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草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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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林后

林后是北山北面的区域。那里的林海茂密,树木参天。林中空气潮湿,天色格外昏暗。

我常常怀着恐惧走在林野之间,视野开始变得狭窄。只能看到脚下的道路,山谷之中交错的黑色巨石,粗壮而又挺拔的树干,夹杂着林间山鸟的拍翅之声,让我的内心揪成了一团。

父亲常常向我提起过林后,据说我有一个表叔居住在那里,只是我从未见过他。童年时期过年的时候,一个表姐来我家,来看我的奶奶,长大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我的亲戚与我就这样失去了联系,唯一深藏内心的,就是林后这片栎树林,这片与我童年相濡以沫的栎树林。

我从未走出过林后,也没有到达过那个深藏和潜伏在密林中的村庄。有时候,站在林后高地上,隐约可以窥到人家黑色的屋檐和房角,甚至可以听到一两声鸡叫。

林后充满着神奇的宝藏。有一次,我无意上山,走过尖山,到达林后,发现了山谷中攀爬的藤架上结满了葫芦一般大小的白色果实。有的已经裂开了果瓤,露出了黑色的籽粒。我爬上栎树,从高高的藤架上摘下了那些形状丑陋的果实,剥开僵硬的果皮,把白色果瓤放进嘴里时,一种浓郁的甜蜜带着汁液滋润进了我的心田,几乎让我的味觉充满了难以名状的幸福。我开始寻找更多的果实,它们高高地挂在栎树的顶端,让我望而却步。

父亲告诉我,那种果实称为八月炸。必须到了农历八月才会成熟裂口,露出甜蜜的果瓤。没有炸开的果瓤充满了苦胆一样的苦涩。

我想起自己的童年,犹如尚未成熟的八月炸,充满了生命的苦涩。没有糖果和粮食,只有内心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对北山这些野果的向往,对走出山林,寻找幸福的向往。

我在一个八月历经考试,走进县城,开始了读书的生涯。十年寒窗,让我走出了大山,走进了城市,走出了乡村务农的命运。又一个八月,我告别了求学生涯,走进了社会,开始了酿制自己生命的果实。

但我却忘不了林后这片地方,忘不了栎树林的昏暗,忘不了在山林中徜徉的日子。

整个山林就是我的世界,面前山林的一草一木,逐渐走进我的视野,逐渐成为我命运中的一部分。

我仔细打量脚下的这片土地,它们是一个融洽的家庭,成员们各自自由独立地生长,接纳雨水和阳光。它们或者清瘦,或者肥硕,或者矮小,或者高大,不一而足,它们都有着莫名的快乐,在风中摇摆着枝叶,迎接天空的雨水,没有任何的矫揉和造作,没有任何的欺诈和忧愁。

它们的快乐是与生俱来的,深深地铭刻在骨子中的快乐。阳光明媚地照耀在林地上,清晨的水汽从土地上向着空中弥漫,这些草儿睁开眼睛,抖落露珠,开始了面向阳光的歌唱。天空阴暗时,它们沐浴在浓厚的雾泽中,轻轻地发出了动人的呓语。暴雨与狂风来临时,它们疯狂地抖动着身体,一会儿左右摇摆,一会儿又把肢体贴在了地上。它们在狂风中舞蹈,在林后这片寂寞的土地上,展示着内心的狂烈,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热爱。

暴雨来临时,我大多数时间是无助的。山野之间,来不及躲避,只能得到这些高大栎树的庇护。密集的栎树枝叶,将暴雨抵挡在天空之外,顺着枝叶吸吮到叶脉之中,沿着树干渐渐地渗透进树木的肌肤。

小草、无名的草药、野菜都在暴雨中洗去了灰尘,枝叶翠绿发亮,在雨后的林地上重新焕发出青春的生机。当阳光从林中的空地上重新照射在叶面上,温暖地爱抚着这些草木。仿佛短暂消失的母亲,正在安慰着刚刚与风雨搏击过的孩子。

我曾经无数次经过林后,那里的山野是清冷而又幽深的。那是另外一片生命的海洋,在风中卷过大海的波浪。无论是大海还是林涛,都是生命的讴歌,都是内心渴望的律动。我在困倦的午后,几乎要枕着林涛睡去了。没有更多的美梦,没有席梦思,就坐在山头的一块石头上,面对着壮丽山河,面对着林后的群山。我更像是一只孤独的苍鹰,打量着脚下的一草一木,它们都如同自己的兄弟姐妹,如同自己的亲人和孩子。远处的山壑初见斑斓,一些叶子开始发出了微黄或红润,一些山谷的栎树依然壮年,深绿盎然;更多的灌木,正在酝酿一年一度的果实和籽粒。我眼前有一丛格尼麻,一簇簇豆子一般密实而又紧凑的果实,正在等待着秋风的洗礼,变成红豆一般的相思。我常常在格尼麻变红的时候,采摘品尝它的果实。它的名字带着更多的泥土气味,没有洋文的文雅,没有红豆的精致,没有南国的情韵,就在石头堆上面接纳雨水,在泥土缝里面寻找营养。村子里面也有一个麻妮,这个果实的名称,让我想起她,满脸的麻子,说话不利索,她嫁给了黑狗子,生了四个孩子,两个闺女两个儿子。大闺女考上了县城重点中学,没钱不能去上。父亲给她找了个婆家,她一气之下在一个午后喝了农药自杀;二闺女随着麻妮上山采野菜,不小心跌进山谷而死。黑狗子在一个工地上干活,摔伤腰肢,成为瘫痪病人,整天躺在床上训斥伺候他的麻妮。两个成家后和父母分了家,再也不管麻妮的生活。麻妮没有任何怨言,自己上山拾柴,自己耕作,种地打粮,从来没有听到她嚎哭过。

山村人的喜怒哀乐早已经烟消云散。如今山河依在,而物是人非。我仿佛依旧坐在林后的山顶上,依旧听到了浓郁狂烈的林涛,依旧感觉到山林那颗从不放弃追求光明的心。

每当我走出林后,看到山间的开阔地,便会感觉到征服的快乐,陪伴的快乐,行走的快乐。也许我从未远离北山,从未走出林后,它永远在我的内心存在,永远存在于我的视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