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美人
一
“可不要恶意胡来呀,也不可把手指伸进睡着的女孩子嘴里!”旅店的女人提醒江口老人。
二楼恐怕只有两间寝室——一间是江口正与女人说话的这个八张榻榻米[17]大的房间,另一间就在隔壁。看来在狭窄的楼下,似乎也没有客室,所以称不上是旅店吧。此处没有挂旅店的招牌。也许是因为此处的秘密而不能挂出那种玩意吧。屋内没有任何声响。这里只有如今仍在说话的这个女人,她到门口开锁迎进江口老人后,没见别的人影。首次来这家旅店的江口弄不清她是这家旅店的主人呢,还是雇来的女佣。总之,从客人的角度来说,最好还是不要打听闲事。
女人四五十岁,小个头,声音倒显年轻,好像故意用柔缓的措辞谈吐。说话时她几乎不张合那薄薄的嘴唇,也不大看对方的面容。她那乌黑的双眸不光具有缓解对方戒备心的色泽,而且显示出她自身也似乎不戒备他人的老练沉稳。放在桐木火盆上的铁壶里的水沸腾着。她用那开水沏了茶。这茶的品质也好,浓淡也好,都令人想象不出是在这种场所、这种场合泡出来的绝顶香茗,这也使得江口老人身心放松下来。壁龛里挂着一幅川合玉堂[18]画师的作品——肯定是复制品,画面是枫叶如火的山村。这个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没有隐匿异常的迹象。
“您可不要弄醒女孩子啊。因为无论您怎么呼叫,她也绝不会醒来……女孩睡得很深沉,她什么也不知道啊。”那女人反复叮嘱,“她一直沉睡,自始至终什么都不晓得哟。也不知道同哪位先生一起睡觉……这点您不必顾虑。”
江口老人疑窦丛生,却没说出口来。
“这姑娘多漂亮啊。我们这里也只请令人放心的客人光顾……”
江口没有转脸去看那姑娘,倒是看了下手表。
“几点了?”
“十点四十五。”
“该是休息的时间了吧。上了年纪好像都是早睡早起,您就请便吧!”女人站起来,打开了去往隔壁房间的门上的锁。她大概是左撇子吧,开门时用的是左手。江口受开锁女人的诱导而屏住了呼吸。女人只把头探进门里瞥了一眼,准是她已习惯用这种方式来查看隔壁房间了。她的背影平淡无奇,可江口却发现了怪异之物。她腰带大鼓结上的图案是只怪异的大鸟,但不知道那是种什么鸟。如此装饰化的鸟为什么要添上写实风格的眼睛和腿脚呢?当然,那并不是令人生厌的鸟,仅是不适宜作为图案而已,可在这种场合中的女人背影,唯一会令人不快的则正是这只鸟。腰带的底色是近于白色的淡黄。隔壁房间似乎有些昏暗。
女人把门按原样关好,没有上锁,将那把钥匙放在了江口面前的茶几上。她的神情仿佛未曾查看过隔壁房间似的,语气语调也与刚才相同:
“这是钥匙,请松快地安歇吧!倘若难入睡,枕边放有安眠药。”
“有没有什么洋酒?”
“呃,这里不提供酒。”
“睡前一点酒也不许喝吗?”
“是的。”
“姑娘已在隔壁房间了?”
“她已酣睡了,在等着您。”
“是吗?”江口有点惊讶。这姑娘是什么时候进到隔壁房间里去的呢?又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呢?女人刚才把门开个细缝往里瞅,就是核实姑娘有没有睡着的吧?以前只从了解这家旅馆的老年好友那里听说,这儿有熟睡的姑娘待客,而且总是不醒等等,如今江口来此一瞧,反而觉得这情形令人难以置信。
“您在这里换衣服吗?”听这句话的意思,如果在这儿换衣服,好像这个女人是会帮忙的。江口沉默不语。
“这里会传来浪涛声,还有风……”
“浪涛声?”
“晚安。”女人说罢,走开了。
剩下江口一个人时,他环视了一下这个没有任何暗道机关的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然后眼光落在了去往隔壁房间的门上。这是一扇近一米宽的杉木板门。它好像不是建造这所房子时就有的,而是后来装上去的。再仔细一看,才发觉墙壁原来也只是隔扇,为了改建成“睡美人”的密室,后来才砌成了墙壁。那道墙的颜色虽与四周协调,可仍感觉比较新。
江口将女人留下来的钥匙拿到手中看了看,这是一把极为简单的钥匙。照理说,拿了钥匙就应该准备到隔壁房间去,但江口并没有站起身来。女人也说过,这浪涛声凶猛。现在听起来就像浪头拍打着高高的悬崖,而这小小的房间仿佛就建在那悬崖边。风是冬天临近的声音。之所以感到这是冬天临近的声音,也许是因为这所房子的关系,也许是因为江口老人的心理作用,只要有火盆,就不会寒冷。更何况这土地还是温暖的。外面并没有树叶被风吹落的动静。由于江口是半夜来到这儿的,所以不知道周边的地形,却闻到了海腥味。一进大门,就感到这庭院远比房子的占地面积大,院中有好多高大的松树和枫树。映现在幽暗天空的黑松的松针刚劲坚挺。以前这里大概是别墅吧!
江口用拿着钥匙的手点燃了香烟,抽了一两口,就将这支仅仅燃了端头的香烟摁灭在烟灰缸中,接着又点燃第二支慢悠悠地抽起来。与其说这是他对些许忐忑不安的自嘲,倒不如说他所厌腻的空虚感甚为强烈。平时江口就寝前会小酌一杯洋酒,但仍睡得很浅,还经常做噩梦。有位因癌症英年早逝的女和歌吟诵者,在她失眠的夜里曾吟唱:“夜晚为我准备的是蟾蜍、黑狗、溺死者之类。”江口记住这段和歌后,便难以忘却了。如今想起这首歌,他便认为在隔壁房间熟睡的,不,是被强制熟睡的女人,不就属于宛如溺死者之类的姑娘吗?一想到此,江口对去隔壁房间也有些犹豫了。虽然没有询问姑娘是如何被弄熟睡的,但知道反正是在不自然的情况下陷入无意识昏睡状态的,也许那姑娘的肌肤像受麻药毒害似的暗浊,眼圈发黑,骨瘦如柴;或许她是软乎乎冷冰冰的肿胀躯体;或许她正露出令人生厌的肮脏紫色牙龈轻轻地打着呼噜。江口老人在其六十七年的人生中,当然也有与女人过夜的丑陋经历。而这种丑陋的事情反而更为难忘。这并非指女人的姿容丑陋,而是指由女人生性的不幸扭曲所造成的丑陋。江口活到这把年纪,决不想重蹈与女人丑陋幽会的覆辙。他从踏进这家旅店的大门起就是这么想的。然而,还有比想躺在被弄成沉睡不醒的姑娘身旁过夜的老人更加丑陋的吗?难道江口不正是为了追求这种老丑至极,才到这家旅店来的吗?
那女人曾说“令人放心的客人”,好像是指到这家旅店来的都是“令人放心的客人”。介绍江口来这家旅店的,也是这种令人放心的老人。他已经是个完全丧失了男性能力的老人了。这位老人似乎深信江口也同他一样进入了衰萎之年。旅店女人恐怕已经习惯于净招待这种老人,所以她既没有对江口投以哀怜的目光,也没有露出探询的神情。然而江口老人一直都乐于此道,所以还不是这女人所说的“令人放心的客人”,那种事情他还能做。这要视自己当时的情绪、场所和对象而定。在这方面,他觉得老年的丑陋已向自己逼近,形同这家旅店的老年顾客的那般悲惨也近在咫尺了。自己尝试来这里,也只能说是这种处境的标志。因此,江口丝毫不想打破这里老人们的丑陋或是可怜的禁忌。若不想打破就不打破,而要遵守老规矩。这里好像是一个秘密俱乐部之类,会员中老人似乎很少。江口来这里既不是为了揭露俱乐部的罪状,也不是想扰乱俱乐部的惯例。好奇心也不那么强烈涌动了,这正是他已经衰老的悲哀。
“有的客人说,熟睡中做了个美梦哟;还有的客人说,我回想起了青春韶华哟。”刚才那女人的话语萦绕在江口耳畔,可江口老人依然板着脸,一丝苦笑也未流露出,用单手撑着茶几站起来,打开了通往隔壁房间的杉木门。
“啊!”
江口感叹这深红色的天鹅绒幕帘。由于光线幽暗,那颜色显得尤为深浓,而且幕帘前面泛出淡淡的光层,令人感觉犹如踏进梦幻之中。幕帘垂挂在房间的四周。江口迈入的杉木门应当是被幕帘遮挡住的,现在那里的幕帘一端已被拉开。江口锁上门,就一边拉合那面幕帘,一边俯视熟睡的姑娘。她并不是装睡着,听起来那鼻息的的确确很深沉。老人因姑娘意想不到的娇美而屏住了呼吸。始料未及的不光是姑娘这般美丽,而且她还如此年轻。她朝门向左侧卧,只露出脸蛋儿,但看不到身子,估计还不到二十岁吧!江口老人仿佛感到胸膛中另外一颗心脏在跃动。
姑娘的右手腕伸在被窝外面,左手好像在被子里斜伸着;她把右手贴着睡脸放在枕头上,只有半截拇指隐匿在她的脸颊下面。她的指尖呈现出熟睡中的柔软,微微向内弯曲,但未弯成看不出指根那可爱的凹窝那种程度。温暖的血液的红润从手背流向指尖,那色彩也随之渐次变得浓郁。这是只柔滑的白手。
“你睡着啦?不起来吗?”江口老人像是为了触摸那只手张口说道。他将那只手握在自己的手掌中,试着轻轻摇了摇。他知道姑娘是不会醒来的。他就这样握着姑娘的手,看着她的脸孔,暗忖: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眉毛画得很精细,闭合在一起的睫毛也整齐有致。姑娘秀发的香味传了过来。
之所以过了片刻才听到浪涛的轰鸣声,那是江口的心已被姑娘夺取了的缘故。然而,他还是果断地换了衣装。这时,他才注意到房间的光线是从上面照下来的,便抬头仰望,但见天花板上有两个天窗,电灯光是透过那儿的和纸[19]扩散开来的。是这种光线与深红色的天鹅绒相得益彰呢,还是在深红色的衬映下,姑娘的肌肤才显现出梦幻般的美丽呢?并无闲情的江口此时则优哉游哉地思考起来,他感觉姑娘的脸色未必受到天鹅绒颜色映照的影响。眼睛慢慢习惯了这个房间的光线,但对平常习惯在黑暗中就寝的江口来说,仍感灯光太亮,却好像无法关掉天花板上的灯。他还看出这是床高级羽绒被。
江口唯恐惊醒这位不会醒来的姑娘,便悄然进入被窝。姑娘身上似乎光溜溜的。而且,当老人进被窝时,她也没有做出缩胸或弓腰之类的反应。对年轻女子来说,即使睡得再酣,也该有机灵的反射动作,可想到她这不是正常的睡眠吧,江口反而为了避免触碰姑娘的肌肤,将身子平直地躺了下来。姑娘将膝盖稍微向前弯曲着,所以江口的腿脚感到很别扭。即使江口不看,他也知道这位朝左侧卧的姑娘,不是把右膝放在左膝上面向前重叠的那种守护姿势,而好似将右膝向后张开,右腿尽情直伸着。向左侧卧的肩膀角度和腰的角度,因躯干的倾斜好像不尽相同。姑娘的个头似乎没多高。
刚才江口老人握着她的手晃了晃,发现她的指尖也睡得很深沉,现在仍保持着江口松手时的原样搁在那儿。老人拽过自己的枕头,姑娘的手又从那枕端垂落下来。江口将单肘支在枕头上欣赏起姑娘的手,悄然自语道:“简直是栩栩如生啊。”毋庸置疑,这原本就是活生生的,那喃喃自语的真意是着实可爱,可当那个词脱口而出后,却留下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余音。被弄成昏睡的姑娘,连并未停止生命的时间也丧失殆尽,岂不是被沉入无底深渊了吗?世上没有活生生的偶人之类,所以她也不是活生生的偶人,但为了不让已经不再是男性的老人感到耻辱,姑娘却被做成了活生生的玩具。不,这不是玩具,对这种老人来讲,也许那就是生命本身,就是能够安心触摸的生命。近在咫尺的姑娘的手,在江口的老花眼中更加柔嫩,更加娇美。触摸起来光洁滑润,看不见那细微的肌理。
老人发觉:与那越靠近指尖越浓郁的温暖血色相同的色彩,也显现在姑娘的耳垂上。从她的秀发中,可以窥见她的耳朵。耳垂的红润诉说着姑娘的娇嫩水灵,令老人十分扎心。江口是受好奇心驱使,首次犹犹豫豫来到这家神秘旅店的,而那些更加衰迈的老头,想必是怀着更加强烈的喜悦和悲伤的心情光顾这家旅店的吧!姑娘的秀发是自然留长的。也许是为了让老人摆弄而留着的。江口一边将头靠在枕头上,一边撩起姑娘的头发露出耳朵。耳朵后面被头发遮住的皮肤十分白皙。脖颈和肩膀都清纯娇美,尚无女人才隆起的圆疙瘩。老人移开目光,环视了一下房内。他只看到自己脱下来的衣服放在了物品盒中,却哪里也没看到姑娘脱下来的衣服。也许它被刚才那个女人拿走了,或许姑娘来到这个房间时就没有穿衣服,想到此,江口颇感惊愕。姑娘的身子完全可以随意观赏。如今大可不必惊愕,因为事先知道姑娘也是为此才被弄酣睡的,但江口仍把姑娘裸露的肩膀用被子盖上掩好,闭上了双眼。在姑娘散发的体香中,不觉有股婴儿的气味扑鼻而来。这是乳儿的那种奶香味。它比姑娘的体味更加香甜浓郁。
“难道是……”这姑娘不会是生了孩子,乳房发胀而渗出了乳汁吧!江口对姑娘的额头、脸颊以及下巴,犹如检查少女特有的脖颈曲线似的看了一遍。尽管如此扫上一眼就会明白,但他仍然把遮住姑娘肩头的被子稍微掀起往里瞧了瞧。很明显,这不是曾经哺乳过的形状。他轻轻用指尖触碰一下,也不是潮湿的。再说,假若这姑娘还不到二十,用“乳臭未干”来形容她也不过分,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从她身上散发出乳儿般的乳臭。实际上这仅仅是女人特有的气味。然而,江口老人此时此刻确确实实嗅到了乳儿的气味。难道这是瞬间的幻觉?他疑惑不解为什么会有这种幻觉,也许是从自己内心突然空虚的细缝中飘逸出乳儿的气味。在这般思绪中,江口坠入了含有悲凉的孤寂深渊。与其说是悲凉、孤寂,倒不如说这是老年冻结般的悲惨。接着,这种心绪转变成了对散发着朝气蓬勃温馨气息的姑娘的爱惜和怜悯。也许他将这可怕的罪愆迅速掩饰过去了,老人感觉姑娘身体中奏出了音乐。这音乐充满着爱。江口仿佛想逃脱出去,便环视四周的墙壁,可墙壁全都被天鹅绒幕帘围拢,好像根本没有出口。天花板灯光照射下的深红色天鹅绒尽管柔软,却纹丝不动。它把被弄酣睡的姑娘和老人一起关起来了。
“你不醒醒吗?不醒醒吗?”江口抓住姑娘的肩膀晃了晃,继而竟托起她的头,说道:“醒醒吧!醒醒吧!”
江口如此这般,是心中迸发出来的对姑娘的感情使然。然而姑娘在酣睡,不能开口说话,更不知道老人的容貌和声音,就是说,姑娘全然不知眼前的状况,也不知道正在做着这些事的江口这个人。而对老人来说,这次到这里来纯属难以压抑的心血来潮所致。姑娘对自己的存在毫无所知。然而姑娘是不可能醒来的,从她枕在老人手上的头部重量,以及她那似乎双眉微蹙的神情,皆可感受到这位姑娘鲜活的应答。江口平静地停下手来。
倘若这么一晃就能把姑娘弄醒,那么,向江口推荐这里的木贺老人所说的犹如“与秘佛同眠”等这家旅店的秘密,当然也就荡然无存了。因为是绝不会醒来的女人,所以之于作为“令人放心的客人”的老人们,她们无疑是一种可以放心的诱惑、冒险和逸乐。木贺老人他们对江口说,只有身在被弄成酣睡的女人旁边,自己才能够充满活力。木贺到江口家造访的时候,从客厅看到院中秋风吹枯的苔藓上落有一些红色的东西,说道:
“那是什么呀?”随即下去捡拾。原来那是常绿树的红色果实。那果实稀稀落落掉落好几个。木贺只捡了一个回来,把它夹在手指间一边搓弄着,一边聊起了这家秘密旅店的事儿。木贺说一旦无法忍受对衰萎的绝望时,就会到这家旅店来。
“我对能称得上女人的女人彻底绝望,似乎由来已久啦。你听着,有店主为我们准备一直睡不醒的女人哟。”
一直酣睡、沉默不语、什么都听不见的女人,对已经不能向女人尽男人之事的老人,真的能无话不谈、无话不听吗?然而,江口老人第一次经历这种女人,而姑娘肯定经历过若干次这种老人。一切任人摆布,一切无从知晓,她躺在那儿,死一般地昏睡,脸蛋儿天真无邪,鼻息安稳沉静。也许有的老人已经对她遍身抚摸过;也许有的老人为自己号啕大哭过。无论老人如何,姑娘都一无所知。江口虽然也想这么做,却还是什么也没做出来。他把手从姑娘脖子下面抽出时,尽管动作宛若放置易碎品一般轻柔,可想将她鲁莽晃醒的念头仍难以遏抑。
江口老人的手从姑娘脖子下面抽开时,姑娘将脸缓缓转动,肩膀也随之移动,变成了仰卧睡姿。江口以为她要醒来,就缩回了身子。改成仰卧的姑娘的鼻子和嘴唇,在天花板灯光的照射下辉耀出娇嫩的光芒。姑娘抬起左手,一直抬到了嘴边那儿。看样子好像要衔住那根食指,估计她有这种睡觉习惯吧,可她只是将手指轻轻贴在了唇边。然而,她的嘴唇是松弛的,露出了牙齿。刚才她都是用鼻子呼吸的,可现在改成了用嘴,这种呼吸好像比刚才稍微加快了。江口暗忖姑娘是否不适,但又不像是那种样子,因为她嘴唇微启,反而看似面颊绽出了微笑。拍打高崖的浪涛声靠近了江口的耳道。从浪头回落下去的声音,能听出那座悬崖下面似有巨大的岩石。隐匿在岩石后面的海水,仿佛追逐着回落的海浪而重返大海中去。原先姑娘是用鼻子呼吸的,改成用嘴呼吸后,那气味比较浓重了。然而那并不是乳臭。那么,刚才为什么会突然嗅到乳臭呢?老人觉得很奇怪,认为这姑娘身上仍然散发出了女人味吧。
江口老人如今仍有散发乳臭的孙子。那个孙子的姿容在脑海中浮现了出来。他的三个女儿都已先后出嫁,也都先后生了外孙。他不光记得孙辈们乳臭未干时的光景,而且还念念不忘怀抱着还是吃奶婴儿的女儿们的陈年往事。这些亲生骨肉婴儿时的奶味,犹如江口自责似的突然复而飘来。不对!那是江口怜悯沉睡的姑娘而从内心发出的气味吧!江口自己也仰卧下来,没有触碰姑娘任何部位就闭上了眼睛。他认为还是把放在枕头旁边的安眠药吃掉为好。这个药肯定不像给姑娘吃的那般强烈,自己无疑要比她早醒。若非如此,这家旅店的秘密及魅力都将土崩瓦解。江口打开枕头旁的纸包,发现里面有两颗白色药片。吃一颗就会昏昏如梦幻,吃两颗便是沉睡若死人。倘若真的如此,那不是很好吗?江口盯着这药片,脑海中浮现出了有关乳汁的烦恼记忆和疯狂记忆。
“一股奶味!是奶味呀,是婴儿身上的奶味!”女人叠放好江口脱下来的外衣后当即翻脸,瞪着江口喝道,“这是你家婴儿的气味吧!你出门前抱过婴儿吧。是不是?”
女人挥舞着抖动的双手说:“啊,讨厌!讨厌!”她随即起身把江口的西装粗暴地撂了过去。“真讨厌哇!都要出门了还有心思抱娃。”她的声音也很骇人,眼神更为可怕。这女人是一位混熟了的艺妓[20]。尽管她完全知晓江口家有妻小,但婴儿传递的奶香味道却引起了女人强烈的厌恶,燃起了嫉妒的烈火。从此以后,江口和艺妓的关系就不融洽了。
艺妓厌烦的气味,是江口最小的女儿残留下来的乳臭,但江口在结婚前也曾有过情人。由于女孩家里严加看管,所以他们在难得的幽会时便尽兴狂欢。有一次,江口将脸一移开,就看到女孩的乳头周围渗透出淡淡的血丝。江口十分惊恐,但他继而若无其事地将脸轻柔贴过去,把那血丝吸吞下去了。如痴如醉的女孩根本不知道这回事。这是在疯狂的激情平静之后的事,即使江口说出来,好像女孩也没感到疼痛。
两个回忆如今在脑海中浮现出来,也真是不可思议,因为那都是遥远岁月的陈事了。可这种记忆是潜藏着的,所以在面对这位酣睡的姑娘时,便突然发生了嗅出似有若无的乳臭这等事。虽然说这已是遥远岁月的往事,然而细思起来,人的记忆和回忆等等,也许只有那件事情的新旧之分,而不是凭靠真实的时间远近来决定。回想起六十年前幼儿时的事情,有时甚至比昨天的事情更加鲜活而历历在目吧。人老了,不是尤为如此吗?另外,幼儿时的事情常会塑造出其人性格,进而引导其人一生吧。也许这事提不上桌面,那位让江口第一次领教了男人的嘴唇能够在女人身上的几乎各个部位吮吸出鲜血来的女孩,正是江口使她乳头周围渗出血的那位女孩。自她之后,江口反而规避使女人渗出血来了,可那位女孩馈赠他增强男人一生的礼物的回忆,在年满六十七岁的当今也没有消失。
还有一件也许是更琐细的事情,那是在江口年轻的时候,某大公司要员的夫人,一位传闻贤惠而且社交广泛的中年夫人,对他说:
“我晚上入睡前闭上眼睛,就会数着跟我接吻也不令我讨厌的男人哩。是掰着手指数的呀。真开心啊。如果少于十个,就觉得寂寞啦。”当时,夫人正跟江口跳着华尔兹。夫人突然发出这种告白,言下之意不就是把江口当作接吻也不讨厌的男人之一吗?想到此,年轻的江口握着夫人手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松缓了。
“我只是数数而已……”夫人若无其事地甩了句,“你还年轻,上床时不会有孤寂感的吧?假如有的话,只要把太太拽过来就了事了,但你也不妨偶尔试一试。我有时也会成为良药的。”夫人的语音干涩冷淡,江口无言应答。夫人只是口头上说“数数而已”,但江口怀疑她是一边数着,一边在头脑中描绘着男人的面容和身体。要数十个人,需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其间她也会臆想吧。此时江口感到,刚过风韵巅峰的夫人那浸润媚药的香水味忽然强烈地扑鼻而来。作为在入睡前亲吻也不会令夫人讨厌的男人,他会被夫人在想象中如何描绘呢?这完全是夫人的隐私和自由,既与江口毫无关系,江口也无法回避和拒绝,还不能对她责备。仿佛自己在浑然不知的时候被中年女人在心里玩弄,江口感到恶心。然而,夫人所说的话语他至今也没有忘记。夫人是不是委婉地引诱年轻的江口呢,是不是为了搞恶作剧尝试着玩弄他而编造谎言呢,后来他并非不无怀疑,可自那再往后,就只有夫人的话语残留下来了。如今那位夫人早已作古。而且江口老人也不疑虑夫人所说的话语了。那位贤夫人在活着的时候,是曾臆想跟几百个男人接吻而奔上黄泉路的吧。
江口也接近衰老,随之而来的是在难眠之夜时会想起夫人说的话,有时也屈指数着女人的数量,但他并不局限于即使接吻也不会厌烦之类的一般层次上,而是常常回忆起了有过亲密深交的女人们。今晚也由熟睡的姑娘诱发出了幻觉的奶味,脑海中浮现出了往昔的情人。或者,也许那位往昔情人乳头周围的血丝,驱使他油然嗅到这位姑娘身上根本就没有的奶味。他一面抚弄着酣睡不醒的美女,一面沉溺于追忆不再复返的昔日的女人们,这也许是老人悲哀的抚慰。可是,江口看似孤寂,内心倒温暖而平静。姑娘的乳房濡湿了吗?江口只是悄悄触摸了一下,尔后并没有做出令迟醒的姑娘因乳头渗出血来而惊恐的那种疯狂举动。姑娘的乳房形状好像很美。然而,老人却另有所思:为什么经过长久的历史,在一切动物中,只有人类女性的乳房进化成了美丽的形状呢?将女性的乳房变得越来越美,难道不是人类历史辉煌的荣耀吗?
或许女人的嘴唇也是如此。江口老人又想起了睡觉前化妆的女人,以及睡觉前卸妆的女人,不过,也有的女人在抹掉口红以后,嘴唇的颜色或变得灰暗,或尽显干枯混浊。如今酣睡在身旁的姑娘的脸蛋儿,在天花板上柔和的灯光和四面天鹅绒的映衬之下,难以判断她到底是否化了淡妆,但可以确定的是,她还没有做剃眉之类的美容。她的嘴唇也好,从唇间露出的牙齿也好,都光亮纯真。年轻的姑娘不可能掌握口含香料的技巧,却散发着用嘴呼吸的香味。江口不喜欢色浓而厚实的大乳晕,他把裹着姑娘肩膀的被子悄悄掀开一看,那乳晕似乎还小,呈桃红色。姑娘是仰卧着的,也可以趴在她胸上接吻。这位姑娘岂止是即使接吻也不令人讨厌的女人哪。像江口这般老人若能够如此与年轻姑娘接吻,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值得,哪怕赌上一切也无憾。江口不由觉得,到这里来的老人,都沉溺于欢喜快乐之中了吧!老人中似乎也有贪得无厌之徒,江口脑海中并非没浮现出那种情形。然而姑娘一直熟睡着,任何事情都不知道,所以,她的容貌就像在这里看到的一样,既不污秽,也不失态吧。之所以江口不会沉沦于这种恶魔般的丑陋游戏中,是姑娘优美沉睡着的缘故。如此的江口与其他老人们的不同之处,是缘于江口依然残留着能行男人之事的生机吧。姑娘是为了其他老人才不得不沉睡不醒的。虽然动作轻盈,可江口老人已然两次想把姑娘弄醒了。假若出了偏差姑娘醒来的话,老人自己也不知道打算干什么,这是出于对女孩的爱情吧!不,也许这是出于老人自身的空虚和畏惧。
“睡着了吧?”老人意识到自己嘟囔出了本来不必嘟囔的话语,就又加了一句:“都不是长眠之躯啊!无论是这位姑娘,还是我自己……”如同每天夜晚那样,这个不寻常的夜晚,仍然是作为明天清晨活生生的醒来之物而闭上了眼睛。姑娘的食指放在唇边,弯曲的胳膊肘在被窝中有些碍事。江口握住姑娘的手腕,将她的胳膊拉直移到侧腹旁。由于正巧碰到她手腕的脉搏,江口也就顺势将食指和中指按在了姑娘的脉上。脉搏娇嫩可爱,而且律动规整。她那安详熟睡的鼻息,比江口的还缓慢些。风一阵一阵地从屋顶吹过,但听起来并没有像刚才那种冬天临近的感觉。尽管拍打岩崖的高亢波涛声依然可闻,却变得柔缓了。那涛声的回音犹如向姑娘身体鸣奏的音乐由海面登岸而来,并且,姑娘手腕的脉搏连接的胸脯鼓动仿佛也加入进来。一只雪白的蝴蝶在老人眼睑内乱舞。江口松开了按在姑娘脉上的手指。这样一来,他现在没有触碰姑娘的任何部位。姑娘口中的气味、身体的气味、头发的气味并不是强烈的那种。
江口老人回想起与乳头周围渗出过血的情人辗转北陆[21]私奔到京都那几天的情形。之所以当今能如此历历在目地回想起这些事情,也许是因为从这位纯真的姑娘身上传来了些许温馨吧!从北陆到京都的铁路线上,有很多小隧道。每当火车驶进隧道,姑娘就像恐怖来袭似的将膝头贴向江口,握住他的手。火车一驶出小隧道,便看到在小山上或小入海口处架着一道彩虹。
“啊,好可爱!”“啊!真漂亮。”可以说,每当火车驶出隧道,姑娘都会对着小彩虹一一发出惊叹。因为她总左顾右盼地寻找彩虹,而且彩虹的色彩常常浅淡得若有若无,所以就转而认为这多得不可思议的彩虹是不吉利的征兆。
“我们是不是一直被人追踪呢?好像到了京都就会被捉住吧。一旦被带回家,就再也不会让我出门啦!”大学毕业刚刚就职的江口知晓:他不可能在京都生活下去,除非殉情,否则终须返回东京。可是,看小彩虹这事儿,使他眼前浮现出了挥之不去的那位姑娘漂亮的秘处。江口是在金泽的河边一家旅馆里看到的。那是一个细雪纷飞的夜晚。年轻的江口被那种美轮美奂感动得屏住呼吸,几乎流出了眼泪。在其后几十年所交往的女人中,他再也没有看到像她那样漂亮的了,所以他更加理解那种美,继而认为秘处的美就是那位姑娘内心的美。即使他自嘲“岂有如此荒唐的事?”,那仍衍变成洋溢着憧憬的真实,是到了老年的今天依然不可撼动的强烈记忆。姑娘在京都被家里派来的人带回去后,不久便被迫嫁人了。
没料到在上野的不忍池岸边与姑娘偶遇,当时她正背着婴儿漫步。婴儿戴着一顶白色毛线帽。那时正值不忍池的荷花枯萎的季节。今天夜晚,在熟睡的姑娘身旁,江口思忖,眼睑内侧时而飞舞的白蝴蝶,或许是源于那个婴儿戴的白帽子吧。
在不忍池岸边相遇时,江口只问了她这么一句话:“你幸福吗?”“嗳,幸福呀。”姑娘迅即答道。她只得如此回答,不会有其他答案吧。“你为何背着婴儿,独自在这种地方漫步?”姑娘对这唐突的询问缄口不语,看了下江口的脸。
“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不如意呀,是女孩儿!看不出来吗?”
“这个孩子,是不是我的?”
“这,不是的,不是的呀!”姑娘显出愠怒之色,摇了摇头。
“是吗?倘若这是我的孩子,现在不说,几十年后再说也行,当你想说出来的时候,就告诉我一声吧!”
“不是的呀。真不是你的呀!我不会忘记曾爱过你,但请你不要对这个孩子也起那种疑心。别烦扰这个孩子啊。”
“是吗?”江口没有勉强去端详婴儿的面容,而是久久目送女人的背影。女人走了一会儿,回头望了望。当她知道江口还在目送她后,便迅即加快脚步离去了。此后他们再未谋面。后来江口听说这个女人在十几年前去世了。六十七岁的江口,亲戚好友也死了不少,可对这个姑娘的记忆最为清晰。婴儿的白色帽子、私处的娇美和乳头旁渗出的血丝,至今仍凝聚在鲜活的回忆中。其娇美无以类比,大概除了江口,这世上无人知晓。试想一下,若是行将就木的江口老人作古,那娇美也将从这个世界完全消失。姑娘当年虽然羞涩,但仍坦然慨允江口窥看。这也许是姑娘的生性,然而她自己一定不知道那里的娇美吧!对姑娘来说,那是她看不到的。
抵达京都的江口和那位姑娘一大早就漫步于竹林中的小路上。竹叶在朝阳的照射下摇曳着银光的辉耀。时至老年想起此事,仿佛那竹叶又薄又软,完全成了白银的叶片,连竹竿也像是白银做的。竹林一侧的田埂上,鸭跖草和大蓟花都绽放出花朵。尽管与季节似不吻合,但那种小路却浮现出来。走过竹林间的小路,沿着清澈的小溪溯流而上,但见一道瀑布汹涌飞落,在阳光下飘起光闪闪的飞沫,飞沫中站着一位赤裸的姑娘。这等事纯属子虚乌有,但是江口老人不知何时起,总觉得曾经看到过。自从上了年纪,有时看到京都一带山丘上林立的优美红松的树干,埋在心中的那位姑娘便会复苏。然而,鲜有像今夜这样,回忆得清晰鲜活。这是酣睡姑娘的年少诱发出的吧!
江口老人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有点躺不住了。他不想回忆那凝望小彩虹的姑娘以外的女人,也不想触碰或一览无余地细看那酣睡的姑娘。他趴下身子,又打开了枕边的纸包。这家旅店的女人说是安眠药,但这是哪类药呢?是与这姑娘所吃的药一样的吗?江口犹豫一下,只将一颗放进嘴里,喝了好多的水冲服下去了。虽然他平常靠小酌就寝,但大概因为没有用过安眠药吧,所以他很快就睡着了。随后老人做了个梦。梦中他被一个女人搂抱着,可这个女人有四条腿,四条腿都紧缠着他。另外她还有手臂。江口迷迷糊糊走出梦境,尽管感到四条腿着实怪异,然而并不觉得多么可怕,残留于身的蛊惑远比这两条腿的蛊惑更为强烈。他懵懂思忖:这药就是使人做这种梦的吧。姑娘翻了个身背转过去,将腰身抵向这边。江口对她将脸转过去倒像生出了怜悯之心,在似梦非梦中,仿佛要为姑娘梳理铺散的长发,在将手指插进她头发中时又睡着了。
接下来的第二个梦实在令人厌烦。江口的女儿在医院的产房生下了畸形儿。是个什么样的畸形儿呢,醒后的老人记不清了。之所以没有记住,是因为他不想记住吧。总之,属于严重畸形。婴儿立刻被产妇藏了起来。然而,在产房白色遮帘的后面,产妇却站起身来在肢解婴儿。为的是抛弃。医生是江口的朋友,他身着白大褂就站在一旁。江口也站在旁边观看。此时他好像被噩梦魇住,这次是神志清醒地脱离了梦境。他被围在四周的深红色天鹅绒幕帘吓了一跳。他双手捂住脸揉了揉额头,心想:这是什么噩梦?!这家旅店的安眠药里不会藏有魔怪吧!是否因为来寻觅畸形快乐,才做了这种畸形快乐的梦呢?江口老人有三个女儿,他不知道梦到的是她们当中的哪一个,他也不想去细究是哪一个。这三个女儿都生下了身体健全的婴儿。
江口暗忖:如果现在能起床出去就起床出去。然而,他却为了睡得更沉,吃下了枕边剩下的另一颗安眠药。冰冷的水通过了食道。熟睡的姑娘与刚才一样仍然背对着他。江口老人觉得这个姑娘说不定也会生下无比呆傻的孩子,或是奇丑无比的孩子,便把手搭在姑娘胖嘟嘟的肩膀上说:
“转过来吧!”姑娘宛若听到召唤一般翻过身来。想不到她还把一只手搭在了江口的胸膛上,像冻得发抖似的,把腿也挨靠过来了。这位暖乎乎的姑娘是不该发冷的。身体那么温暖的女孩怎么会冷呢?也不知是从姑娘的嘴里还是从鼻中,发出了微细的声音。
“你是否也在做噩梦呢?”
然而,江口老人很快就坠入梦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