷拍男人和被拍女人之间穿过,装作不经意碰掉了男人的手机,再仿佛浑然不觉地走到车门,等候下车。
身居高位的人和尚未入局的人才会想着看清整个局面,而不是拘泥自己在其间的得失。此刻,萧臻想着乔绍廷和旷北平的战争,想着旷北平当年的那三位朋友究竟是如何在同一年离开律师界。新的战争开始了。不管谁输谁赢,一切都不会再是原来的样貌。
从杯架上拿起啤酒杯,从木箱里拿出啤酒,将冰块放进酒杯,韩彬用开蚝刀刮去瓶口的蜡封,用起子打开瓶盖,把啤酒倒入酒杯中。
他把倒好的酒从吧台上推到乔绍廷面前,又拿起酒瓶给自己倒酒。
乔绍廷拿起酒杯,刚放到嘴边要喝,又放下杯子,抬头看着韩彬:“你说,到底是因为我们是这种人,才从事的这个行业,还是这个行业让我们变成了这种人?”
韩彬没有回答,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冲乔绍廷举了下空杯致意。
乔绍廷垂下目光,看着面前那杯酒,举棋不定。
时钟指向十二点,终于来到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