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陈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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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娟你怎么哭了?”
正在教室里百无聊赖的纪涛涛,无意中看见陈娟正趴在自己的课桌上克制地抽动着身体,便小心翼翼地坐到对面,小心翼翼地凑近她深埋在臂弯里的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陈娟没有回应,继续无声的抽动着身体。
纪涛涛不甘心,又拍了拍陈娟的胳膊。他一开始想拍一拍她的头,犹豫了一下,没敢。
片刻之后,陈娟做了个深呼吸,稳定了一下身体状态,抬起头,迅速的用手把粘在脸庞和眼角的凌乱发丝抹到耳后,又迅速的用手背抹掉残留的泪痕,慢慢的抬起眼帘看着纪涛涛,努力的笑了一下,说:“没事儿。”
纪涛涛还不适应在这么近的距离跟别人对视,无论男生或女生。但是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开始左顾右盼。
说点什么呢?纪涛涛本来就属于笨嘴笨舌的小孩,跟人吵架或者争执,从来没赢过。虽然心里有凌厉无比气势如虹的长篇大论,但就是说不出来。事后则会想着,如果我把这些话说出来,对方一定哑口无言羞愧难当,哼!
此时,左顾右盼的纪涛涛心里又在嘀咕着一大堆语句:肯定有事。没事为什么要哭?其实你可以告诉我,虽然我也不一定能帮到你。你是不想说还是不方便说?是属于女生的隐私问题?是来了那个叫什么“月经”的东西然后肚子疼?……
“你头发的味道真好闻。是用什么洗的头?”
陈娟没料到纪涛涛冒出来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头,确定他并没有猥琐轻薄的意味,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然后迅速的用手又抹了抹脸。
纪涛涛自己也没料到怎么迸出来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但是看见陈娟破涕为笑,于是也跟着笑了,露出了标志性的两个大门牙。于是,陈娟笑的更厉害了。
两个人于是笑个不停,周围的同学莫名其妙。
后来陈娟告诉纪涛涛,那天她哭是因为在中午来上学的路上,贾小海很过分。所谓的过分,就是贾小海硬要去搂陈娟的肩膀,陈娟不让,推搡了几下,最后贾小海从陈娟身后很坏的拽了一把她的胸罩带子。这让陈娟羞愤难当,到了教室以后委屈难耐,没忍住就哭了。
说到这件事的时候,纪涛涛跟之前一样,半天没吭声。然后来了一句:
“那带子打在背上,会不会很疼?”
“不会说话你就不要说了,把你的大门牙龇出来就挺好。”陈娟对纪涛涛翻了个白眼。
贾小海是陈娟和纪涛涛的同班同学,是白云镇中学里的一个混混、刺头、学生痞子,这些称号都成立。家在白云镇上,开麻将馆。父亲老贾和哥哥贾大海买了货车跑长途运输,贾妈妈每天打麻将同时管理维持着麻将馆的经营。对,还要带着贾小海念书。
麻将馆这种地方,是社会闲散人员的聚集地。纹身的大哥、浮夸的富婆、自命不凡的地癞子、还有得过且过的小三。牛鬼蛇神云集于此,抽烟打牌消磨时光。贾小海就是在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里茁壮成长。
小时候贾小海跟他妈要钱,他妈不给,他就偷偷的跟打牌的客人要。三块、五块客人也无所谓,他妈不但不制止,反而觉得自己的儿子挺会占便宜。这个市侩的女人居然引以为豪。
有一次老贾出车回家,看到贾小海在跟客人要零花钱,晚上吃饭的时候说起这件事,贾妈妈便眉飞色舞地夸自己儿子机灵。结果老贾默默的放下碗筷、捋起袖子,一巴掌把自己的小儿子打倒在地,反手一巴掌把老婆也打倒在地,碗盘饭菜撒了一地。然后端起饭碗,就着桌上幸存的饭菜安静的继续吃饭,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贾妈妈从地上爬起来,默不作声地开始收拾和打扫。这个可怜的女人虽然市侩,但并不愚蠢。在丈夫的拳头面前从来低眉顺眼。也许她意识到了自己在教育子女方面的某种偏差,但却死不悔改。她觉得这个男人在教育子女方面也不怎么样,除了拳头硬一点。所以,在未来的日子里,她依旧纵容着自己的孩子,用着一种荒诞的方式来对抗自己暴戾的丈夫。
大海端着饭碗,面无表情,就着桌上幸存的饭菜安静的吃着自己的饭,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大海的姿态,像极了他的父亲。
挨了打的小海沮丧地走出门外,这就是他从小接受到的教育。父亲的铁拳也好,母亲的纵容也罢,他都可以接受,只是想不明白背后的原因。因为铁拳仅仅是铁拳,纵容也仅仅是纵容,但是没人告诉他是非对错。野蛮生长的小海,像极了曾经的大海。
但是贾小海喜欢陈娟,发自内心。
拽了陈娟的胸罩带子,贾小海很后悔。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做出如此举动,这让他非常沮丧。虽然他常常陷入沮丧,比如挨了父亲的打,但是这次又有点不同。
但贾小海的后悔与沮丧对于陈娟来说没有什么意义。类似的冒犯虽不能说是司空见惯,但对于陈娟来说也并非从未发生。陈娟不会因为这件事情耿耿于怀,因为他贾小海还不配。最多不过是对贾小海,以及类似的男孩子多了一分厌恶罢了。
陈娟对爷爷曾经讲过的一个故事记忆犹新:
在非洲的荒原上,有一种生物叫吸血蝙蝠。它们总是瞄准野马的腿部,无论野马如何暴躁狂奔,都无法甩掉这些小东西。于是很多野马在无休止的奔跑和挣扎中渐渐体力不支,最终悲惨地死去。其实这些蝙蝠吸食的血量非常有限,根本不足以导致野马死亡。所以野马是死于自己之手,它们是被自己的愤怒和狂奔所击败的。
有人想做惹人生厌的吸血蝙蝠我管不着,但我不要做无能狂怒的野马。
这是陈娟一直以来能够做到对此类事件无动于衷漠然置之的理论支撑和力量之源。这要归功于爷爷。
陈娟的曾祖父当年在一个地主家当长工,吃住在东家。这家地主还算不错,让陈娟爷爷跟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一起读私塾,既算是个学伴,也算是个使唤。但无论如何,陈娟的爷爷是念过书的人,且写的一手好字。
解放后因为念过一点书会写一点字,就在村里小学当代课教师。后来学校停了,就回家务农。再后来学校又恢复了,又被喊回去当民办教师。读过私塾的人多半比较迂腐古板,所以几次转正的机会都没能轮得上自己。正好被供销社相中,于是便干脆利索地离开了学校去当了一个有非农业户口的会计。
陈娟从小跟爷爷奶奶长大,幼年时期所受到的家庭教育就很不同于镇子上的同龄人。
一是说话走路穿衣吃饭都有规矩。说话不许喊叫,不许呢喃细语,不许吐字不清,不许出口成脏。走路不许含胸驼背,不许疯跑乱跳,不许拖脚擦地,不许东张西望。穿衣不许敞怀,不许衣冠不整,不许捋袖子卷裤管,不许乱扔乱放。吃饭不许挑肥拣瘦,不许筷子敲碗,不许洒饭菜,不许剩碗底。
二是读书写字要求十分严格。读书必要正襟危坐朗声念诵,写字也要正襟危坐一笔一画。所以陈娟一直学习优异勤奋用功但始终没有近视可能正是得益于此。而且幼时陈娟还跟爷爷练了一段时间的毛笔字。在被打了很多次手背之后,爷爷觉得陈娟实在不是这块料,于是便悻悻地放弃了把陈娟培养成书法家的念头。但是童子功的底子毕竟是打下了,陈娟的字写得一直很漂亮。
三是认真严谨的做事风格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爷爷是个古板的老人,但爷爷也是个认真的老人。有着追根究源的好奇心和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倔强。当年因为民办教师转正的事情,把校长堵在办公室追问,那个胖胖的大嫂连“钓鱼”都能读成“勾鱼”,她凭什么可以转正而自己却不能。校长苦笑着说老陈,她为什么能转正你还不知道嘛。爷爷当然知道胖大嫂能转正是因为她是教委副主任的小姨子,但知道归知道,你校长要给我一个说法。校长说我给不了嘛。爷爷说那不行,必须要给说法。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学校把俩人的材料都报了上去,结果是双双驳回,结论是都不合格。爷爷很高兴,觉得是自己的斗争维护了公理和正义。但爷爷高兴地太早了,因为胖大嫂很快便调去另一个学校,并于次年顺利转正,而自己的转正则遥遥无期毫无希望。
后来有一次喝了酒说了心里话:人情世故我并非颟顸不懂,我只是觉得如果人一辈子只讲人情世故,没有一点脾气,活得也没有多大意思。她虽然转正了,买毛线不还是跑来客客气气地陈老师长陈老师短的套近乎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娟儿,塞翁失马是什么典故,说来听听?”
这种随口而出的考校经常让陈娟猝不及防又尴尬无比,因为大多答不上来。但就是常年养成的这种习惯,让陈娟在念书的时候不自觉地深挖拓展而成绩优异,以至于不经意地在跟纪涛涛的聊天中表现出来。
比如有一次考试前夕,看着班里同学都不太紧张的样子,纪涛涛不无卖弄地来了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管那么多干嘛?陈娟顺口就说下一句是什么?纪涛涛目瞪口呆,说还有下一句?
“下一句是‘明日愁来明日愁’,唐,罗隐,《自遣》。你明天不过了?”陈娟笑眯眯地看着纪涛涛。纪涛涛露脸不成反露腚,只好灰溜溜地跑去复习。
这就是陈娟幼年时所接受的家庭教育。虽然严苛,却终身受益无穷。这是多年之后陈娟才深切体会到的。
但爷爷又不仅仅只是严苛。
许多时候,陈娟觉得爷爷教给了自己许多很有意思的道理,比如非洲草原上的野马与吸血蝙蝠。
有一次陈娟回家说起学校的事情,说到班里有两个同学打架。爷爷问为什么打架,陈娟说不知道,反正一个巴掌拍不响,肯定双方都有错。爷爷放下饭碗,认真地说,不知道就说不知道,什么一个巴掌拍不响?哪来的歪理?说完自己用力“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说你看一个巴掌能不能拍响?陈娟脸红得饭都吃不下。
五年级的时候,陈娟哭着回家。因为此时已经开始有不良少年不时地骚扰纠缠陈娟了,而班里的女生不但不帮陈娟,反而阴阳怪气地说风凉话,传到了陈娟的耳朵里,陈娟受不了。
“怎么说的?”爷爷愤愤不平。
“她们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陈娟抽泣着说。
“屁话!苍蝇什么不叮?苍蝇就是苍蝇,别说无缝的蛋,无缝的金元宝它都不会放过!”
那一刻,爷爷在陈娟的心里像佛陀一样闪闪发光。
与今日许多跟着爷爷奶奶野蛮生长的留守儿童相比,境遇相似的陈娟无疑是幸运的。
无比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