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9章 荒草的灵魂
我被淹没在草的荒凉里。
像一块早已经失去了心跳的石头。那些早已经被我遗忘了名字的草,站满了整个河滩。
荒草从未停止生长,在一往无前的浪花的映照下,荒草的影子如此的模糊,几乎难以辨别它们的个体。只能看到连片的绿色,在河滩上无声地绵延、堆积。荒草不再有自己的定义,或许除了曾经有一个名叫李时珍的药物学家,在他发黄的纸页上涂抹过它们的影子。
若干年前,我记忆中的荒草原本没有如此的沉默。它们只是一棵棵分布在河水清澈的河滩上。我可以很清晰地喊出它们的名字。例如,青蒿,水红花;例如,鱼腥草,水芹菜,还有水马石菜。如今,这些茂盛的荒草已经拥挤不堪,根本看不清形体和表情,它们像是一团汹涌燃烧的绿色火苗,吞噬着村庄的寂寞,摇晃着迷茫的细雨。
我是在一个深秋的下午来到了这片荒草里。雨水时断时续,在村子的周围飘忽无常。原本以为是可以轻松到达河流的下游,不料想那一条沿河的小路,却已经被结实而坚硬的白草长满。我被阻隔在那里,荒草恣意地伸展四肢,覆盖着泥沙的路面。这条小路曾经如此的清晰,游弋在我的脑海之中。我曾经踩着这条小路翻越山河,到外村的一个学校去上学。曾经赶着牛,到下河去放牧。
一条小路退到了幕后,一个小学应该也不复存在,牛应该也不复存在。荒草就像是在回乡的路上等你很久,就在你的记忆里繁衍、生殖,挤满了你眼中的疼痛。我尽量避开这些高大的荒草,它们的身体湿滑,每一片草叶上都带着灰暗的果实,沾满了硕大的雨珠。可是我的裤脚终究是被打湿了,刺骨的寒冷通过脚踝传递到我的感官里来。我的身体也跟着发出了颤抖,那是一种被记忆疏远的恐惧,被一座村庄遗忘的恐惧。
河流几乎已经深陷在草丛里,像是一条匍匐在低处的蛇。我看不到浪花,感觉不到它们的心跳。这条曾经被我蹚过无数次的河流,变得如此的陌生。我跳到靠近河边的草丛里,那里长满了薄荷。这些泛着紫黑色光泽的植物,一簇簇地绵延在河岸边,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曾经在我的舌尖上逗留凉意,曾经被我贴在自己的眼睑上,防止眼皮跳动。
它们与深秋的寒雨一起,摇摆着河流的浪花,渐渐地收紧远去的乡愁。
我想在河岸上寻找到散发着苦辛的水芹菜,不料想记错了季节。这个只有春天萌发的植物,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一团失意的黑色,依旧氤氲在下游的雨雾中。
抬头时,我看到了那片山谷。那是一片湿润的山谷。我曾经走过那个地方,穿过高高的石堰,爬过山岭去学校。小路下面是一个断崖,长满了酸枣树。在我童年的时候,这些遥远的地方,我大抵是不去的。但是有两个地方我是必去的。一个是西竹园上面的山岭,一个是小溪沟后面的山谷。西竹园上面的山岭长满了粘皂。那是一种形似大蒜的植物,叶子柔软微厚,根部的泥土下面藏着圆形的白色的根茎。我常常去那里挖粘皂,它的根茎像是小蒜,放在玉米粥里煮熟,吃着滑嫩柔软,也曾经是我为全家人带来的食粮。我挖粘皂的根本原因是用来织网。最初我并未得知有如此的妙用,直到在乡里上中学的三哥发现了极其有趣的玩法。找来一个树杈,两块瓦茬儿。取来一个粘皂的块茎,放在瓦茬儿上轻轻地砸碎,粘皂那些细密的丝线就十分的密集了。于是一个人撑树杈,一个人用瓦茬儿边砸边绕,一会儿工夫,一张粘皂的密网就织成了。
这真是一种神奇的植物,几乎可以超越屋檐下的蜘蛛。粘皂的叶脉,粘皂的气息,粘皂所在的黄土生长环境也被我熟知。
另一个我必去的地方,就是小溪沟后面的山谷。那里不仅有大片的蝴蝶兰,还有一棵年年结满梨子的梨树。所有的荒草都被我定义为生命中的朋友,蝴蝶兰在水边的蓝色小花,像是琉璃球中那枚诱人的彩仁。我常常在小溪沟活动,因为我家的几块沙地就在小溪沟。沙地的中间有一条小溪,曾经在地头的石堰下面,是汪汪的一潭清水,里面清晰地可见鱼虾和螃蟹。
奶奶带我在沙地里栽红薯苗,到了中午,就到沙地上面的山坡上,拔来几棵津津草。这是山野之中比较常见的草,草叶上从断口处不断地流出白色黏稠的汁液。我跟着奶奶学会了生吃这种津津草,带着一种苦涩的味道,带着一种咀嚼的厚重,走进了我的身体。我饥饿的感觉果然减去了很多。
西面的山坡上长满了类似苔藓的植物,这种攀附在大地表面的植物,仿佛是将绿色固化在自己的体内,再干旱或者燥热,都异常坚强地匍匐在地上,一旦遇到雨水,立刻重新恢复了浓绿的颜色。
再没有比荒草更为神奇的东西。我们所知道的,荒草生长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它们都有自己的风雨、悲欢。抑或被大火烧过,被牛羊啃食过,被人践踏过,甚至开荒中连根铲去。但野草从没有选择哭泣。
奶奶最终也葬在不远的道路下面。如果站在小溪沟的山梁上,就可以看见奶奶的坟丘,母亲的坟丘,还有爷爷的坟丘,大姑的坟丘,他们都在村子的周围,安静地守候着时光,就像是遍布山野的荒草,守护着自己清澈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