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科举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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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诸科的考试

“诸科”既称“诸”,就意味着科目众多,然而考试却既繁杂又简单:繁杂的是所考之经、史、律令等各不相同,名目甚夥;简单的则是其考试方法,一般都是“帖书”和“墨义”,后来增加对大义。

一、诸科的考试方法

诸科的考试方法,《宋史·选举志一》述之甚详:

凡《九经》,帖书一百二十帖,对墨义六十条。凡《五经》,帖书八十帖,对墨义五十条。凡《三礼》,对墨义九十条。凡《三传》,一百一十条。凡《开元礼》,凡《三史》,各对三百条。凡学究,《毛诗》对墨义五十条,《论语》十条,《尔雅》、《孝经》共十条,《周易》、《尚书》各二十五条。凡明法,对律令四十条,兼经并同《毛诗》之制。各间经引试,通六为合格,仍抽卷问律,本科则否。

以上述及《九经》、《五经》、《三礼》、《三传》、《开元礼》、三史、学究、明法,共八科。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明法”指旧科明法,“新科明法”不对墨义,其考试方法已详第一章。

又,上列诸科考试,无仁宗时设置的明经科。按《宋史·选举志一》曰:“自唐以来,所谓明经,不过帖书、墨义,观其记诵而已,故贱其科,而‘不通’者其罚特重。”仁宗置明经科,于嘉祐二年(1057)十二月五日诏曰:

明经科并试三经,谓大经、中经、小经,各一也。以《礼记》、《春秋左氏传》为大经,《毛诗》、《周礼》、《仪礼》为中经,《周易》、《尚书》、《穀梁传》、《公羊传》为小经。其习《礼记》为大经者,许以《周礼》、《仪礼》为中、小经;习《春秋左氏传》者,许以《穀梁传》、《公羊传》为小经。每经试墨义、大义各十道,仍帖《论语》、《孝经》十道,分八场,以六道为合格;又试时务策三道,以文词典雅者为通。其出身与进士同。(1)

则明经科不仅要试经,包括墨义、大义(即经义)、帖经,还要试“时务策”,且“出身”高于诸科,“与进士同”。虽仍试墨、帖,在考试方法上与熙宁后的“新制进士”尚有距离,但在此前的各科考试中,它却最接近“新制进士”。

太祖乾德二年(964)权知贡举卢多逊上言:“(发解试)诸科举人第一场十否者殿五举,第二场、第三场十否殿三举。其三场内有九否者殿一举。其所殿举数,于试卷上朱书,封送中书门下,请行指挥。”太祖“从之”(2)。所谓“否”(文献或书作“不”),即不通,包括回答错误或未能回答等。殿举,即被罚停止应考,明、清叫罚科。太宗雍熙二年(985)十二月三十日诏,又重申了这一规定(3)。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三月十九日,知贡举晁迥等“又具诸科终场初通《毛诗》学究二十二人,四通《三史》五人。一通准格合落”,“帝以《三史》习者少,《毛诗》卷帙稍多,并特令奏名”(4)。这意味着对“冷门”及难度较大的科目有所放宽。

由上可见,诸科考试,大多为“帖书”和“对墨义”,而且殿举甚重。所谓“帖书”,源于“帖经”(因宋代诸科所考不全为经,故称“帖书”),是唐代早有的考试方法。杜佑《通典》卷一五《选举三》:“帖经者,以所习经掩其两端,中间惟开一行,裁纸为帖,凡帖三字,随时增损,可否不一。”又曰:天宝十三载(754),“礼部侍郎杨浚始开为三行(原注:不得帖断绝疑似之言也)”。这与今天考试中经常还有的“填空题”相仿佛,故帖经又叫“填帖”(5)。因“掩其两端”,故不知是何篇;“惟开一行”或“三行”,又不知在何段(不知上下文),假如不对原书烂熟于胸,便摸不着头脑,加之举子临场紧张,故仍颇有难度。

所谓“对墨义”,南宋时因诸科久废,人们对这种考试方法已不很清楚,故马端临在《文献通考》卷三〇《选举三》中举例作了详细说明:

愚尝见东阳丽泽吕氏家垫,有刊本吕许公夷简应本州乡举试卷,因知墨义之式盖十余条,有云:“作者七人矣,请以七人之名对。”则对云:“七人,某某也,谨对。”有云:“见有礼于其君者,如孝子之养父母也。请以下文对。”则对曰:“下文曰:‘见无礼于其君者,如鹰鹯之逐鸟雀也。’谨对。”有云“请以注疏对”者,则对云:“注疏曰,云云。谨对。”有不能记忆者,则只云:“对未审。”盖既禁其挟书,则思索不获者,不容臆说故也。其上则具考官批凿,如所对善,则批一“通”字,所对误及“未审”者,则批一“不”字,大概如儿童挑诵之状,故自唐以来贱其科,所以“不通”者,殿举之罚特重,而一举不第者不可再应,盖以其区区记问犹不能通悉,则无所取材故也。艺祖许令再应,待士之意亦厚矣。

则简单说来,“对墨义”就是挑选几句(或正文,或注疏)让人背诵(即“挑诵”,又叫“抽背”),实际上是默写的一种方式。可见无论帖经还是墨义,考的都是记忆力,也就是“背功”,宋人称其为“记诵”或“记问”之学。

诸科的考试,太宗之后略有变化,但不大。如太平兴国八年(983),“进士、诸科始试律义十道,进士免帖经。明年,惟诸科试律,进士复帖经”(6)。这是在考“背功”的同时,增加了对刑律条文的“理解题”。真宗景德二年(1005)秋七月丙子,龙图阁待制戚纶与礼部贡院上言,论及是岁贡举中的诸多问题,其中言及诸科的考试,有曰:“《开宝通礼义纂》,请改为《义疏》。今后《通礼》每场问本经四道,《义疏》六道,六通为合格,本经通二、《义疏》通三亦同。”诏两制、知贡举官同详定以闻。翰林学士晁迥等上议:“前举《尚书》、《周易》、学究、明法经义不广,宜各问《义疏》六道,经注四道,六通为合格。《三礼》、《三传》所习浩大,精熟尤难,请问经注四道,《义疏》六道,以《疏》通三为合格。”真宗“从之”(7)。“义纂”盖纂辑各家之说,比“义疏”繁难,故更改的目的在于降低记诵量。大中祥符四年(1011)五月二十七日,翰林学士晁迥等上言:“准诏详定《礼部贡院条制》。……其《开宝通礼义纂》,望改为《疏》。自今所试墨义,每场问正经五道,《义疏》五道,通六为合格。”真宗“并从之”(8)。同年十二月三日诏:“惟《礼经》之奥义,暨传学之繁文,念其研习之勤,特蠲条对之数。自今《三礼》、《三传》宜各试一场,仍以五通为合格。”(9)

仁宗天圣初,允许诸科不究经旨的可对策一道。《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〇二载:天圣二年(1024)三月戊子朔,“诏礼部:诸科举人不能对策者,未得退落。先是,上封者言经学不究经旨,乞于本科问策一道。至是,对者多纰缪,帝以执经肄业,不善为文,特令取其所长,用广仕路”。这就是说,即使对策不佳,亦不得黜落,可谓宽矣。到庆历四年(1044)三月十三日,宋祁等准敕详定贡举条制,对诸科考试作了新的规定,略曰:

诸科举人,《九经》、《五经》并罢填帖六场,皆问墨义。其余《三礼》、《三传》已下诸科,并依旧法。《九经》旧是六场十八卷,帖经、墨义相半;今作六场十四卷,并对墨义:第一场《春秋》、《礼记》、《周易》、《尚书》各五道(为二卷),第二场《周易》、《仪礼》、《公羊》、《穀梁》各五道(为四卷),第三场《毛经》、《孝经》、《论语》(原误“论论”)、《尔雅》各五道(为二卷),第四场《礼记》二十道(为二卷),第五场《春秋》二十道(为二卷),第六场《礼记》、《春秋》各十道(为二卷)。《五经》旧是六场十一卷,帖经、墨义相半,令作六场七卷,并对墨义。……立《开宝通礼》科。……诸科举人依旧制场各对墨义外,有能明旨趋愿对大义者,于取解到省家状内具言愿对大义。除逐场试墨义外,至终场并御试,各于本科经书内只试大义十道。……明法科愿对大义者,并立甲乙罪犯,引律令断罪。(10)

这些新规定中,较大的变动之处,一是减少帖经,二是鼓励对“大义”,殿试则“只试大义”,目的在降低记诵所占的比重,而强调对经籍“大义”(即经义)的理解。随着“庆历新政”的迅速失败,此条制并未施行。

二、诸科考试之弊

宋代的诸科,实只存在于北宋熙宁以前(唯改制后的新科明法延及南宋),终因其固有的弊端而被废罢。诸科之弊,集中于一点,那就是专重“记问”(背诵)。其实不止诸科,宋代各科考试都有此弊,只是相较之下,诸科考记诵的方式最简单、低级罢了。宋人重记诵,有其历史原因。首先是传统如此。司马光谓唐代“有司以帖经、墨义试明经,专取记诵,不询义理”(11)。宋人沿袭了这一风气。其次,如赵鼎臣所说:“宋承五季之乱,人厌兵革,既脱去,即饱食而嘻,自庆苟免,因不向于学。祖宗悯之,始以记诵诱进田野朴茂之士。循习既久,益猥且众。”(12)他是说,重记诵是宋初诱导人们向学的一种方法。为了打好学问基础,初学者适当地背诵是必要的;但若强调过度,将学习的方法当作目的,那就把人变成了没有思想的“刻录机”或“复读机”,迂腐疏阔,最多只会背“本本”,不能解决任何学术和现实问题。对此,有宋卓识之士早已指出,统治者也采取过相应的补救措施。如真宗天禧元年(1017)九月癸亥,右正言鲁宗道上言曰:“诸科对义,但以念诵为工,罔究大义。”真宗谓辅臣曰:“前已降诏,……诸科有能明经义者,别与考校,可申明之。”(13)叶清臣也主张“诸科举人取明大义,责以策问”(14)。王珪在《议贡举庠序奏状》中,更提出废诸科,他说:“诸科徒专诵数之学,无补于时。请自今新人毋得应诸科,皆令习明经。不数举间,可以尽革其弊。”他又在《诸科问经义奏状》中详细阐说道:

右,臣窃以有唐取士之法,虽有数科,然当时士选之盛者,惟明经、进士而已。盖明经先问义而后策试,三试而皆通者为得第,其大略与进士等。国家比试诸科,既不明经义,又无策试之式,但能精于诵数者,即举以中选。是岂朝廷设科取士之意哉!前诏礼部,令诸科终场日于本经问大义十道,《九经》、《五经》只问大义。兹诚国家推广教道,将令士者悉以明六经大法之归,固不专于记诵之功也。臣已著之于条,然虑议者以谓难于猝更,犹欲安习前弊,伏望朝廷预戒有司,永以遵守。(15)

但是,诸科重记诵的观念历时既久,根深蒂固,即便“只问大义”,有司却并不以此定“去留”(录取与否),定“去留”的仍是记诵。司马光于嘉祐六年(1061)八月二十一日上《论举选状》,曰:

国家置明经一科,少有应者,及诸科所试大义,有司不以定去留。盖由始者立格太高,致举人合格者少。臣欲乞今后明经所试墨义,止问正文,不问注疏。其所试大义,不以明经、诸科,但能具注疏本意,次引诸家杂说,更以己意裁定,援据该赡,义理高远,虽文辞质直,皆为优等,与折二通。若不能记注疏本意,但以己意穿凿,不合正道,虽文辞辨给,亦降为不通。(16)

司马光的目的,是要尽量缩小背诵的范围:试“墨义”(即默写)只问正文,不问注疏,试诸经大义“但能具注疏本意”——他实际上是要举子放弃背诵注疏。由此知当时试经传,不仅正文,连注、疏都要背诵,“记问”面竟如此之广,令人咋舌。

背诵面广,或许日久可练出“功”来,而出题官又专与举子为“敌”,费尽心机整人。司马光《论诸科试官状》曰:

右,臣伏见朝廷取勘诸处发解、考试诸科官,以所解之人到省十不、九不者。臣窃惟国家本设诸科,以求通经之士,有司专以上文下注为问,已为弊法。窃闻去岁贡院出义题官,更于弊法之中,曲为奇巧,或离合句读,故相迷误;或取卷末经注字数以为问目。虽有善记诵之人,亦不能对。其于设科本意,不亦远乎?……仍敕贡院,将来科场选择通经术、晓大体之人,充诸科出义官,依条出义,毋得更如今来诡僻苛细。(17)

司马光所说,是出“义题”(即问大义之题)的情况。本欲用问大义稍革记诵之弊,但所谓“义题”又如此诡僻,甚至问到经注的字数,诸科考试已彻底走入了死胡同。而帖经,早在唐代,考官们就用来刁难举子:“至有帖孤章绝句、疑似参互者以惑之,甚者或上抵其注,下余一二字,使寻之难知,谓之‘倒拔’。既甚难矣,而举人则有驱悬孤绝、索幽隐为诗赋而诵习之,不过十数篇,则难者悉详矣。其于平文大义,或多墙面焉。”(18)处于绝对弱势地位的举子们,只能设法对付,将偏僻易混、极难背诵的文字编联成诗赋然后背诵(19),实在是把人逼到绝境后的“求生”之术。结果是记住了偏僻易混的,却连普通“平文”的“大义”都弄不明白,足见帖经的荒唐可笑。宋代的“帖书”,其刁钻恐较唐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故“怀挟”、“授义”、“传义”等针对记诵的科场作弊,也主要发生在诸科考场之中,而有司对诸科作弊的防范也特别严密。沈括《梦溪笔谈》卷一曰:“礼部贡院试进士日,设香案于阶前,主司与举人对拜,此唐故事也。所坐设位供张甚盛,有司具茶汤饮浆。至试经生,则悉彻帐幕毡席之类,亦无茶汤,渴则饮砚水,人人皆黔其吻。非故欲困之,乃防毡幕及供应人私传所试经义,盖尝有败者,故事为之防。欧文忠有诗:‘焚香礼进士,彻幕待经生。’以为礼数重轻如此,其实自有谓也。”试进士时对举子颇为礼遇,而试诸科(经生)则不然,原因是诸科所考科目多为记诵,不得不撤除考场帐幕,不许举子与他人接触,以防隐藏传递而作弊,沈括所谓“自有谓也”指此。防范作弊固无可非厚,但若换个角度看,举子作弊又无疑是不合理的考试制度“逼”出来的。

王安石罢诗赋而代以经义取士,曾引起当时及后来相当多人的批评甚至反对;但对罢诸科,人们的反映却十分平静,即使恢复以诗赋取士,也未见有人怀念它。盖诸科弊至如此,罢之理所当然。上引王珪以为诸科是“诵数之学,无补于时”;岂止无补于时,凡以背诵求才,只能是对人才的戕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