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楚州之围
大军又休整了十余日,兀术见手下将士逐渐恢复了体力,养得精神完足,心情也跟着舒畅了不少,便与挞懒商议北归之事。
挞懒长叹一口气道:“四太子来江北已久,应该也有所耳闻了,我大军南征以来,说是一路横扫,但也未必有风传的那般顺利。如今四太子自江南俘获极多,这几百船的财货无论如何是走不了陆路的,只能沿淮水入运河北上,只是淮水与运河交汇处,有一座城,名叫楚州,这座城还在南军手里,不拿下此城,我大军终难北上。”
兀术休养了一个月,心气又恢复如前,接口道:“听说楚州守军十分顽强,我军久攻不下,不知是何缘故?”
挞懒见兀术颇不以为意,便道:“四太子可知前年我大军南下,以五百骑突袭扬州,几乎生擒赵构一事?”
兀术点点头,此战可彪炳大金国战史,他如何不知,只是一想到当时的主将马五前不久刚被宋军生擒,难免有些煞风景。
挞懒道:“当年粘罕敢派五百骑去取扬州,乃是因为徐州被我军突袭得手,使得淮南门户大开,我军得以长驱直入。徐州守将名叫王复,虽然我军骤至城下,但他仍组织城内军民极力抵抗,城破后王复被杀,仍有不少守军巷战不止,使得我军南下铁骑略有凝滞,不然的话,赵构恐怕已被我轻骑在龙床上活捉。”
兀术微笑道:“左监军到底想讲什么?不妨明言。”
挞懒道:“如今这楚州守将赵立,便是王复手下悍将,城破之时,率军与我大军巷战,被击晕过去,不料晚上冷雨一淋,复又苏醒过来,找到王复尸首,徒手掩埋了他,潜出城去,重新招募乡兵,以图复仇。我大军退却之时,经过徐州,他率军一直尾随,趁我军不备,突然大举进攻,伤我士卒数千人,截获辎重财物无数,害得我军原本是凯旋,最后却落了个仓皇撤退。”
兀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此人战法,倒和数次袭击自己大军的岳飞颇为相像,看来也是个难缠的主,便问:“他是如何从徐州跑到楚州的?”
挞懒道:“此事说来与杜充有关,杜充归降之前,命赵立率军驰援楚州,当时我正率大军围攻楚州,守军已然不支,正与我军商议献城投降,不料这赵立一来,与我外围守军一连交战七次,七战七捷,愣是率领三千余人冲进城内与守军会合,守军看援军已到,便打消了投降的念头。赵立与我军交战时,被流矢射中面颊,无法言语,他就脸上带着这支箭,用手指挥,率军杀进城去……”
旁边乌里突听了,颇感惊讶:“要说我女真健儿以一当十,带伤作战,不是稀奇事,但南军中竟有如此不怕死的将领,确实罕见!”
挞懒道:“这个赵立不但不怕死,还极为悍勇,骑射与马槊功夫丝毫不逊我女真勇士,经常带着十来骑出城挑战我军,次次都是他赢。有一次他仅带五六骑出城挑战,我悄悄在两翼埋下两三百伏兵,突然包抄其后路,不料赵立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竟然生生杀透十来重包围,安然回城。”
兀术听到此处,已经彻底收了轻慢之心,沉吟道:“南军今非昔比,悍勇之将有层出不穷之势,确实不可小觑,来日可召集众将共商攻城之略。”
挞懒喜道:“有四太子数万精锐相助,赵立固然强悍,也难挡我两路精锐夹击,楚州指日可下!”
兀术道:“我先修一封书信给赵立,请他让出一条道来,容我大军借水道北归,如他应允,我也不去攻他,且看他识相不识相。”
挞懒道:“先前我让刘豫派赵立的故人葛进入城招降,许以高官厚禄,不料赵立连书信都不屑开启,直接将葛进拉出去斩首。刘豫后来不死心,又派赵立的多年好友、沂州举人刘偲去面见赵立,赵立竟然不顾旧情,命人用油布缠在刘偲身上,活活将其烧死在闹市中!此人臭硬无比,四太子还是不要自取其辱的好。”
兀术不悦道:“刘豫算是什么东西,岂能及我大军声威之万一!”
挞懒不以为然,但也不再劝阻,有心让兀术碰碰赵立这枚硬钉子。
果然,三日后,少了两只耳朵的副使回来,告诉兀术,送信正使已被赵立处死,并枭首示众,至于兀术的书信,赵立连看都没看就撕了个粉碎。
兀术大怒,立即召集众将商议进军之策,韩常献策道:“楚州与承州、扬州全在南军手中,自南而北,连成一片,三地互相呼应,牵制我军,这恐怕是左监军难以攻下楚州的最大原因。末将以为,还是采用我军攻城的老办法,先清理外围,拿下承州和扬州,将楚州变成一座孤城,到时攻取便是早晚的事了。”
众将也赞同此打法,阿里道:“倘若我军与左监军所部在楚州城下会合,兵力无法展开,我军攻城器械也不多,一时难收功效。楚州被围困日久,城中粮草柴薪只能靠城外补充,不如派出轻骑,日夜扫荡楚州周边,只要见着身负粮米柴薪之人,格杀勿论,不出一月,城中守军必然困顿挨饿。”
如海道:“如此打法,万无一失,就是慢了些,还需提防南军救援。”
兀术一路南下过来,对江北地理颇为熟悉,便道:“扫荡楚州周边,说来容易,没有上万精骑如何做得来?倘若南军行踪隐秘,我军岂不是劳而无功?”
韩常道:“殿下所虑极是。依末将看,与其说是扫荡楚州周边,不如说是扫荡楚州以南。楚州以北州县,皆为我军所占,东西两面并无重镇拱护,唯有南面与承州相接,承州也在南军手里,与楚州唇齿相依,因此极力救助。且楚州与承州之间隔着樊梁、新开、白马三个大湖,物产丰饶,极易取食。我军宜将数千骑兵散落其中,往来如风,必可切断楚州补给。”
众将听了韩常分析,都无异议,纷纷点头。兀术喜道:“南军固然有名将辈出之势,哪里又比得上我大金猛将如云!”
当下计议已定,便派人去通报挞懒,让他分一部人马过来,夹攻扬州,拿下扬州后,再攻承州,如此各个击破,则楚州唾手可得。
挞懒听了兀术的用兵方案,正合心意,便分兵与兀术南北夹击扬州。
此时的扬州,被兵火洗劫数次后,早已没了当年的繁华,十分萧条破落,人口也只有鼎盛时的三四成,驻守扬州的是镇抚使郭仲威,听说两路金军来攻,赶紧向镇守承州的薛庆求援。
薛庆是个直性汉子,听说扬州告急,便急忙率两千将士前来救援,一路险阻,到达扬州时已是八月初。
薛庆前脚刚到,金军两路人马便后脚杀到,远远只见烟尘大起,不知有多少人马围了过来。郭仲威原本火急火燎,这时突然镇定得出奇,摆了几桌丰盛的酒席,宴请薛庆。
薛庆大为光火,怒道:“我昼夜兼程,就是为了赶在金军前面,今日所幸先来一步,你我合军,正该趁番军远道而来,立足未稳,杀他个措手不及,如何还有心思喝酒?”
郭仲威口中诺诺,但却并不敢起身。薛庆二话不说,起身率领下面的三百骑兵开城门直奔烟尘处而去,在城下回头对郭仲威叫道:“我当先锋,你随后接应!”说罢,三百人绝尘而去。
扬州守军都为薛庆气概所震撼,都看着郭仲威,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准备出城应战。郭仲威拈着胡须,身着青衫,一副文士装扮,沉着脸琢磨了片刻,竟然命人将城门关闭。
过了半个多时辰,只见薛庆败退下来,三百人也只剩了一百来人,后面金军的大队骑兵紧追不舍,城头守军一拥而上,准备打开城门将薛庆等人迎进来。不料,郭仲威大喝一声:“休得打开城门,违令者斩!”
薛庆万没想到郭仲威能干出这种事来,只得急转马头,想往斜刺里杀出,忙乱之中,前后骑相撞,不慎掉下马来,城上守军眼睁睁看着他被追上来的金军骑兵擒住。
当晚,郭仲威趁着金军尚未合围,带领人马溜出南门,奔兴化而去。
次日,薛庆的战马沿着旧路独自跑回承州,承州军民识得此马,都大惊失色道:“不好了!战马空着回来,薛太尉肯定殉难了!”
几天后,只见南方烟尘滚滚,刚刚拿下扬州的两路金军合兵一处,浩浩荡荡杀了过来。兵马钤辖王林率众匆忙出城迎战,哪里抵挡得住,几个回合下来,死伤过半,便率余众杀出一条血路,向东奔去。金军顺势占领城门,一拥而入,承州就此失陷。
至此,不到半个月,楚州便真正成了一座孤城。
有兀术相助,挞懒打起仗来顺利了许多,两人率军将楚州围住。挞懒只管日夜攻城,兀术则派骑兵在楚州周边扫荡,见人就砍,十几天下来,再也不见有人进出楚州城,楚州的粮草柴薪日益枯竭。
挞懒愈发放了心,便不再亲自去城下督战,只是待在中军大帐休息,他已经算定攻下楚州是迟早的事了。
帐下的随军转运使秦桧道:“监军数月来都在军中督战,何以今日有闲在帐中饮酒?”
当年金军攻入东京时,秦桧正任宋朝御史中丞。金人谋立张邦昌为帝,逼迫宋朝文武官员数百人签名,百官震恐,许多人签名时泪如雨下,饮泣悲叹,但无人敢作声。唯有秦桧等数人站起来,慷慨陈词,力保赵氏,被粘罕下令拘送至军前当了囚犯,只有夫人王氏与几名仆役随行,辗转流徙数年,如今在挞懒帐下任事。
女真人素来敬重英雄,秦桧冒死抗命,女真贵族反倒高看他一眼,并没有太为难他。到挞懒帐下任事后,秦桧做事严谨,从无差错,其妻王氏还与挞懒之妻相处甚厚,因此颇得挞懒信任,见秦桧问起,便笑道:“中丞有所不知,这楚州一下,则天下太平矣!”
秦桧颇为惊讶,问其缘故。
挞懒道:“我大金皇帝并无吞并南朝之意,毕竟南朝风土人情、礼仪制度与北地大不相同,治理颇为不易。前向之所以掠走昏德公父子,乃是因为这对父子身为国君,却屡屡食言,我大金国皇帝震怒,才决意扫平赵氏,另以异姓代之。不想那张邦昌烂泥扶不上墙,反而被赵构得了皇位,我大金皇帝才不得已屡次兴兵,意图扫平残宋,如今中原、山东已尽归我大金,正是另立藩属之时,这藩国一立,岂不是兵火两息,天下太平?”
挞懒说完,不等秦桧答话,问道:“我这番言辞还文雅否?”
秦桧含笑道:“言辞之要,在于言之有物、条理清晰,否则即使说出一朵花来,又有何益?监军文辞雅逸自不必说,关键还是把事情讲得头头是道,这才是大学问。”
挞懒满脸堆欢,欣然纳之。
秦桧问:“监军方才说要另立藩属,不知我大金国皇帝属意何人?”
挞懒将声音略微压低了些,道:“以资历声望来看,原本有三人可立为藩邦之主,一是被四太子招降的杜充,二是被娄室招降的折可求,再就是归降于我东路大军的刘豫。这杜充原是南朝丞相,资望最高,但却见恶于大元帅粘罕,听说在云中被大元帅一顿奚落;至于折可求乃武将出身,皇上以为,藩邦之主还是立文臣为好。因此,这藩邦之主的位置就落在刘豫头上了。”
刘豫此人,秦桧在徽、钦二朝任官时见过几次面,只记得他是农家出身,谨小慎微,见人三分笑。他被徽宗拜为殿中侍御史,数次上书讲礼制局的事,徽宗不以为然,道:“刘豫乃一种田人出身,懂得什么礼制?”没想到这么一个人,竟然堂而皇之地要做皇帝了,真是世事难料,造化无常。
“若果如此,实乃天下苍生之福!”秦桧言不由衷地赞道,极想把心里憋了许久的话说出来,但又怕万一不成,反而坏事。
挞懒却是个心细如发之人,见秦桧脸上阴晴不定,便道:“中丞是否有事相求?”
秦桧一听这话,趁势跪在地上,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挞懒吃了一惊,连忙扶起秦桧道:“中丞不必行此大礼,有何难处,尽管说来。”
秦桧定定神,暗暗咬了咬牙,开口道:“秦桧自随大军北迁以来,承蒙监军抬爱,并未受多少苦,然而桑梓之地,没齿难忘,且父母娇儿皆在南朝,无一日不思之念之。前向大军遭袭,本想趁乱逃往南方,但又恐有负监军垂怜之意,终不敢不辞而别。今日听监军说到天下将定,兵火将息,秦桧自思既然如此,则南归南,北归北,方可长保太平。秦桧本是南朝之人,倘若南归,亦不算拂逆大金皇帝之圣意,还请监军恩准!”
挞懒见秦桧敢面陈此事,倒也敬佩他明人不做暗事,沉吟道:“中丞一定要回的话,我若留你,岂不是不谙人情世故?只是我得提醒你,辽国为我大金所灭,余党在西边大漠重新立国,有些辽国旧臣思念故国,不惜冒死投奔,结果一片忠心,反被当成了敌国奸细,十有八九都枉送了性命。中丞一心归国,就不怕南朝君臣反而疑心你是我大金国的奸细?到时只怕你浑身是嘴都说不清呢!”
秦桧慨然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监军既然准我南归,已是天大的恩惠了,至于秦桧南归后是死是活,岂敢劳监军牵挂。”
挞懒道:“中丞既然去意已决,那就等到楚州攻下后再回吧,不然,兵马往来冲突,恐怕反为所伤。”
秦桧得了这句话,拼命按捺住满心欢喜,屏气敛容,恭恭敬敬给挞懒行了个大礼。
在越州喘息略定的宋廷刚刚经历了一波人事震荡。
吕颐浩与赵鼎因在御驾亲征一事上意见相左,关系恶化,两人势同水火,吕颐浩便采用自己一贯的霹雳手腕,直接参了赵鼎一本,革了他的御史中丞,将他调为翰林学士的闲职。
此事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也就忍气吞声接受了,然而赵鼎却并非温吞之辈,竟然抗命不受,待在家里不出门。吕颐浩知道赵鼎在朝廷颇有声望,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便改授他为吏部尚书,不料赵鼎对这个实权职位也拒不接受。
僵持之际,赵构命人探问其意,赵鼎道:“自古言路通畅,则政治清明;言路阻塞,则人亡政息。陛下固然诚心纳谏,奈何宰相却拒谏于前;陛下有眷待台臣之意,而宰相却有贬斥言官之威。长此以往,臣恐天听蒙蔽,大厦将倾矣!”然后给赵构上了十来篇奏章,指责吕颐浩的种种过失。
赵鼎为文浑然天成,剖事极其明晰,这十来篇奏章更是写得无懈可击,他这一带头,之前被吕颐浩革了职的大小官员,不管有理没理,纷纷进言。赵构知道这里面泥沙俱下,但对如此多的人不满吕颐浩颇感惊讶,也多少体会到当初朱胜非对吕颐浩的评语:练事而粗暴,太易得罪人。不然何以至此?
于是吕颐浩被罢相,赵构念他有勤王之功,仍然给了他一个体面的官位。吕颐浩就此离开朝廷中枢,范宗尹、赵鼎等人入阁拜相。
新任宰辅们首先面临的第一个军国难题便是楚州之围。
赵立的告急文书到达朝廷,赵构急召众宰执与掌军将领商议,赵鼎道:“楚州非救不可!楚州一丢,则两淮尽失,金军南下几乎毫无屏障,且赵立在楚州坚守近一年,大挫金军锐气,也使得各地勤王之师极受鼓舞,倘若楚州被金军攻占,只会重创刚刚聚拢起来的人心士气。请陛下下诏,调集各路大军渡江北上,救援楚州!”
范宗尹等人都表示赞同,只有从驻地赶来的张俊沉吟不语。
张俊因为明州城下建功,一时在朝野声望暴涨,有能战之名。赵构对他也深为信任,便垂询他的意见。
张俊这才道:“列位宰执所言都有道理,只是楚州已成一座孤城,此时再去救援,正好成全了金军最擅长的‘围点打援’战术。当年臣随种师中北上救援太原,另有两路大军策应,总共十来万人,可谓声势浩大,最后却全军覆没,种帅以身殉国,河北兵力为之一空,金人趁势南下,直取东京。这不过是四五年前的事,如何能轻易忘记!”
赵鼎、范宗尹等人顿时语塞。太原之战,乃是宋军的噩梦。宋朝最后的精锐,被葬送一空,靖康之耻,实源于太原解围战之惨败。这段往事,在座的都再清楚不过了。
赵鼎忍不住咳了几声,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当今形势毕竟不比太原围城。此时并非秋高马肥之际,兀术大军在江南数败于我,手下将士归乡心切,无心恋战,且楚州四面河汊湖泊众多,与太原周边一马平川大不相同,金军骑兵难以纵横。倘若我几路大军齐头并进,加之楚州守将赵立英勇善战,金军两头应战,分身乏术,楚州之围必解。”
这话在张俊耳里听来,都是不识军务的迂阔之论,便不咸不淡地道:“当今形势较之靖康年间,只能更为凶险。靖康年间,我大宋仍据有河北大部,河南、山东全境,一旦战事不利,还可往南退。如今朝廷都已经退到江南了,倘若兵败,还能退到哪里去?难道再让皇上出海避敌吗?兀术虽然数败于我,但那都是屡胜之后偶有失败,比之我军屡败之后偶尝胜绩,岂止是天壤之别?黄天荡一战,虽然开始数败于韩世忠,但最终仍然全胜而归,这样的雄师劲旅岂能小视!且江北挞懒,颇有谋略,几个月便横扫山东全境,这两人合军一处,更加不好对付,我军劳师远征,如同深入虎穴,光着膀子与猛虎搏斗,哪里能讨得到好处?”
赵鼎哑口无言,这才领悟到之前吕颐浩被自己一通高论驳得张口结舌的无奈与窝火,只得费劲地咽了口唾沫,语重心长道:“张太尉,如今国家危亡,我等身为朝廷大臣,只能奋不顾身,为国驱驰。倘若此行凶险,赵鼎愿陪在军中,与众将士一同出征,不知可否?”
赵鼎说出这样慷慨的话来,张俊便也庄重答道:“此事还请皇上定夺。如今韩世忠新败,刘光世远在江西,皇上身边只有我这一支大军扈卫,万一出战不利,金军势必南下,谁来保护皇上?”
赵鼎终于无话可说,回头看赵构,也在皱眉沉思,显然拿不定主意。
范宗尹插话道:“张太尉所说,不无道理。既然如此,不如将岳飞、郭仲威及海州镇抚使李彦先等部并入刘光世大军,命其即刻渡江救援楚州。”
赵鼎见说不动张俊,便接着范宗尹的话道:“兀术大军在江南纵横数月,刘光世率数万大军,竟无一战,实属情理难容。请陛下即刻发旨,令其务必发兵驰援楚州。”
赵构原本踌躇不决,心中烦闷,这时听两位重臣提到刘光世的奸猾,更是气不打一处来,道:“就按两位宰执所言,加封岳飞为泰州镇抚使,与郭仲威和李彦先部一起并入刘光世大军,朕即刻便下诏书,督促刘光世渡江作战。”
说罢,当着众大臣的面,亲笔写了封诏书,前面还殷切慰问了几句,后面就不客气了,道:“宜速前渡大江,以身督战,务使诸镇用命,亟解楚州之围!”
赵鼎道:“臣也马上拟好枢密院札,连同皇上手诏一起,火速送往刘光世,令其出兵救援。另外,金军将陆路堵死后,楚州粮草日尽,可命两浙转运使李承造从海道先运一批粮食过去,以解燃眉之急。”
就这样,远在江西的刘光世十日不到,便先后接到金牌递来的五道皇上手诏,十九道枢密院札。刘光世一看这架势,知道这次再也躲不过去,便整顿军马,派遣部将王德和郦琼率上万人渡江,自己仍然驻屯镇江,声称主帅应当持重,不能以身犯险。
岳飞、李彦先也率部先后向楚州靠拢,宋军的楚州解围之战总算开始缓慢地推进。
楚州城外,金军两路人马分工明确,一步步挤压楚州周边。兀术派人告知挞懒,再过数日,两军即可合兵楚州城下,趁守军疲惫,突然发动总攻,毕其功于一役。
然而就在这节骨眼上,大金国皇帝吴乞买的特使完颜洪伊从上京千里迢迢赶过来,给全力准备一场大战的兀术和挞懒捎来一个惊人的消息。
吴乞买的圣旨只有寥寥数语,命兀术在接到圣旨五日内,挑选二万名精锐士卒,赴陕西支援娄室。
在接风宴上,兀术、挞懒和完颜洪伊叫其他人避开,三人原来在军中共过事,便也不避讳。兀术先问道:“娄室虽以一支孤军力抗南朝陕西五路大军,但捷报频传,鲜有败绩,如今楚州战事正酣,怎么却让我中路大军去支援?而且还这般紧急?”
完颜洪伊将杯中江南米酒一饮而尽,咂咂舌头:“这南人酿的酒香味绵长,就是太淡太软!”见兀术和挞懒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毫无饮酒之意,便道:“二位大帅远离朝廷,有些事不太知晓,我只说一件事,请二位大帅评判。前不久,上京被掳过去的南人过什么中元节,有个南朝来的和尚做了一个圆灯笼,用长竿挑着,夜晚顶在外面,恰巧被皇上远远看到了,大为惊讶,说这简直跟天上的星一模一样。然而,片刻之后,皇上却派人将那挑着灯笼的和尚给扑杀了,说那是南人作乱的信号。”
说到这里,完颜洪伊打住了,意味深长地瞅着二人。
兀术和挞懒都微微一怔,吴乞买贵为大金皇帝,对于几个掳掠来的南人,自然是生杀予夺,惟其所欲。然而,以如此牵强的理由去杀人,似乎颇不寻常,细想起来,吴乞买也并非嗜杀之主。
完颜洪伊点到为止,并不在这个话题上多说,接着方才兀术的问题答道:“娄室固然用兵如神,但陕西最近两年,我军屡进屡退,所得城池,不出数月,又落入南军之手。皇上以为,娄室以往所向辄克,如今却在陕西劳而无功,淹延未定,是倦于兵事,爱惜己身。”
兀术和挞懒又是一怔,娄室忠勇,天下皆知,且在陕西多有战功,如今战事进展稍不如意,竟然惹得皇上说这么重的话!
完颜洪伊见二人都面色凝重,沉思不语,重重叹了口气道:“皇上心中不安哪!”
兀术点点头,道:“皇上以前的确不是这样,不知何事搅得皇上心中不安?”
完颜洪伊道:“其一,赵构的小朝廷已经挺了快四年了,原本以为灭它不费吹灰之力,不料几度南征,赵构的小朝廷却有越来越稳当之势,还能腾出手来反咬几口。其二,南朝往陕西派了个叫张浚的宰执,这人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然将陕西五路大军调教得服服帖帖,如今已经聚集了十来万人,接连打了几次胜仗,夺回了长安、鄜州、延州等重地,其他州县见状也蠢蠢欲动,看样子过不了多久,就要大举反攻。娄室再能战,终究兵少,万一战败,则南军可一路北上,直抵山西,一下子就深入我大金国腹地,西夏、辽国残余趁机死灰复燃,如此则形势危矣!叫皇上如何不心烦?”
兀术比其他人对吴乞买更多一层敬爱,慨然道:“主上忧惧如此,还不都是因为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办事不尽心!请特使回去禀告皇上,兀术即日起便整顿兵马,三日内就能率二万女真健儿开赴陕西!”
旁边挞懒无话可说,兀术对他道:“监军不必过于担心,我虽然带走了两万精锐,但仍有几万敢战之士留在淮东,监军尽可以调用。”
挞懒知道此事无法抗拒,便道:“四太子发兵陕西时,务必不要动静太大,使南军知晓我军行踪,乘虚进攻。”
兀术点头道:“楚州之战正到紧要关头,我军突然分兵西进,只会给大江两岸的南军壮胆,增援楚州,以致生变。我会率大军晚间出发,请监军在此时大举攻城,以迷惑南军。”
挞懒道:“前几天刚下过一场雨,大军西进时,不会扬起烟尘,正适合军队潜行,等南军终于摸清我军动向时,楚州城已为我所有。”
完颜洪伊不比其他宗室,对军中之事并无兴趣,听二人商议调兵之事,并不插嘴,等二人讲完了,才开口道:“皇上的意思,娄室已不适合担任西路军主帅了。”
兀术和挞懒又吃了一惊,兀术自恃极得吴乞买宠信,不耐烦道:“特使还是一次把话说完罢,我二人好依照圣意调兵遣将!”
满朝权贵,也就兀术敢这样跟皇上的特使说话,完颜洪伊自然知晓其中缘由,并不见怪,微笑道:“四太子急于为主上分忧,我岂不知?我与四太子和监军交情甚厚,才敢冒昧多说两句,免得误会了皇上的意思,毕竟天意难测啊!”
挞懒问道:“娄室乃我大金国公认的战神,他都不适合担任西路军主帅,还有谁能胜任?”
完颜洪伊道:“皇上以为,陕西战事之所以胶着不前,乃是未能做到恩威并济,使南朝人不能钦心归服,结果辛苦打下的城池,稍一松懈,又归南人所有。皇上还说了,陕西乃兵家必争之地,得川陕则得天下,因此,皇上便依众将所请,专门选派了一位德高望重、秉性仁厚的宗室前去陕西主持军政,此人便是讹里朵。”
兀术和挞懒似有所悟,皇上见攻取江南颇不容易,便想调兵主攻陕西,直取四川,然后顺江而下,攻占荆襄,赵宋朝廷龟缩于东南一隅,不攻自破。如此用兵,不仅利于收缩战线,集中兵力,还可确保大金国的后方无虞。
“皇上高瞻远瞩,臣等不及万一!”兀术自江南而回,已知渡江灭宋几无可能,正想着回去如何复命,不料皇上圣烛高照,指出一条明路,还任命自己兄长讹里朵为主帅,可谓托付深重,信任有加。
挞懒也跟着赞颂皇上,心里却凉凉的,自己在楚州这边苦战,却成了给讹里朵兄弟打下手。
完颜洪伊看二人已然领会皇上意思,表情却一阴一晴,心头掠过一丝置身事外的轻松感,道:“旨意我已经传到了,皇上那边我也可以复命了。”
于是兀术和挞懒二人将手下诸将唤进来,将圣旨讲了一遍,众将都诧异,但也无不遵旨。
众将陪着饮了几杯酒,各自退下,完颜洪伊连日来赶路辛苦,不胜酒力,也起身告辞回去歇息。
挞懒送到帐外,便回去布置军务了。完颜洪伊因曾在兀术军中任事,兀术便亲自送他回去,半路上突然意识到刚才完颜洪伊卖关子,没准是秉承了皇上的旨意,要探在外的诸位掌兵大将的反应呢,便客气道:“兀术刚才心急,言语中如有冲撞,请特使多多包涵!”
完颜洪伊一笑道:“四太子何需自疑!不瞒你说,临行的时候,皇上特意跟我讲:若其他掌兵大将都如兀术儿一般忠心,朕何虑之有?”
完颜洪伊极懂分寸,这话只能私底下跟兀术讲,倘若让挞懒听到,只怕他脸色要更加阴沉一些。
三日后,兀术如期率领二万精锐铁骑远赴陕西作战,然而,楚州城内的守军却丝毫没有觉得压力减轻,反而迎来了金军一轮又一轮更猛烈的攻击。
楚州的困境日益加重,粮草柴薪逐渐枯竭,挞懒侦知有几路宋军渡江驰援,不想功亏一篑,更加集中重兵日夜猛攻,然而无论他如何发力,守军就像有神功护体一般,总能化解险情。
忽一日,手下众将兴冲冲进帐禀报:在楚州东南发现几处地道,直通城内,估计是过去攻城时留下的,年深日久,入口处都长满了野草,无人知晓,还是几个士兵安装攻城炮具时偶然发现的。
挞懒不信有这样的好事,亲自去察看了一番,果然如众将所说,几处地道都有半人深,虽然有些地段坍塌了,但比重新挖掘仍然要省力得多。
挞懒大喜,当即亲自点将,命麾下猛将纥古烈挑五百勇士从隧道入城。纥古烈是挞懒侄儿,作战英勇,曾经在战场上用身体为挞懒挡过箭,两人情同父子,挞懒有心让他成就军功,便把这项差使交给了他。为避免守军察觉,又加派人马攻城,力图将守军兵力全部吸引到城墙上来。
一切布置完毕之后,挞懒志在必得,心想:如此出其不意地进攻,守军再顽强,也抵挡不住,今日必能拿下楚州!他甚至都让人备好了十几坛酒,准备为从地道攻入城内的勇士庆功。
挞懒心气高昂,亲自到城下督战,过了两顿饭工夫,估摸着纥古烈等人已经潜入城内,他的心跳开始加速,等着城墙上的守军突然乱起来。没过多久,只见一大群守军拥上城墙,紧接着押上来一批金军俘虏,大约一二百人,领头正是纥古烈,满身尘土血污,显然是苦战后被俘。
金军的攻势不由得缓了下来,很多金军士兵都认识纥古烈,知道他是主帅挞懒的爱将和侄儿,不明白他是如何被俘的,彼此议论纷纷。
守军当着上万攻城金军的面,将纥古烈等人的头砍了下来,用竹竿挑在城头上,鲜血顺着城墙淌了下来,看着十分恐怖。
挞懒在城下目眦欲裂,愣了片刻,咬牙传令全军猛攻,有敢回头者,阵前问斩。然后走到大鼓前,夺过鼓槌,拼命擂了起来。
主帅发狠,金军将士哪敢退缩,都蜂拥而上,战至酣处,只见城墙下方燃起一条火龙,火越烧越旺,炙烤着攻城的金军士兵,城墙上伸出无数根钩镰枪,将缘梯攻城的金军士兵拽下来,掉入火中活活烧死,其状惨不忍睹。
挞懒还在发狠擂鼓,挞懒的女婿、副将鹘拔鲁上前劝道:“大帅,守军知道我军要借地道攻城,早已在出口处埋伏好了,方才又不停往城下扔檑木干柴,就是等着我军被激怒后蜂拥攻城,好用火攻。今日攻城不利,不能再战了,否则伤亡太大,有损士气!”
挞懒也意识到中计,痛恨不已,将鼓槌掷在地上,恶狠狠地瞪着前方的楚州城,像疯了一样大喊道:“我挞懒今日对长生天、对安出虎水的神灵、对完颜氏祖先发誓,不拿下此城,誓不为人!”
鼓声停歇,金铎响起,持续了一整天的攻城终于结束了。城内城外,此刻安静得如同坟场,只偶尔传来伤员的哀号与树林中野兽低沉的咆哮,乌云突然堆满了天空,浇下一阵雨水,将城墙下的大火淋熄,浓烟裹着湿气滚滚而上,冲上半空,又被晚风吹散,将楚州城笼罩在一片肃杀凄凉的雾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