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春风皆过客,你携秋水揽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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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爱,从来无可替代

梅子希望,她能永远留住最本真的爱,没有依附,毫无杂质。

尽管她让自己躲在了面具之后,但她仍是一个非常自我的人。

哪怕一些事已经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她也只当是演绎了生命中的另一个角色,骨子里的东西仍然是不变的。

面具戴得太久的人,难免活成面具的样子。

尽管深知不真实,轻易却拿不下。因为隐藏在面具后面,实在是安全的。

梅子渴望有一副这样的面具。只要戴上去,便能抵挡住内心所有的悲伤。

这样想的时候,她正坐在镜子前。她的手无意识地抬起,又一次轻轻抚摸着受过伤的脸颊,镜子中的她也抬起手。

那道粉红色的伤痕,如同被雕刻在记忆中的花纹,在一处疼痛中静静绽放。

桌面的一隅,古色古香的陶瓷熏香炉中,淡淡的烟雾袅袅升起。

看着镜子中自己的面庞,梅子没有像往常一样,任泪水打湿眼眶。

她将目光移向窗外。昏黄的路灯下,春雪正纷纷扬扬地下着。零落的雪花,簌簌地飘落下来。当凛冽的寒风将它吹溅起,如同吹起了冬日里最美的花瓣。

许多个夜晚过去了,如同疤痕般隐秘的心事,又一次在梅子的心里铺开。

它们像极了窗外的雪花,轻盈飘落却又任性妄为,轻易便覆盖了她的长夜。

这是北国的冬天,夜色深沉得如同一口老井,也寂静得使人心里发慌。

梅子突然想起,她的姐姐曾在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冬夜里,提着刚做好的鱼片粥去医院看望她;她们也曾一起坐夜路公交回家,姐姐总会在潮湿模糊的玻璃窗上,画两个卡通小女孩,她们在车窗上手牵着手,身后是一排排脚印……

梅子总是很容易便想起姐姐。她们是双胞胎,长得极为相像。不同的是,梅子的眼角右下方有一枚褐色的浅痣。正因为这枚痣,她们才不易被错认。

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梅子的痣也越来越清晰。人们都说那是泪痣,它因生命中的爱而发芽生长,最后在一生多泪中走向枯竭。

梅子从来不以为意,她很喜欢那枚痣。

因为姐姐曾告诉她,这颗痣让她的脸更显生动,也更显妩媚。

在13岁以前,梅子一直与姐姐形影不离。在出生时,她的身体就很虚弱,后来也时常生病。所以,姐姐一向很疼爱她,在11岁时,便学会了为妹妹煲她爱喝的鱼片粥。

梅子一直觉得,如果不是父母的婚变,姐姐会一直宠爱和忍让着她,她们也不会分开,并且可以互相陪伴着长大。但这种美好,只能无数次出现在她的幻想中。

梅子清晰地记得,那一晚父母闹得很凶。父亲像发了疯一样咆哮着,母亲拿起茶几上的高脚杯,将它在父亲的额头上砸得粉碎。

她怕得躲在屋内的一角。姐姐则走到父亲的身边,拉着他的衣袖,试图让他坐在沙发上,以平息那场争执。

父亲终是坐了下来。梅子看着他的额头,细密的血顷刻渗出,滑过他的脸,滴落在姐姐黄色的绒布拖鞋上。

在昏暗的角落里,梅子睁大了眼睛,注视姐姐鞋子上的鲜血。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梅子的耳边开始萦绕起母亲的低泣。

之后,姐姐终于发现了一直看向她的梅子。

那是两双同样惊恐的眼睛。

几个月后,她们的父母便安安静静地离了婚。

梅子跟着父亲生活,她很不情愿喊另一个女人妈妈,所以从来不喊;而姐姐则被母亲带走,她要喊另一个男人爸爸,但梅子不知道姐姐会不会喊。

梅子一直不理解父母的分离,年幼的她似乎也并不关注,而心中的冷漠却日渐生长。

她过了两年仇视另一个女人的生活,那个女人无论怎样对她好,都被她冷冰冰地拒绝。直到两年后,父亲生意失败,为了躲债居无定所,他的婚姻也再一次瓦解。

之后,梅子被送到了独居的爷爷家。奶奶早已去世,她开始与年过六旬的爷爷相依为命。

几个月后,梅子便读了寄宿式高中,只是每个周末才回家来。

或许是因为爷爷毫无原则地疼爱,纵容了她青春期的一切任性。尽管几乎没有父母的关心,梅子却觉得这样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好。她只有在想念姐姐时,才会咬着被角忍不住哭泣。

爷爷似乎懂得了梅子的心思。他在家中的院子里种下了两株桂花树,并郑重地告诉梅子,这两株小树就是她和姐姐。

梅子始终铭记着爷爷说过的话,当桂花树长大并开出花的时候,她就能像小时候一样,经常见到姐姐了。于是,她经常给小树浇水,烦闷时与它们说话。

她期待它们早些长大、开花,早些发出沁人心脾的芬芳。

当然,她更期待的是,自己也能够早些长大,有一天能够去寻找姐姐,并亲口告诉她,她很想念她。

只是她不曾想到的是,十年之后,当她终于有机会与姐姐朝夕相处时,却是另一番景象。

或许生活是公平的,它亏欠人们的爱或者完满,终会在未来的某一刻如数奉还。

大学毕业后,梅子供职于一家正风生水起的创意公司。身为首席体验师,她常常踏足异国他乡的风情小店、城市深处的舒适旅馆,以及古旧巷陌的农家小院。

更为幸运的是,梅子找到了姐姐。而且,分公司要开在姐姐定居的城市,梅子如愿前往。

重逢那天,姐姐亲自去机场接她。多年不见,两个情深的姐妹难免激动和落泪。她们畅谈了许多天,仍然有说不完的话。

半个月后,一个名叫陈默的男人,从外地归来,他来到了姐姐家。

初见这个男人,再听到他的名字,梅子便惊住了。他给她的感觉竟如此奇妙,那是一种舒心的熟悉,似一泓甘泉,调和着她曾经历过的苦涩。

但紧接着她便有些失落,因为他是姐姐相恋了多年的男友,他们已经开始计划结婚。

然而,尽管事实如此,对梅子来说,这原来是你的相遇,仍不失为一种拯救。

在此之前,她从未爱上谁,也从未知爱一个人的感觉。

陈默回来之后,时常是他们三个人一起做许多事。

梅子喜欢拿着相机,偷偷拍下陈默不同的样子。镜头掠过,她捕捉到的多是他虚幻的剪影,有时是他的背影,有时又是他模糊的侧脸。

陈默比她们大了几岁,谦和温柔,喜欢穿休闲的衣服,并且厨艺精湛。

一日三餐,他烹调的美味,滋养着姐妹俩挑剔的味蕾。当然,除美食之外,音乐以及好天气,也都是可以拿来培育和欣赏的瞬间。

梅子入了戏,她会开着认真的玩笑,声声说着:“要是一辈子这样过下去,该多好呢……”

这时,陈默会不无宠溺地看着她的姐姐,并笑着说:“看来,咱们要给梅梅寻找一个白马王子了。”

他也唤她梅梅,如同姐姐唤她一样。

梅子最初觉得,陈默也是喜欢自己的。他如同姐姐一般,温暖而贴心地宠爱着自己。

但姐姐有很倔强的一面,她偶尔会觉得,也许自己更适合陈默。尤其在他们商量结婚的事时,往往因为意见不合而争吵起来。

每每此时,梅子便会想,姐姐这样是不好的,换成自己,一切都会依着他。

有一个晚上,为了赶着完成一个创意策划,梅子几乎烟不离手。

天微亮时,她才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还要出差,说好了是陈默送她去机场。

不知过了多久,梅子睡眼惺忪地醒来,胡乱摩挲了微微潮湿的口水,对上陈默深色的眼眸。她忽然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悄悄地呼了一口气,心里却是一阵兵荒马乱。

陈默递给她一盒薄荷糖,草绿色的铁皮盒子,刻着她不认识的字母和植物纹样,抬头便听到他的声音:“女孩子少抽些烟。”

也有为数不多的朋友劝她,让她少抽烟,无非是对身体各种不好,听多了反而厌烦。

只是那一刻,一句没有理由的叮嘱,让她无法抗拒和反驳,甚至让她感受到些许爱意。

这样相处得久了,陈默的喜好梅子也沾染了一些。烟抽得少了,开始喝些花茶,手边触手可及的也多是一杯温水,一切像极了他的性情。

之后,梅子开始醉心于没有烟雾缭绕的夜、盛开在水中的茶花,以及舒心妥帖的陪伴。

有时候,半梦半醒之际,她会蹑手蹑脚地打开姐姐卧室虚掩的房门,她总是停留片刻又转身离去。那个房间里,是她最爱的两个人,他们相拥而眠,却让她深深嫉妒。

无数次,她在心里想着陈默,淡淡的薄荷味,蜿蜒曲折的掌纹,以及太多说不出的感觉。

但她心里明白,换成是别的东西,姐姐一定满足她的愿望,而唯独爱情不能。爱情是自私的,不能分享。

然而,爱情热烈起来,理智便微不足道。梅子哪里能自控呢?她是任性而骄傲的,总想将自己喜欢的东西占为己有,哪怕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终于,在一个姐姐晚归的深夜,梅子走进了他们的卧室。

房间里只有床头的睡眠灯亮着,陈默已经入睡。她佯装姐姐,睡在了心爱的人身边。

梅子不曾想到的是,姐姐提前回来了,她发现了一切:自己的卧室里,是浑然忘我的两个人。一个与她血脉相连,而另一个将要与她共度余生。

卧室的门虚掩着,门缝中透出一些光亮,这短短的几步路,竟让她浑身抖动起来。

她那时才知道,最难过的感觉原来不是想哭,而是从头到脚的无力感。

陈默慌乱地打开灯。看到梅子脸上那枚痣,他才恍然大悟。

白炽灯昏黄的光,照在白色的墙壁上,微弱而单薄。梅子的心也逐渐变得沉寂和空落。

她起身走近姐姐。两双相似的眼睛里,盛放着不同的悲戚与哀伤。

“姐,你都看到了,其实我也爱他呢。”梅子说。她不仅是说给姐姐听,也说给身边正极为懊恼的陈默听。

梅子并不能体会,这幽幽道来的一句话里,每一个字都犹如有千斤的重量,一个接着一个,压在姐姐的心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疼痛无所依傍,爱却难以放空。那一刻,梅子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她只是微微低着头。

而姐姐却一改往日的温和,第一次在她面前愤怒起来,她一边埋怨梅子的行为,一边失控地拿起桌边的剪刀,用力地戳在她的脸上。

梅子感觉到脸上一阵火辣。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脸,只是一瞬间,她便感觉到一种温热的液体,从指缝间流出来,爬满了她的手背。

紧接着,她看到姐姐失魂落魄地坐在了地上,陈默紧张地去抱着她。

梅子没有说话,她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们一眼,连同这间卧室里的每一个角落。之后,便决绝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那一晚,在漫天的落雪中,梅子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茫茫黑夜,她依稀听到,姐姐在身后一声声地呼唤她的名字。

但那如同幻觉一般的声音,就像尖利的簪子一般,深深浅浅地戳着她心上的每一处地方。

对于承受深重痛苦的人,死亡不过一阵呜咽,活下去才是艰难的。

梅子消失了一个多月,最后是姐姐找到了她,并将她接回家。再一次见到姐姐,梅子发现仅是很短的时间,她消瘦了很多,脸上有难以散去的愁容。

而姐姐看着她脸上的伤痕,却心疼不已。那天,姐姐长久地拥抱着她,不停地哭泣和道歉。她们很快便和好如初,姐姐仍然像小时候那样,宽容和忍让着自己唯一的妹妹。

但让她们都没想到的是,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原以为是结束,却又是另一个开始。

梅子怀孕了,是陈默的孩子。

她隐约感觉到,姐姐和陈默心中的疼痛又深了一重。

当两个她深爱的人,再一次陷入眩晕般的纠结中时,梅子的嘴角却微微泛起了笑意。

那一刻,她仿佛体会到爱情的滋味,也体会到爱情拥有结晶时的幸福。但当想到姐姐时,她心中的那丝甜蜜便在一瞬间被冻结起来。

她爱她的姐姐,实在不忍她难过。

他们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最终,姐姐打破了沉寂,她将陈默拉到病房外。

梅子没听到姐姐说什么,却听到了陈默愤怒的声音:“你在说什么啊,我根本不爱她,没办法把她当作你,我厌恶她脸上的那颗痣……”

之后,便传出他的哭声,以及他的拳头捶在墙壁上的声音。

原来,姐姐还是偏爱她的,甚至给了她最不能分享的爱情。只是,即便姐姐愿意分享,有些东西,也是她无法拥有的。

那一刻她才明白,陈默并不爱她。她那枚美丽的泪痣,也终于为生命中第一次的爱情,沾满了酸楚的泪水。

梅子拒绝了姐姐的好意,她想拥有的是一份爱情,而不是一个躯壳。

即便这份爱情,永远是自己一厢情愿。

她请求姐姐能让她生下这个孩子,这样她便心满意足了。在她的心里,孩子会延续她的爱情,也会证明,她真实地爱过。

一年以后,梅子按照最初的设想,将孩子留给了姐姐,一个人离开了那座城市。

然而,离开终究不能意味着终结与救赎。

无数个深夜里,只要忆起过去,梅子的眼睛总是湿润的。她喜欢对着镜子,看着脸上的伤痕,想着与姐姐有关的点点滴滴。

她会回想起她们的小时候,她们分开又相聚的日子,她们共同爱上的男人。

后来,梅子听说,面具戴得太久的人,会活成面具的样子。

她是在一个落雪的冬夜,想要拥有这样一副面具。

那天,她没有像往常一样,任泪水打湿眼眶。她只是想着,第二天她就要去整容医院,去换一张不与任何人相似的脸。

梅子很快便如愿以偿。当她再照镜子时,脸上没有伤疤,也有没有那枚痣。

她终于不再哭泣。又过了很久之后,梅子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了姐姐。她希望姐姐不要为她担心,希望他们安心生活。

梅子深知,她已经活成一张虚假的面具,那张面具上经常挂着笑容。尽管不真实,她却沉迷其中。

后来,梅子喜欢上一种名叫朗姆的酒,因为她觉得酒的口感与自己很像。

这是一种这样的酒,第一层平淡甜香,第二层有些酸涩,之后便是浓烈得令人迷醉。不管与任何一种饮料调配,它都会始终保持着自己本身的味道。

梅子希望,她能永远留住最本真的爱,没有依附,毫无杂质。

她终于变得坚强,并且真正地骄傲。

的确,尽管她让自己躲在了面具之后,但她仍是一个非常自我的人。

哪怕一些事已经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她也只当是演绎了生命中的另一个角色,骨子里的东西仍然是不变的。

她就是这样的人,就是这样活着。

如此拥有着自己的心,她觉得很安全。

几年之后,梅子以自己朋友的身份,去看望了姐姐和她的孩子。

这时,姐姐也生下了一个女儿。陈默装扮成狮子的模样,逗着两个孩子玩乐。这是梅子愿意看到的,他们看上去很幸福。

除了姐姐,没有人认出她,这让她觉得极为惬意。姐姐仍旧温柔体贴,她悄无声息地替自己妥善收藏了这一切。

第二天,梅子带着姐姐去看望故去的爷爷,以及他生前住过的老房子。

爷爷已去世多年,人去屋空,院落里一片荒凉。

而他当年植下的那两株桂花树,却已经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大概每个桂花飘香的季节,它们都会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