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黄州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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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往日崎岖

苏轼已经习惯了在路上。

苏轼此行,要经过河南蔡州、新息,然后渡淮河,到豫鄂交界处光山县,再从光山县南下到达新县,从新县翻越大别山入湖北麻城,从麻城再入黄州。

五个月后,也就是公元一零八零年的五月间,当苏轼回首这段路途时候,感慨道:我生天地间,一蚁寄大磨。区区欲右行,不救风轮左。苏轼感觉自己的人生,像是一个大磨盘上面的小蚂蚁,当这微小的蚂蚁用尽全力想往右走的时候,磨盘却偏偏往左转,任凭蚂蚁怎么卖力、怎么走,怎能胜过这磨盘、左右这命运?

这似乎成为了苏轼一生的写照。

苏轼像是一只飞在天上的风筝,线被牢牢掌握在当朝皇上手中,似乎总能在千里之外揣测苏轼的想法,通过一纸诏书左右着苏轼的意愿和人生的方向。

初贬黄州,苏轼怅惘北望,尚存一丝被赦免回到官场的希冀,皇上偏偏将苏轼搁置冷落一旁,这一冷落就是五年。而当苏轼在黄州磨砺五年,渐渐习惯和喜欢黄州风土人情时候,皇帝却亲自书写通知,将苏轼调往别处。关于此,我们后续会有非常详细的解读,这里不做过多的阐述。我们得跟上苏轼的足迹,稍不留神,苏轼又往南走远了,只留下背影。

他们已经在赶往蔡州的路上。

刚刚入春,中原大地宽广萧瑟,万象蓄势待更新。苏轼,苏迈,两位押解的官差,四个人一路向南,和辽阔的土地相比,他们显得异常的渺小,好像四只慢慢移动的黑色蚂蚁。

朝阳将他们的影子往西投射,冬日里的夕阳又会将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浓浓地画在地面上,他们就这么日复一日的行路。像是南下的取经人。

官差自然是无聊至极,押解犯人是一件极其辛苦而且危险的差事,特别是远途的囚犯。他们暗自庆幸苏轼不是贬谪到岭南,听说这次乌台诗案有一位王姓官员,被贬谪岭南。若是摊上押解岭南的差事,那不是和被贬谪官员一样,九死一生?黄州路途虽然也不近,但是押解完,还能活着回去交差。

苏轼脑海中却充满了回忆。黄州生活还没有到来,路途上艰苦的跋涉还在继续,那就回忆过去吧。苏轼将这种回忆同时讲给苏迈听,苏迈边走路,边听父亲讲那过去的事情。

苏轼讲道:记得从眉山赴京参加科举,那是一零五六年三月间,距今二十三年了。那时你还没有出生,再过三年你才来到这个世界。你的爷爷(苏洵)带着我和你的叔叔(苏辙)。我们三人,北上赶考,那个时候我们走陆路。那是一条非常艰险的路,古称为“蜀道”。我们穿蜀道、越秦岭、翻终南山、走栈道、入关中。这是千百年来川蜀读书人想出去,必走的一条路,有多少学子死在赶考的路上?

苏轼继续讲道:最可笑的事情发生了,我们翻越秦岭后,我的马累死在途中了。你爷爷(苏洵)带着我还有你叔叔,一起去附近的街市买驴,我们只会读书,怎么会买驴呢?

——现在想想,我们当时肯定受骗了,买了一头驴,走了没有几里路,便一瘸一拐的。我骑着驴赶考,还是骑着一头跛驴赶考。跛驴疲惫时候,便停下来,喘着粗气,我也只得下来,跟着一起休息。有时候我下来牵着驴走,有时候硬拉着驴往前走。驴走高兴了,偶尔会长嘶一嗓子,好像是在嘲笑我们。你爷爷和叔叔看着我狼狈的样子,也是大笑。我们三位读书人,这样骑着驴穿梭在街市上,引得众人围观,拍手大笑。想一想,这跛驴,倒是给我们艰难的赶考路,增添了很多乐趣。

苏迈听到此,也笑起来,说道:“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父亲将这跛驴写进诗歌,想那跛驴若是知道,也会高兴长嘶的。

苏轼哈哈笑起来,继续说道:那驴虽然有些跛,却是一只很可爱的驴。从眉山到开封的路,我们足足走了两个月!春天出发,抵达开封,已是初夏。

那是苏轼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家乡,赶考路上,有父亲和弟弟的陪伴,饱览沿途名山大川、寻古访胜,真是快乐!

苏轼继续讲道:那又是一次旅途,确切的说是迁徙。我和你叔叔(苏辙)在开封高中进士,还没来得及将这份喜悦传到眉山,却传来消息,你的奶奶(程夫人)在眉山去世了。我和你叔叔小的时候,你的爷爷(苏洵)在常年在外游学,你的奶奶承担了我和你叔叔的教育任务,还得操持一大家子的生计。你的奶奶是多么盼望听到我和你叔叔高中的消息啊,但是怎料却在等待中去世了。我和你叔叔(苏辙)听到这个噩耗,放声恸哭,回家守孝,守孝期满,开始举家迁徙。

——那时候你刚刚出生,你母亲(王弗)怀中抱着你,我们离开家乡的老宅子,家乡的土地,走水路迁往开封。从那以后,我们永远离开了家乡。临别前,我在家院子里栽了一棵荔枝树,听说已经亭亭如盖了。

这两次旅途,无论是进京赶考,还是举家迁徙进京,都充满着期待和希冀,喜悦和光明,路途再远,也只是拉长这种奔向希望的幸福而已。一路上家人们说说笑笑,也不会觉得辛苦。无论是走陆路,还是走水路,苏轼他们畅游沿途山水名胜,凭吊古人,在月夜下饮酒抚琴、诗文唱和,极尽文人之能事,真是快意。多年以后,苏轼用五个字来形容当时的岁月和光阴:“诗酒趁年华”。

夕阳西下,苍凉古老的大地上,夜幕渐渐降临,天地慢慢暗了下来,苏轼陷入了沉思。

他想起了一零六一年的冬天。

苏轼被任命为凤翔府判官,赴任之时,苏辙相送。

至郑州西门外,兄弟两人依依惜别、互相殷殷嘱咐之后,苏辙策马返回。这苦读后所获得的仕途,即将赴任,苏轼心中却无丝毫的喜悦,甚至脑袋晕晕的像是喝醉了酒,苏轼写道“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苏轼登在高处,向来时路望去,直至弟弟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辽阔的土地上,“登高回首坡垄隔,但见乌帽出复没”。马上要下放到一州任职、经受基层仕途的锻炼,此时的苏轼,并没有追风赶月、策马扬鞭的豪情,反倒是尽显别离之不舍,甚至想到了何时能够离开仕途,陪伴在家人身边,苏轼写道“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在他人看来,这是苏轼人生最得意的时候,开封科举少年成名,外放任职初入仕途,鲜衣怒马,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的美好。苏轼是朝廷和皇帝重点培养的对象,当时的皇帝宋仁宗高兴地对皇后说道:我为子孙得到了两位太平宰相,这两位宰相苗子,就是苏轼和苏辙两兄弟。但是苏轼在仕途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写诗歌流露出早点退休的想法,而不是抒发自己的忠君报国之志。苏轼总能在进的时候,想到退,在退无可退的时候,保持着不气馁的进,身在仕途或者乡野,始终保持着一份清醒和努力。政坛严肃正经的官员、月下吟咏的多情诗人,田间地头耕种老农、后厨烹饪的美食专家,钻研养生之术的道士、痛饮达旦的酒仙,之乎者也的学者与嬉笑怒骂的下里巴人,同时都自然呈现在苏轼身上。

苏轼记得,当时赴任凤翔府途中,天降大雪,其在茫茫大雪中继续赶路。冰天雪地中忽然传来一声凄厉浑厚的鸟鸣,苏轼循声望去,一只飞鸿踏雪而去,雪上的爪痕旋即被飞雪覆盖,飞鸿亦迅速隐没在茫茫飘雪之中,无踪无迹。苏轼顿感此景如画如诗如禅,飞鸿踏雪,仿佛在给他一种昭示:人生也如同这飞鸿踏雪泥一般,只是偶然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但是这痕迹也会很快消失,就连飞鸿,也不知飞往何处。

九百年之后,印度诗人泰戈尔在《飞鸟集》中写过一首类似含义的诗歌:天空没有留下鸟的痕迹,但是我已经飞过。

苏轼还记得赶考路上借宿的寺院。他曾与奉贤住持彻夜畅谈,被惊为奇才。奉贤感到苏轼以后必成大器,便请苏轼在寺院墙壁上题诗。而苏轼此次赴凤翔府赴任,专程再来寺院寻找老僧旧壁时,奉贤住持作古了,题词的墙壁也已经倒塌,不复存在。才四年时间,寺庙破落凋敝、人事代谢成这样?大雪、飞鸿、旅途、老僧、舍利塔、题诗壁、跛驴,这些统统交融在苏轼的脑海中,马背上行路的苏轼作诗一首: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马蹄嘶。

这首苏轼初入仕途的诗歌,成为苏轼一生的缩影。还有密州、徐州、湖州任上途中……山河走遍,酸甜尝遍,须发霜染,难以再寻当时少年。

苏轼百感交集,往事历历在目,却又触不可及。曾经眉山那个少年——苏轼,立志识遍天下字、读遍天下书,而后随父出蜀寻求功名,饱经宦海浮沉,历尽仕途艰辛,须发早已经斑白。苏轼看了看苏迈,苏迈刚满二十岁,恰似当年的自己。

苏轼想到,若是再回故乡,会不会“儿童相见不相识”,会不会邻里乡亲们笑话昔日的少年——怎么如此蹉跎、须发斑白。苏轼甚至在想,这二十多年的辗转奔波是为了什么?得到了什么?做一个农民,择一处田园,种豆南山下,伴着家人,悠然见南山,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不可以,毕竟现在身在盛世、逢明主——邦无道则隐、邦有道则出!

若是如此,自己还是一个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读书人吗?自己读书又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作几首诗词文章、博人眼球、自娱自乐?

苏轼仰天怅望,在心里呐喊:无论何地,不能沉沦。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愁。这是苏轼读书时候常以为自励的话语。

范仲淹推行庆历新政失败,外放任职,面对积弊,胸怀抱负,空有良策,稍一施行,便遇到重重阻力、排挤打击,无能为力、无可奈何,志向只能向现实妥协、抱负只能跟岁月和解。处江湖之远,忧其君又有何用?君也听不到?苏轼心想我终究没有范仲淹那么高尚!我苏轼无官就想着无官的事情吧,要不然“进亦忧、退亦忧”,人生始终在忧,又有什么趣味可言?孟子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还是独善其身吧。

朝堂需要你,州部需要你,百姓需要你,振兴大宋文坛需要你,这或许就是我苏轼的人生使命和责任。

但遭受贬谪,朝廷终于不需要自己、州部不需要自己、百姓也不需要自己了。自己不是那个圣上前面的谋臣、百姓父母官了。

苏轼喜欢“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之前的喜欢,那只是纸上喜欢。如今到黄州,没有了俸禄,或许真要躬耕垄亩了,“种豆南山下”的田园生活要开始了。之前是在书中用文字修身,现在是要在田地中用泥土修身了。陶渊明种地水平还不行,豆苗地里荒草太多,我要超过他。

公元一零八零年的正月十八日,到达蔡州,天降大雪。

苏轼从马上下来,召唤苏迈一起欣赏雪景。寒风凛冽咆哮,雪花漫天飞舞,天地白茫茫一片,万物都隐匿在这白雪之中,只剩下在风雪中赶路的苏轼和苏迈,还有两位官差。他们得找到一处客店歇脚。

苏轼突然想到了徐州知州任上,寒冷的冬天,百姓没有取暖的炭,自己带着百姓满城找炭,最终寻得煤炭,百姓借以取暖,免于受冻。而面对此暴雪寒冬,百姓可有御寒的炭?还是在家中瑟瑟发抖?路上遇到了一个打猎的庄户人,那猎户追逐着一只野兔,野兔追丢了,风雪中遥问苏轼父子可看到踪迹?

苏轼却反问道:冬天大雪,家中柴米粮食可够?

庄户人家说道:如果够用,谁大冷天出来打猎?

苏轼摇头感叹,突然想到自己是一罪臣,问了,又能为百姓解决什么?便指着雪上兔子留下的一道痕迹说道:往那里跑去了,猎人继续追赶。

雪越下越大。

临近傍晚,他们终于到了一处官驿。驿站破败不堪,仿佛随时都会在风雪中坍塌,屋顶覆盖在皑皑白雪中,下面支撑着几根粗木。木板门有几道门缝,风顺着缝隙将雪送进来。

苏轼不为所动,按照道家的养生方法,闭目打坐,呼吸徐缓深沉,养精蓄锐。苏迈陪伴在父亲身边,在一小木桌上打开随身携带的书籍,昏暗的油灯下,默默研读。

苏轼打坐完毕,望着在昏暗油灯中苦读的苏迈,突然想起了苏迈的生母——发妻王弗,伊人去世已经十六个春秋。

苏轼想起了自己的青城山读书的日子。青城山,那个承载着自己读书和爱情的地方,距离自己越来越遥远。“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苏轼心中默念着自己在密州任上写的词。王弗,我们的儿子已经长这么大了,你可知?

休息一宿。次日继续出发。天已经放晴,万物沐浴在朝阳之中,裹着厚厚的雪,泛着柔柔的光。雪后复晴,苏轼感觉格外开心。一望无际的白雪中,他们要前往新息县,拜访一处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