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莫笑穷人穿破衣
“刘越石是我什么人？”
“那是我救命恩人，犹如亚父！”石虎冲口而出。
当年，石勒被抓为奴隶卖去山东，从此和家人失散。后来刘琨因势单力薄，被迫与石勒暂时休战，还派人从河北把石虎找了回来，送回给石勒。
坐在胡床上，听完张宾禀报，石勒情不自禁大笑了三声。
史书上说石勒目不识丁，反正此时空的这位石勒是识字的，不过会的是西域文字，虽然不多。汉字则是一窍不通。但要在军中普及西域文字明显不实际，因此大部分情报需要部下代为阅读然后禀报。
张宾是汉人，但这几年间屡次建言，颇有成效，已经成为“君子营”中最值得信赖的亲信之一。这种情报由他代为过目，石勒很放心。
情报很简单，说的是刘琨被段匹磾吊死在蓟城宫城内。去救援的一众残部，也被埋伏的段氏军队消灭了大半，有些逃跑的还前来向石勒投降。
襄国作为石勒势力都城，距离蓟城不过数百里。这段时间石勒坐镇于此，等的就是这个消息。
石勒悠悠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你要不要为刘越石服三年之丧？”
石虎嘻嘻笑道：“当下战事吃紧，三年未免太久。不如从明天起，我戴孝三天，不知孟孙意下如何？”
孟孙就是指张宾，他连忙回答说：“自古忠孝两难全，如此心意，刘越石泉下自当领会。”
石勒感叹道：“当年，我被卖到茌平，做那师欢之耕奴。我本以为再也不能与亲人重聚。想不到十年后，刘琨为拉拢我，于民间大肆搜罗，真让他找回我母亲及侄子，又派人送了来。
“刘琨虽然屡次坏我大事，如臭虫般除也除不掉，赶又赶不走，倒算是做了件积德之事。明日我便也好好拜祭他一番罢。”
“此事由我来办！”石虎说完就迫不及待去了操办。
石勒看着石虎背影，种种回忆涌上心头：“师欢见我状貌奇异，志度非常，因而免去我奴隶身份。后来我结识了近邻马场牧帅汲桑，不料在武安临水帮他牧马时，又被游军抓住囚禁。”
张宾上前道：“将军本非凡人，生时赤光满室，白气字天属于中庭。此乃明主出世之嘉祥也。即使为游军暂囚，又得父老以群鹿之计解救。更言将军应为中州之主！”
石勒闻言，笑道：“状貌奇异不过因为我是羯族人而已。但这数十年间，我石世龙什么场面没见识过？十四岁那年，我跟随乡人到洛阳做小贩，王衍看到了，又说我相貌奇异，不杀了日后恐怕会成为朝廷的隐患。”
“没想到那时我刚好肚子疼，竟然给我躲过了追杀。妙哉妙哉！”
“这更证明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将军后又组建‘十八骑’，为汲桑军之前锋，屡建战功。”
说到兴致来了，石勒将杯中乳酪一饮而尽，又用袍袖拭了拭胡须，“直杀得中原尸横遍野，汉人见我便走。汲桑这时让我以石为姓，以勒为名。再后来高祖建立汉国，同为匈奴，我自然投奔而去。”
石勒这里说的汉高祖是指刘渊，刘渊是南匈奴左贤王刘豹的儿子，刘豹曾经被曹操任命为五部匈奴中的左部帅，在河东一带开拓了势力，这也为刘渊后来称帝打下基础。
但石勒避而不谈的是，他当年是被司马越和苟晞联军击溃，逃窜途中又遭冀州刺史丁绍截击，损失惨重，连汲桑都在平原此地被斩杀。石勒是不得已才投奔刘渊。
“及后将军募部大（胡族部落首领，后来成为官职名）张㔨督、冯莫突之兵马数千，又乌丸人张伏利度部众数千，横扫各地壁垒，所向披靡。各地归附者不计其数。”张宾道。
“哈哈，高祖任命我为安东大将军，允许我开府，我最得意的却是设立了‘君子营’。若不然我怎得右侯相助？”
“吾历观诸将多矣，独将军可与共成大事！”
张宾一字一顿地说道，他的情绪也激动了起来。
张宾自小好学，胸怀大志，自问智谋不比张良差，只是一直没有遇到刘邦那样的明主。
终于，他遇到了石勒。
起初，石勒并不重用他，但张宾知道，金子总是会发光的，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
等了这么久，等的就是一个机会！
几名宫女捧来了菜肴，阵阵酒香扑鼻而来。
襄国其时物资并不充盈。时年六月，大暑，司、冀、青、雍四州螽蝗。石勒竟然还派兵去抢百姓田里的禾苗，时人谓之“胡蝗”。
但如此捷报，怎少得美酒佳肴助兴。
石勒还在畅想当年：
“谁知道高祖称帝不过几年就驾崩了。刘聪弑兄夺位，我自然不接受这种人的加封。
“及后司马越众叛亲离，竟以征讨我为名率大军离开洛阳，实则是逃窜回他的东海藩国。不料路上忧惧而终，王衍被推举为主帅。我亲自率兵一路追至宁平城，那王衍不堪一击，十万大军竟不敌我骑兵突袭，王爷大臣一干人等皆为我所擒！
“哈哈，王衍哪里想到，自己会死于当年那个卖货少年之手。十年河东转河西，莫笑穷人穿破衣。汉人的谚语说的真好！”
张宾不愿搭话。司马氏得位不正，又有皇后贾南风把持朝政，兄弟相残，八王之乱爆发，更引胡乱华，终铸成大错。
他们司马家丢的是皇位，汉人丢的却是颜面和性命！
至于王衍，他就是一群文官带着几万送葬殡仪队伍，哪里是石勒的对手。
“王衍身居要职，只管狡兔三窟保存自身；司马越毒害惠帝，诛杀忠良。此二子死不足惜也。”张宾缓缓答道。
“我却很喜欢他俩，没有他们我怎能入主中原呢？！”石勒哈哈大笑。
酒未入喉，石勒已有几分醉意。
其实石勒这些年间的事迹，张宾又何尝不知道。但现在大王要忆往昔峥嵘岁月，他作为部下能怎办，难道让石勒把话咽回去吗？
这种机会，一般谋士想要还没有呢。张宾知道自己靠的是实力，但人心有时比谋略更重要。
衣锦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一个一无所有的少年郎，凭一己之力奋斗到中年，终于华北之地尽为所有。现在你不让他抒发一下，你还要和他说什么“体恤民情”，岂不是太残忍了点。
到时石勒一怒之下，手起刀落，张宾祸从口出，身首异处，岂不也是修得福报？
“还有一个王弥。此人与我同为山贼出身，本应惺惺相惜。但他自称熟读百书，却没有记得史记上的鸿门宴。暗地里想害我，还敢求我去救他。我看此人不过如此，不提也罢！”
几杯酒下肚，石勒红光满脸，意气风发。
这事说来话长。石勒势力壮大后，与王弥地盘接壤，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于是两个山贼开始了争斗。
先出招的是王弥，他将先前攻破洛阳，掠夺而来的众多财宝和美女送给石勒，并说石勒擒获荀晞后，竟宽宏大量任命其为左长史，他王弥也愿作右长史，则“天下不足定也”。
石勒自然看出这是“扮猪吃虎”之计。这种伎俩，石勒已经使了很多遍，在这领域，他都是可以开班授徒的宗师级别了。张宾当时也劝说要尽早除掉王弥。
不过王弥一边装孙子，暗地里又派亲信刘暾带同书信到青州，要与曹嶷联手灭了石勒。搞情报战恰恰是石勒强项，石勒手下游骑在东阿捕获刘暾。石勒大怒之下，杀了刘暾。
石勒怒发冲冠之时，又接到王弥书信说想石勒前来救援。原来王弥不知道自己的密信已经被石勒截获，这时候他被乞活军刘瑞搞得焦头烂额，竟然向石勒求助！
此等妙人把石勒都逗笑了。于是石勒出兵击杀刘瑞，又宴请王弥，最后将其斩杀于宴席中，正确示范了何谓“扮猪吃虎”。石勒还不忘上奏说王弥谋反，是他好不容易给平定了云云。刘聪明知不是这回事，也只能给石勒加官。
张宾苦笑道：“此人是我看走眼了。”
当时石勒其实也在和乞活帅陈午厮杀，但张宾为了劝石勒要不惜一切手段除掉王弥，说“王公人杰，当早除之”。其实是因为曹嶷一旦与王弥合并，石勒形势就危殆了。
当年王弥投奔刘渊，刘渊还大喜过望，说是“吾孔明、仲华也”。
所谓天下英雄好汉，最后不过化为一抔黄土。
石勒起身举起酒杯，面向张宾，“右侯，接下来该轮到那一战了吧。”
张宾思绪渐渐飘向远方，六年前的种种景象，他不可能忘记。
那是葛陂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