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4章 白栎洼听雨
我一直怀疑白栎洼就是上帝的音乐大厅。
因为少年的贫穷,我与北山的白栎洼发生了十分紧密的关联。在十几年的时光中,我把自己的脚印深深印刻在了白栎洼每一片山林松软的土地上。
白栎洼是白栎的世界,它们以标准的站姿,无比忠实地守护着这片苍茫。风在这里盘旋、停留和居住。在一片叶子上,都仿佛站立着鸟翅一样的风,它们翻动着树叶的羽毛,轻轻地摇响,仿佛是温柔的掌声,一阵一阵回旋在山谷。到了夜晚,月光会把朦胧的月色均匀地倾洒在山林之上,安静地抚摸着山坡上的每一寸土地,陪伴它们进入梦乡。
雨季毫无征兆地来临了。先是剧烈的狂风,卷来了大片的乌云,迅速笼罩在山谷。白栎洼的天空暗了下来,每一棵栎树都肃立,静候一场风暴的到来。而后它们猛然地爆发出疯狂的抖动,扭动着身体上的枝条,树梢与树梢紧密地贴在了一起,白色的叶背被翻卷到上面,露出了一片片绿海中的巨大浪花。
一些树叶被风吹向了山谷,它们像是先祖的灵魂,经历了多年的陈腐,又获得了新的生命,在山谷中逡巡和游荡。红色的闪电从云层中击穿,带着锯齿的尖利与锋锐,响起一片巨石坍塌般的轰鸣。
我看到白栎洼,不再是安静的白栎洼。它们仿佛有了更多与人相同的脾性。它们在这片土地上颤抖、怒吼、叹息或者狂舞,不再满怀柔情,开始爆发出了内心狂烈的热爱、亲吻、拥抱,表达它们满怀激情的内心。
一些白栎的枝条早已被风吹断,悬垂或者跌落在林中。一些生长在空旷地带的白栎被风吹弯了腰肢,依然努力迎风站立。所有的狂暴,演变成了波荡起伏的林涛,在白栎洼的上空翻滚,卷积,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从山腰到山顶,再到山谷,乐此不疲地滚动,翻折,像是冲锋陷阵的娘子军,带着无比的朝气和勇气,向着敌人冲杀。
我的身体在不断地失去温度,风吹得我发出寒噤,身体打着冷战。一些陈年的橡壳被风吹落,不断跳跃在眼前灰色的天空。松鼠早已从枝头上溜到了低处的树丛或者石头下面,惊恐地打量着眼前的世界。我企图站在一片高地上,透过眼前的空旷探望整个白栎洼。巨大的山石更加黑暗,酸枣树丛带着自己青涩的枣子,也在不断上下摇动。
山下的村庄早已湮没在一片黑色的云层里,河流在山谷中发出了巨大的声响。除了树叶的摩挲,新生般的呼喊,再也听不到任何鸟类的鸣叫,听不到任何雉鸡孤独的呼唤。我只有安静地躲在树丛中,静候一场急雨的到来。
雨滴是粗狂的,在山风的挟裹下,带着苍凉和匆忙的步伐,重重地砸落在树叶上,砸落在山路的砂石上,砸落在我的衣领和头顶上。我感觉到了苍天的抚摸,他应该是一位严父,用如此巨大的雨珠,马蹄一般行军的步幅,粗粝地拍打我的头和肩膀,让我感觉到了山野之雨的滋味。
我甚至感觉到了脑后勺上的响声,在我的脑海里回旋着一滴雨落下的回音。那种声音带着沉闷,带着温良,带着无法预料的惊惧,在身体上传递。
迅疾是更大的雨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山来。白栎洼已经进入了一场狂雨的视野和怀抱。风逐渐消退,只剩下了粗大的雨柱,仿佛珠帘挂在了山前。我蹲在了树丛下面,树叶的茂密阻挡住了雨的灌溉,我在树下面享受着白栎树的守护,它们用自己的身体组成了山林的雨伞,听任雨水浸湿了身体,掠走温度,开始了雨季的沉思。
再也没有比在白栎洼的雨中更清闲的时候了。坐在树下,窥探着树叶上狼狈的蚱蜢或者天牛,在惊慌地寻找落脚的地方。山蜘蛛则不知逃往何处,只剩下被急雨打破的蛛网,兀自还在风中飘摇。每一根蛛丝上都因为挂满了雨珠而变得苍白,八卦图一样的蛛丝,犹如老人的白发,在树丛中闪闪发亮。
仰头看那白栎树,在黑暗中更加的安静。更多的雨珠顺着叶脉,渗透到枝干上。林中更加黑暗了,我的视力只能看到百米开外,林中陈年的树桩,仿佛是动物的身体,静候在阴暗的世界。
暴雨持续了几个小时,很快烟消云散了。山中弥漫过带着湿气的白雾,丝丝缕缕纠缠在林梢。乌云向着远处的山头飘去,阳光从云层后面照射出来,点亮山谷。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落在林中的空地上,苍黄的阳光仿佛已经离开我们太久,带着和蔼的面色,带着温暖的力量,让我们的心头重新晴朗起来。
这时候我走出白栎洼,白栎树的树梢开始发亮,每一片叶子经过洗濯,更加娇嫩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