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1章 超人广场
一群人涌过来,原本以为只是十几个人打闹的我瞬间跳上了旁边的草埔边上,阿宽和阿董也在人群即将吞没他们之前跳了上来,倚在行道树旁。他们呼啸而过,跑得同样快的只有他们的呼号声,在拐角处停了一下,人群迅速堆叠在一起,就在我以为要结束的时候,他们开始手砸脚踹旁边那保安亭。挥舞起来的棒球棍和警棍砸开了玻璃,没有人为此后退半路,反而疯狂涌上去参与,碎掉的玻璃溅在地面,也溅在人们的身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混乱的人群突然出现一句一致的口号,“一二一——一二一——”在朝同一个方向推动之后,一座保安亭轰然倒塌,就如同推倒一个帐篷或一个积木一般,之后人群又奔跑着呼啸而去。
这种保安亭每隔几百米就有一个,不时会有保安在里面休息,幸运的是这个并没有,我往前面看去,终于明白为何一开始觉得景象有些异常,前面的保安亭在我们看来纷纷已经“不见”了,于是道路没有阻挡地空旷了起来,只有走近了才能看到满地的碎玻璃和被压扁的铝合金板。
我们继续往人群相反的方向走,我很庆幸他们没有把我们裹挟而去,路上遇到人他们通常会拉着一起走,当然更多的是主动加入。一路上看到最多的便是碎玻璃,除了保安亭外,其他一些能够打砸的他们也打砸,包括摄像头、便利店以及一些为了举办活动搭起来的遮阳伞。
拐角处躺着两个保安,脸上都是血,这回我才明白那冲在最前面的那老哥警棍是哪里来的。阿董问要不要报警,我说待会报了警人家以为是你打的,况且闹成这样子富士康肯定已经报警了。我们三人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我心想以这两个保安的体格,再加上握着警棍,吊打两三个老哥简直像是耍猴。忽然保安的身体在我眼前移动,阿宽正把他们挪到路边,阿董也过去帮忙。
“脑袋出血了。”阿宽看着自己手掌的斑斑血迹,说道。
“前边好像有水龙头。”阿董说道。
于是我们继续朝前走,关于这场暴动的导火线,众人说法不一,手机里好几个微信群消息都在闪烁个不停,有人说是由于前两天一队情侣牵手吃着东西被保安拦了下来,训斥了一顿,那男的于是纠集一帮兄弟去闹,还有的传是原本一个大哥洗心革面进来做工,结果忘记带厂牌不给进,在门口给保安教训一顿,又有的说是最近接二连三的跳楼而公司又遮遮掩掩,使得富士康工人极大的不满,但不管怎么说,在这周五的寻常下午,午休结束之后准备去上班的我们,却在下楼梯时被匆匆而过的老哥告知“出了大事”,不用上班了。
天桥上尽头的那检查也已经被推倒,白色外壳有一块已经崩解到了一边,里面那些电线不知道是被剪断还是本身就那么杂乱,两边的门已经被拆卸下来,我原本以为那些人只在生活区闹,天桥至少还是能守住,没想到连这里也被波及了,或许厂区也遭到了波及,看来那位老哥说的不用上班应该不虚,走到尽头回头一看,还有三两个女的上了天桥,颤颤巍巍地走着,或许她们也是去看到底用不用上班。
车间楼下大门已经用一条很粗的金属链子缠了起来,门口原本围成一圈的好几个雪糕筒全部被打翻、踩扁,其中一个还被从中间撕开了。我是第一次见到关闭着门的车间,上面还有数不清的脚印。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几个女的站在更远的地方望着这个场景,正在窃窃私语。
“诗人。”
“诗人!”我们叫了两声,他终于回过头来,他就静静地站在大门的侧边,阴影处,要不是阿董眼尖我们还发现不了。
“我怎么说找不到你,原来你一个人跑这里来了。”我说道,跑了过去。
他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搜出来件高领毛衣穿着,叉着手看着那门,也没跟我打招呼,整个人原地站着看着我过去。
“你在做什么。”
“我在看着门。”
“这门有什么好看的。”
“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这个场景。”
“然后呢,你很开心?”
“没。”他抬手揉了揉眼睛,“我中午没睡就起来了,一路跟着他们。”
“你也一路……”我怔怔看着他。
“没有,我就只是跟着,保持着距离看着。”
“那叫远远看着。”
他点点头,继续揉着眼睛,仿佛困意上涌。
“走吧,没什么好看的这里,要回去还是……”
“继续走走看看,我才走到这里,走了一早上。”
“我看你是闲得慌。”
高高的塑像被泼上了五颜六色的油漆,远远地走过来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后面跟着那几个女生的欢呼还令我纳闷,以为是终于给雕像上了色。就像人们给脸上涂上迷彩一样,它的脸上也沾上各种颜色的油漆,整个空荡荡的广场瞬间年轻起来。
我们在雕像下边瑟缩着,天气似乎越来越冷了,这里相比其他地方空旷许多,四面八方有风灌进来,除了原本就在这里的两个男的以及我们走过来的几人外,这里再没有别人。
那两个女生对着雕像拍着照,还转过身去跟雕像合影自拍,我像是被提醒似的也拿出手机来拍,拍了几张后发现雕像背后那阴郁的天更符合我的胃口,于是又拍了几张天空的照片,然而不像她们,我拍完无处可发,只算是个例行动作。
两个女生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听到什么水彩之类的东西,不一会儿她们就走开了,我回头不动神色地瞥了一眼她们离开的背影,暗自为广场上少了一抹亮丽的色彩而难过。旁边一个哥们走上前来,手上在熟练的舞动着某种东西,我看过去,原来是一根警棍。
“你哪来的。”我不禁问道。
他淡淡一笑,似乎预料到我会这么问,“在地上捡到的。”
“你跟着他们去打人了?”
“怎么可能,这是我在草丛里看到的,就那边——”他回过头,手一指,“掉在那里了,可能就没人看到。”
“那边有那个吗。”
“哪个。”他疑惑看着我,手里耍着的动作慢了下来。
“保安的尸体。”我原本想说躺着的保安,但不知怎么,一顺嘴尸体两个字就从我口中冒了出来。
“没有,这边都见不到。来的路上倒是见到两个。”
来的路上我也见到两个,我想到。
“这些人,活该。”他忿忿说道,手里动作又加快了起来。
阿董说要回去了,我问诗人回不回去,诗人说他待会还要往下走,阿宽也叫阿董再逛逛,反正不用上班了这么早回去也没用,但阿董只想要回去,这些雕塑这些油漆,对他来说没有半点兴趣。
“阿董真是个男人,潇洒。”阿宽望着阿董离开的背影,转头笑道。
“是啊。”
“要不是回去没事做,我也懒得在这里看。”
“咋了,你不喜欢。”
“无聊。”他摇摇头。
“为啥。”
他瞥了那雕像一样,探出身子凑过来道,“你真的觉得这样好看?”
“额……”被他一说,我反倒不知道怎么回答。
“哪个雕像是这样的,这还不如幼儿园的蜡笔画。”
“你不觉得这些颜色很鲜艳,很特别吗。”
他摇摇头,“没用的,没多久就会被搞回来,这完全是在瞎搞。”
“那你只是在问好不好看,不管会不会被搞回来,现在好看不就行了。”
“有什么用?这帮人完全是在胡搞,把这些颜色搞到不该搞的地方去,把那些人打到头破血流躺在地上……”
“你很同情那些保安?他们之前不还罚过你。”
他怔怔地看着我,我误以为戳到了他的痛处。
他伸了一下头,“我不同情他们,我也不喜欢他们,我只是觉得这样搞没用,就像一阵风,明天该怎样还是怎样,说不定咱们还得吃苦头。”
我不想去跟他争,觉得他胆小又怕事,活像是个被买通的工贼。
“别看他们今天闹得慌,啥也改变不了,不变的还是变不了。”
他依旧在我旁边喃喃自语,我有些厌烦地往那舞动着警棍的小哥走去,刚好看到了那两个女的嘻嘻哈哈走了回来。
她们拿着手掌大小的白色调色盘,另外还有好几管水彩粉。
“你们买来的?”我问道。
“我们本身就有。”
“我们是美院的学生。”另一个答道。
“你们是来做寒假工的?”
其中一个点点头,两个人都没有抬头看我,她们只是兴奋地盯着调色盘上挤在一起的颜料。
“已经到这个时间了吗。”
“什么时间。”
“噢……没有,抱歉。”
“你也是来打寒假工的?”过了好一会儿,她们颜色调的差不多以后,或许意识到我一直在旁边看着,其中一个抬起头来问道。
“不是,我……”
“我们才来了半个月,难熬的要死。”她咧开嘴笑道,“你们是怎么在这里做那么久的。”
“习惯就好。”我点点头。
我不知道他们想把颜料涂到哪里,但即使拿起水彩笔踮起脚尖,也只能到那塑像的膝盖,她们两人在那焦急地商议,又像是在嬉闹,忽然一个女生蹲了下来,背起了另一个女生,颤颤巍巍地毛笔往上而去,还没涂,那女的便像是脚软一般往旁边一斜,另一个只好从她背上下来,两人只是在笑个不停。
雕塑前的她们忽然回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环视一圈,挥舞警棍的老哥躲到一旁挥舞去了。
“我可以帮你们。”诗人径直走上去说道。
两个女生很坚决地点点头,诗人本来就高,况且他直接让那女的骑在他脖子上,女孩子们惊讶了一小会便答应了,诗人稳稳当当地举着她,那女的把毛笔指向了雕像的裆部,好一会儿我才明白他是给雕像画内裤,警棍哥们又回来了,津津有味地看着,另一个女的在帮她挑着颜料,不停地接过递下来的笔,又递上去给她,那女孩并没有因为骑着一个人便匆匆画完,在描绘完大概轮廓后便细致地填充着,而诗人在那女的要求下把双手放在她大腿上,整个人稳得像是塑像的石头底座。
“你们画的是内裤吗。”
等到她下来后,我过去问道。整个过程大概有十分钟,那女生像是缺氧般面色潮红,紧紧盯着额头上全是汗的诗人,还连连问她朋友有没有纸巾,诗人则是低着头,不敢看对方,视线来回漂移。
“是啊,我们想画超人,可惜面罩我们画不到,也没有披风,我们的颜料还没用完。”
我不知道什么超人是只穿着一条内裤的,只好附和着点头。
“从今以后这里就是超人广场!”她突然兴奋起来,举起双手喊道。
“这里是超人广场!”
“这里是超人广场!”诗人也举起双手道,我也跟着他喊起来,转头去看阿宽,阿宽只是笑笑,双手叉着腰。
“嘿!你们干什么!”
突然的一声怒吼令我们心惊,随后便是好几个人的呼喝声。
“蹲下来!蹲下来!”
正处在在发懵的状态中的我被阿宽拉扯着蹲了下来,整个人差点跌坐在地上,我没去看其他人,但一瞥中她们似乎也蹲了下来,还有调色盘掉在地上的声音,只有那警棍小哥依旧站在那里,只是手中的警棍不再挥舞。
“你这警棍那里来的。”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人身后跟着四个保安,这四个保安令人吃惊地头上都戴着类似头盔的东西。
“我地上捡的。”
“哪里捡的。”
“就在那里。”
小哥像刚刚告诉我一般手往那里指了一下,然而他手还没缩回来那中年人便狠狠朝他小腹踹了一脚,警棍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被后面的保安捡了起来,地面上的小哥无声地扭曲了两秒后便发出一种不像人声的哀嚎声,我不知道从人的喉咙中还可以发出这般怪异扭曲的声音,但他的身体的确在扭动着。
“这些油漆,是你们泼的吗。”那个中年人走到我面前,说道。
我的嗓子在那离我越来越近的皮鞋中被彻底堵住,然而在他问我的那一刻,我的脑海中不知为何闪起了诗人托着那女的站起来的画面。
“不是,我们来的时候就这样了。”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看着我,我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我不知道哪来的自信,相信我说这话时,他不会怀疑我。
他没跟我对视太久便绕到了后面,捡起了地上的两管水彩,“这个是谁的。”
没人回答,所有人全部低着头,他拧开盖子,把那调料挤在地板上,两束颜料下坠成长长的两条线,在地上纠缠在一起,化成一坨意义不明的颜色。
传呼机发出沙沙声,从里面传来了声音,说主任叫你过去。
“你们在这蹲着,晚点我再过来。”他丢下这句话,便带着那四个保安急匆匆地走了。
我们没有再继续逛下去,待到他们走远了,我们也就起身,没有人再说话,两个女生挨着走了,从她们刚才离开的那个方向,地上的小哥没等我们去拉就爬了起来,周身脏兮兮的,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我们直接往回走,不想再碰到那些人。我回头再望一眼那雕像,联想起刚才的呐喊,一切虚假的就如同一个幻梦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