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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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汤仲翔到上海三天后,空军顾问陈纳德也来了。

中国空军的飞行员越打越少,一时补不上,他着急组建一支国际航空队,好替中国空军出战。在中国,会开飞机的外国人,大多数混迹在上海,伦纳多几乎都认识,就趁着休婚假,帮他张罗。中国政府开出的价码是诱人的,一下就有三十多人表示了兴趣,于是定好举办派对的时间,把大家聚齐到自己家里,由陈纳德过来,当面解释细节。这派对有些不同寻常,要求不携女伴,因为吃喝在其次,要讨论严肃的主题。

玛兴结婚时,收到了满谷满坑的漂亮器皿,只有这种开派对的场合,才有机会见天日,因此兴头比几个男人都高,风风火火地指挥一帮佣人准备。到了举行的那天,无论是杯碟刀叉之精美,鲜花蜡烛之华丽,桌布餐巾之高档,与华懋、汇中的气派相比,也不输多少。食物美酒也丰盛,一帮飞机师乐翻了天,气氛超出了陈纳德的预期。

陈纳德传达的意思是,中国空军原有的国际中队,因为纪律涣散,不服管教,基本损失殆尽了,目前,只有俄国人在帮中国空战。所以打算组建一个全新的国际飞行大队,加强中国的空中力量。原国际中队的酬金是每个月500美元,打下飞机另有奖励。中国政府为表示诚意,对新建的国际大队飞机师,每月报酬再加100美元。他说:“各位同仁,这已经是政府能够承受的极限了,因为购买飞机的款项还没着落,我也在帮着筹措,希望各位能够体谅。”

派对从黄昏开始,结束时,夜已深了。最后,三十几个人里头,有二十六人签了合约。大家散去后,伦纳多把陈纳德请到楼上书房,汤仲翔尾随而至。大家坐下抽雪茄。东南西北一阵闲聊后,伦纳多正色道:“克莱尔,刚才你说到买飞机缺经费,翔正好碰到一件事,倒是跟经费的事情有关系,要跟你汇报一下。”于是,汤仲翔便把在香港遇到的奇事,一五一十说了。

陈纳德听完,一张旧牛皮一般的脸,蓦地青森森起来。他说:“这可了不得,还好你没拒绝他。”

“为什么?”

“假如你断然拒绝了,那么,日本人就会转而找你的同事。你想,中航的飞机师有几十号人,理论上说,都有可能执飞总司令,你能保证个个都对这些钱不动心吗?”

汤仲翔与伦纳多面面相觑,这一层,他们倒是没想过。

陈纳德继续道:“即便你已经答应了,也难保日本人就没有策反其他飞行员了。他们善于谋略,行事一向缜密,或许会准备几套备选方案也难说。这几天武汉会战到了紧要关头,总司令在各地奔走,每天都在天上,不坐飞机是不可能的。万一有其他飞机师被暗中收买,我们怎么知道是谁?怎么防范?还好你向我报告了。回到汉口,我会直接向总司令和夫人禀报此事,让军统立刻对可能执飞总司令的飞机师,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籍的,都暗中甄别一遍。”

伦纳多和汤仲翔一听,果然在理。两人面面相觑,脸都白了。

陈纳德决定,汤仲翔暂时不回汉口报到,继续留在上海,尽快与殷先生接上头,能把钱骗到手最好,至少把殷先生稳住,不让日本人在武汉会战期间再出诡计。三人又详细讨论了行动计划,由陈纳德最后拍板。

一切讨论停当后,大家才稍稍安心。陈纳德思前想后,对那笔二十五万美元的巨款,很是割舍不下。他说:“日美两国的关系现在很微妙。都知道迟早会翻脸,又不想那一天来得太早。国务院特别怕刺激到日本,所以要和中国的抗日撇清关系,也不愿我们这些美国人参与中国的抗日。这种气候下,要从美国得到经济援助,比登天还难,中国空军要添置飞机,基本没什么办法。所以,殷先生的这笔钱,要是真能到手的话,还真是雪中送炭呢。”

派对的欢声散去后,夜便静得空洞,花园里的虫声,细微可辨,大家的话音,也跌得低低的,快成耳语了。汤仲翔道:“克莱尔,我从美国学成回国后,才知道在笕桥航校的同学,已经牺牲一半了。”他顿了许久,才继续道:“自己这么活着,好像独自偷生,常常觉得愧疚,对不起他们,那张毕业的合影,都不敢再看了。所以,我必须做点实在的事,才配得上同他们站在一张照片里。你把这个任务给我,是成全我,我一定做好,给同学们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法租界供电不稳,电灯时而没兆头地一暗,大家的脸就跟着模糊一层。蚊子进入了秋天的长眠,风也无力,窗户一扇一扇都敞着,把桂花的暗香放了进来,融在雪茄的烟雾里头。陈纳德直勾勾瞪视着汤仲翔,良久,才略略颔首。中国的飞行员,让他操心的地方很多,但为国牺牲的勇气,永远是不缺的。因为如此,他才有信心,顶着美国政府的压力,坚持在中国空军里服务。

他说:“好吧。假设真有这笔钱到手,能买什么飞机呢?美国的政策是保持中立,不能提供武器给中国,包括战斗机,所以,美制霍克III就不必想了。但法国人是帮没原则的混账,不跟日本人作对,也不在乎卖武器给日本的对手,只要有钱赚就行。前一阵,他们卖了16架蒂瓦丁(Dewoitine)D-510战斗机给中国空军,准备从河内运到昆明。我们干脆就向法国人追加15架。这钱正好够。”

汤仲翔有点担心问:“这飞机我从里没飞过,性能怎么样?”,

伦纳多道:“我飞过,还不如霍克III。配一台12缸860马力的发动机,开放式的座舱,无线电天线在座位的后方,操控很容易。战斗力差点。”

陈纳德道:“现在这个时候,只要能上天,只要有火力,都是好的。就算卡车装一副翅膀能上天,我们也要了,没得挑挑拣拣。”说完,找了纸和笔,奋笔疾书。写完,把信交给汤仲翔,道:“等钱一到手,你就到福州路汉密尔顿大厦343室联洲公司找帕特森,把这封信交给他……但别跟他说我来过上海,我的行踪透露得越少越好。这家伙是好几家欧洲飞机制造公司的代表。你向他下单就可以了。跟他说好在香港付款。他和我很熟,也知道我和蒋夫人的关系,所以凭我的亲笔信就行,不必订金。我们的钱到他公司账后,飞机在河内交货,中国空军派人去接货,然后把它们飞到昆明。”他拍拍汤仲翔肩膀,“小伙子,看你的了。”

有陈纳德的信在手,似乎一切已经水到渠成了。第二天中午,陈纳德便搭船回了香港。

目送陈纳德的轮船破浪远去后,汤仲翔和伦纳多在码头上一合计,事不宜迟,当天就得去金凤记,尽早与殷先生取得联系,免得煮熟的鸭子飞走。晚饭后,两人就开车到了巨达赖路上的金凤记。

自从殷先生遭人打劫后,金凤记的戒备就骤然森严起来。大门口多了许多守卫,所有汽车一律拦下盘问,一一清点车内乘客,详细登记姓名身份。汤仲翔办完进门手续,又驶过几十米的车道,来到主楼门口,下车正要进去,又有一个穿藏青中山装的守卫斜刺里出来,对他们深深一鞠躬道:“先生们是到这里来玩的吗?”

汤仲翔压住不耐烦道:“你问的好奇怪,不是来玩的,还能来干啥。”守卫礼貌道:“是,是,先生说的很是,请问先生记得带会员卡没有。”汤仲翔摸出会员证递过去,守卫认真看了很久。汤仲翔问:“有什么不对头吗?”守卫道:“没有没有,倒是张老卡了,只是见先生有些个面生,才冒昧问一下。这位外国朋友是……”汤仲翔说:“外国朋友是我带的客人。我面生是因为,七七事变后就在外面被日本人追打,没机会给你们送钱。总算侥幸没死,今天专门来补送的。我看你,也有些面生嘛。听口音,好像是‘满洲国’来的。你跟着你们少帅,把老家让给了关东军和开拓团,自己跑到外国朋友的地盘呆着,日子过得挺滋润啊。”守卫装作没听到他的抢白,看看手表道:“公董局规定,法租界所有娱乐场所,一点钟都必须结束营业。祝先生玩得尽兴。”又是一个鞠躬。

进门时,汤仲翔低声对伦纳多说:“咱们分开玩。那日本人没见过你,就怕看到陌生面孔,一时多心,缩了回去。”

伦纳多有酒瘾,却没什么赌瘾,就在一楼找了张下注额最低的二十一点桌子,要了一杯波本威士忌,点了一支雪茄,夹在一群中国赌客中间,玩起了扑克。汤仲翔上到二楼贵宾厅,到兑换台换了两千元,也拣了一张二十一点的桌子坐下。一边赌,一边留意四周。这么玩了半个小时,也没见到要找的殷先生。

原来,殷先生发生意外后,身体没恢复,下午来转了一圈,还是没见到汤仲翔,没想突然发起了热,只好回房间里休息了。

汤仲翔见不到殷先生,又不能打听,只好一边玩牌,一边等待。他牌技纯熟,出的牌却乱七八糟。视线隔一会儿就在全场扫一圈,还不停叫东西喝。叫一次东西,就赏个一元筹码给女侍。两次一叫,有个六号女侍就盯上他了。

自从那次殷先生被人打劫后,大家都警觉起来,对陌生的面孔尤其如此。她去端东西时,领班赵善纯特地把她叫到暗处,关照她要留意那位陌生的“老客人”汤先生。六号趁他又叫了一杯斧牌白兰地,在递酒时,故意把杯子端在胸前,身体贴得过近,离他的脸不过几寸,让他对隆起的胸部,不得不关注。但接杯子时,动作很仔细,偏偏就是不去碰。他使的是左手,腕上露出一只江诗丹顿表,表带上压了一个带圈的“中”字。他没趁机揩油,让她有些意外。

“您不是手气差,是没用心。您是在等谁吧?”六号说。

汤仲翔举杯在喝,听了她的话,差点呛到,隔一会儿才回过神,微笑说:“我在等辛运之神的光顾呢。”

她会错了意,抛他个飞眼,摇着香肩道:“您的辛运之神会来的。”

汤仲翔见她那样,难免有一丝丝的心痒。想起任务在身,便不再搭理她。

但一直熬到一点,汤仲翔的辛运之神也没来。那殷先生是踪影全无。赌场正中的南京牌立式自鸣钟敲了一响。随即,各个赌台一齐响起“叮铃铃”的电铃声,告诉赌客营业结束,汤仲翔也只有走人了。赌客们都排队到兑换台,将筹码换成现款,或让赌台开具存款凭证。排到汤仲翔时,兑换小姐见他面生,也不问,直接兑成现金,唱道:“退法币一千三百元。”汤仲翔将现金推了回去,又添了七百,凑成两千,要求开具存款凭证。“还要来的,”他说。

汤仲翔和伦纳多汇合后,去存衣柜台取了衣帽。赵善纯帅干部们在门口向赌客们道别,见到特别熟稔的,还要拉着手谈几句。汤仲翔在鱼贯而出的客人中认真搜寻,高矮胖瘦,并没有殷先生。出到院子里,中山装的巡场领班已在门口恭送,远远见到两人的身影,一个手势,手下就把车子开到门口停下,跳下车,打开双门,做出手势请两位客人上车。汤仲翔见他待客的功夫如此到家,只好叹服,跨进车门前,向他道了谢,给他一个笑脸。中山装鞠下躬去:“谢谢汤先生惠顾,下次常来。”又用怪腔怪调的英语对伦纳多说了一遍。

赌客散尽后,金凤记的清场工作马上开始。工作人员将筹码和现款锁入金库,保洁人员随后进入各间赌场,全面清洁。二十多个巡场这时也都出动了,他们每三人编成一组,分成几路在整个夜总会里外巡察,包括花园的墙角树丛,都要仔细看过,以防有人藏匿作案。

赵善纯等在账房后面的写字间里,在日志本上写下了汤仲翔的名字。贵宾厅出现的新面孔,一般都要记录和拍照,也算是件例行公事。等各路巡场回来报告平安无事,他才下令熄灭所有灯火,自己回到员工宿舍。

汤仲翔和伦纳多在车子里交换了当晚的战绩。两人首战双双告负。伦纳多亏了一百四十元,汤仲翔亏了七百元。

最大的失败,是没有见到殷先生。

大家都有些沮丧,但更多的是担心,因为想起了陈纳德的警告。

“会不会这两天没等到我,他去找别人了?”汤仲翔问。

伦纳多道:“但愿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