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朱元璋险成汉献帝
杨宪被杀之后,朱元璋的“奸臣集团”就暂时失去了代言人,于是他做了两手准备。第一手准备是把汪广洋召回来,朱元璋认为汪广洋已经回乡尽孝,证明心有悔意,自己可以再次重用他,并将汪广洋的母亲接到南京,方便他随时尽孝。第二手准备是把刘伯温召回来,刘伯温回乡安葬妻子的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也经常写信和自己交流一些问题,可见他本人还是想再度出山的。
看到朱元璋这些运作,李善长等人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杨宪才死没几天,这两人怎么又回来了?陛下为什么就不能让大家安生一段日子呢?他们本来还想劝阻,但朱元璋召回他们的理由光明正大:马上就要封赏功臣了,汪广洋和刘伯温虽然犯过错误,但在建立大明的过程中还是立有功劳的,功过相比,依然是功大于过,所以不能忘记他们。
好吧,既然无法改变,那就只能想办法接受。汪广洋书生一个,成不了大器;刘伯温虽然厉害,但杨宪已死,仅凭刘伯温一人也难以成事,他要是再想像之前那样乱来,朱元璋就不会放过他。
除掉杨宪之后,李善长曾短暂复出过,可等封赏大典结束之后,李善长又请病假了。这也可以理解,现在中书省有了胡惟庸,李善长完全没必要亲自下场与刘伯温等人肉搏,在幕后找机会放冷箭就行。只要李善长能在背后力挺,胡惟庸就有了底气。
朱元璋没说什么,只是接受了李善长的建议,提拔胡惟庸为左丞,却又把汪广洋放到了右丞的位置上。与此同时,刘伯温再次入主御史台,成为御史中丞。朱元璋这意思很明显,胡惟庸背后是李善长,这两人算一派;汪广洋虽然不太擅长搞政治,但刘伯温在御史台却可以力挺,这两人算另一派。
“李胡组”和“刘汪配”同场竞技,谁将占据上风?朱元璋在一旁格外关注,他随时准备下场干预,以确保这两个团体始终保持均势,自己则高高在上当裁判。在这场二比二的较量过程中,最弱的无疑是汪广洋。这位老兄并没有独当一面的能力,也缺乏破釜沉舟的魄力。他虽然占据着中书省右丞的位置,但结果几乎是注定的。胡惟庸会先朝他开刀,把他弄倒之后才轮到刘伯温。
为此,朱元璋特意夸奖了汪广洋,称他就像张良和诸葛亮,是社稷股肱,国家重臣;还说他能谋善断,一定能够在中书省展现出应有的风采。作为汪广洋的搭档,朱元璋对刘伯温也没有吝惜溢美之词,说他是诸葛亮和王猛那样的大才,来到己方阵营后立了不少功劳,现在应该再接再厉。
朱元璋的嘴,骗人的鬼,他说话大家听听就行了。作为朱元璋的老熟人,刘伯温和汪广洋对他也十分了解,这位领导夸人的时候从来都是没边的。但这一次,刘、汪二人却十分受用。朱元璋虽然只是嘴上夸一下,传达出来的意思却是:“你们是我钦定的张良、诸葛亮和王猛,肯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吧?”换言之,如果“刘汪配”能够顶住“李胡组”的几轮猛攻,朱元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就怕刘、汪二人和杨宪一样,挺不到一个月就双双死罪,那朱元璋再有本事也保不住他们。毕竟政治讲究的是一个局势,如果刘、汪二人忙中出错,犯下了一些无可挽回的错误,那么朱元璋也只能老老实实地遵守游戏规则,判定他们出局。
裁判顶多就是吹个偏哨,却绝不能决定比赛的胜负,这是社会运行的根本,也是常识。至少在洪武四年(1371年)是常识,但再往后就难说了。
从表面上看,二比二的格局已经形成,本该剑拔弩张,但双方却始终维持着一团和气的氛围。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杨宪才死没多久,双方谁都不敢将争端放到台面上,只能暗中布置后手,寻找合适的机会一击必杀。换言之,他们互相见面的时候,还会亲热地打招呼,祝愿对方健康长寿,其实心里巴不得对方早点死。
朱元璋在做出人事调整时就曾想过双方是否会形成默契,即停止争斗,你做你的事,我做我的事。这样的局面对朱元璋是否有利呢?答案是否定的。朱元璋为什么要在明朝建立后频繁地针对淮泗功臣集团呢?不就是因为他们过于团结,以至于齐声呼喊的时候自己都有些心惊胆战吗?如果李善长和刘伯温亲善友爱,只怕老朱更要睡不着觉了。
这就是皇权政治的特点:平衡永远是最完美的境界,如何令双方长期维持在一个“斗而不破”的状态,是帝王最应该优先考虑的问题,也是需要帝王用一生去解决的难题。这不仅是帝王个人的手腕和魅力的展现,更需要斗争双方拥有足够的理智和智慧,否则完美的局面根本不可能出现。
理论是这么个理论,但具体操作起来却难上加难。正当朱元璋纠结于目前微妙的局面时,汪广洋率先掉队了。重回中书省之后,汪广洋似乎还是没有找回主心骨,当自己想做点事情时,却发现胡惟庸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好了。有时候胡惟庸也会留下一点收尾的工作让汪广洋做,可汪广洋做起来总是乱七八糟的。
当中书省将相关奏折递给朱元璋时,老朱的脸色是铁青的。在打天下时,汪广洋给朱元璋留下的印象非常好。早在徽州鸿儒朱升进献“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九字箴言前,汪广洋就曾建议朱元璋要“高筑墙,广积粮”,就差一个“缓称王”。这九字箴言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想到的,汪广洋能够看到可持续发展的重要性,证明这个人还是有脑子的,只要他愿意提高积极性,怎么可能处理不好中书省的政务呢?
朱元璋明察暗访,排除了胡惟庸给汪广洋设套的可能性,于是他又留书称赞汪广洋,希望他勤勉工作,将来可以光宗耀祖,惠及子孙。面对朱元璋的拳拳心意,汪广洋依然故我,像极了消极怠工的蛀虫——上班带着报纸和茶杯,浑浑噩噩地厮混一天之后,再带着报纸和茶杯回家。
朱元璋还没表态呢,刘伯温先受不了了。他找到朱元璋,表示自己已经收到好几封检举信,都在投诉汪广洋尸位素餐,整天待在中书省当薪水小偷,如果不及时处理,恐怕会导致负能量蔓延。
听到刘伯温的抱怨后,朱元璋却始终不表态,因为老朱还没看明白,这个汪广洋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汪广洋怎么了?什么事也没有,他只是怕了,或者说了。杨宪在一个月之内迅速被定罪处死,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现代人不会知道,但汪广洋身为局中人,后来又被重新调回中书省,他一定知道。
当汪广洋重回中书省见到胡惟庸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杨宪。想当初杨宪也像今天的胡惟庸这样意气风发,可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杨宪就连骨灰都找不到了。他心里一直在犯嘀咕:“我听从陛下的旨意,跟这帮淮泗人对着干,这真是正确的决定吗?如果我或者刘伯温在某一天突然被定罪处死,谁又能救我们呢?指望陛下是不可能的,如果他真愿意救我们这些为他卖命的非淮泗人,杨宪又怎么会死呢?”
我不能说汪广洋的顾虑不对,但文人都有这种毛病,想问题比较复杂。当汪广洋开始把事情往杨宪身上串时,他很快就会被自己脑补的内容给吓住:某某事件是不是李善长故意安排的?某某人与胡惟庸有没有关系?某某物是不是徐达通过特殊渠道传递过来的?哪怕李善长等人根本没做过这些事,甚至根本没想过这些事,或者只是巧合的事,汪广洋都会认为这是淮泗功臣集团的后手。
汪广洋一头扎进了“自己吓自己”的怪圈当中无法自拔,你说他还有心思工作吗?他能坚持每天按时上下班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汪广洋突然掉链子,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在“李胡组”看来,汪广洋是“扮猪吃老虎”的行家里手,表面不动声色,心里面鬼门道可多着呢。杨宪当初就是轻视汪广洋,才会吃了这么大一个亏。有鉴于此,胡惟庸最初对汪广洋那叫一个尊重,丝毫没有因为他拿不出政绩而沾沾自喜。在朱元璋和刘伯温看来,他们虽然不知道汪广洋在想什么,但这显然不是一个朝廷重臣该有的举措。当盟友突然发挥失常时,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回忆盟友曾经的表现。如果这位盟友曾经表现得聪明过人,那么他突然发挥失常就很奇怪,这大概率是在演戏。
就这样,所有人都把目光对准了汪广洋,非要仔细瞧瞧这位老兄到底在耍什么花样。而汪广洋呢,他重回中书省之后本就疑神疑鬼,却突然发现四面八方都是关注自己的目光。这样一来,老汪心里就更没底了:这都是在干吗呀?是不是知道我干不长久,等着给我开追悼会?
在汪广洋脑补的剧情中,自己现在已经到了危急关头,淮泗这帮人正准备朝自己挥刀子,朱元璋面无表情,刘伯温一脸无奈,自己瘫坐在地上。应该如何自救呢?答案不难猜,那就是跪地乞降。
洪武四年四月的某一天,汪广洋深夜求见朱元璋。老朱有些纳闷儿,这么晚了什么事啊?见到朱元璋之后,汪广洋说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深夜有感,想起自己所作的一首旧诗作,打算把他呈现给陛下过目。
汪广洋呈上的诗名叫《过高邮有感》,写作背景是朱元璋讨伐张士诚,内容是汪广洋触景生情,盼世间再无战争。汪广洋此时将这首诗作递给朱元璋,主要是想表达两点:第一,这几年活得太累,希望陛下能高抬贵手,让我回到家乡做官;第二,臣厌恶一切争斗,望陛下明察。
朱元璋的文化水平肯定是不高的,但这首诗用语较为直白,所以他一下就看懂了。看看手上的诗,再看看跪在地上的汪广洋,朱元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心想:“我一直觉得老汪是个人物,才把你收入麾下听命,平时你表现得挺好的,怎么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呢?”
尽管对汪广洋的软骨头感到愤怒,但朱元璋依旧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深知,汪广洋现在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如果自己大加指责,很可能会导致他走上极端。杨宪那是没办法,自己救不了杨希圣,可汪广洋目前没什么黑料,只要他能坚持住,再由刘伯温从旁支持,自己在背后力挺,胡惟庸根本就拿他没办法。于是朱元璋开始和颜悦色地开导汪广洋:“总而言之,我对你一百个放心,也觉得你很好。你是久经考验的战士,不要学那些小儿女姿态,要胸怀天下,尽力在中书省这个大舞台上表演吧!”
朱元璋的宽慰起到了一些作用。虽然经历过一系列事件之后,这位陛下的信用有些破产,但他能在如此私密的空间低声劝慰,可见还是很看重自己的。汪广洋算是勉强打起了一点精神,可一想到李善长、胡惟庸和淮泗功臣集团,他好不容易打起的那点精神似乎又萎靡了下来。
洪武四年很快就过去了,洪武五年(1372年)的朝堂上也没什么大事,因为这一年从正月到十一月,大家都在为明军的第二次北伐做准备,曾经硝烟弥漫的中书省也进入了真正的战争状态。但从洪武五年的十二月一直到洪武六年(1373年)的正月,汪广洋实在是顶不住了,整个人从早到晚都神情恍惚,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给吹跑。朱元璋眼看此人难当大任,于是大笔一挥,将他降职为广东行省参政,算是亲自出手终结了中书省左右丞相之争。自此,胡惟庸独掌中书省大权。
汪广洋没能派上用场,刘伯温呢?其实也没派上多大用场。重回御史台的刘伯温轻车熟路,又把自己那套严刑峻法拿了出来,好久没有喷人的言官们看到刘伯温就好像看到亲人。
按照刘伯温的规划,应该是汪广洋在中书省大放异彩,逼着“李胡组”步步后退,当他们不甘心,打算反击时,刘伯温再出面拦截。反正朱元璋手里有大把淮泗功臣集团的黑料,时不时抛出一两件,就够李、胡二人忙乱一阵了。
可刘伯温千等万等也没能等到“李胡组”步步后退,反而是汪广洋一会儿一个状况,搞得老刘心神不宁。刘伯温可是聪明人,当朱元璋私下劝慰汪广洋时,他已经差不多看出来汪广洋靠不住。事已至此,该怎么办呢?能怎么办呢?
刘伯温左思右想,决定学习老对手李善长的策略——请病假。刘伯温的肺一直有问题,史书记载他总是咳嗽。建国之后,刘伯温长期待在御史台,专门纠察官员违法乱纪的行为,再加上他本人脾气不好,心眼似乎也不太大,老跟自己较劲,所以咳嗽的问题不但没有缓解,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洪武四年六月,刘伯温向朱元璋打了一份辞职报告,说自己的肺病越来越严重,太医建议自己回乡休养调理,希望能够得到陛下的恩准。
看到刘伯温的辞职报告,朱元璋一方面是觉得心累,另一方面是觉得心寒。不是心寒刘伯温和汪广洋,而是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心寒。从洪武元年开始,自己就千方百计地找代理人,目的是为自己制衡淮泗功臣集团,可经过这三四年的角逐,自己找的代理人一个接一个地失败,淮泗功臣集团也就损失了几个小卒。
目前的情况是这样的:中书省已经被胡惟庸独霸,御史台一把手的接替人选有且只有一个,他叫陈宁,人送外号“陈烙铁”。陈宁虽不是淮泗人,但他是胡惟庸的铁杆,也可以看作是淮泗功臣集团的一分子。大都督府就更不用提了,徐达、汤和、李文忠、邓愈……但凡能叫得上名字的明初武将,几乎都是淮泗人。
朱元璋要做的是天下人的皇帝,而不是淮泗人的皇帝,更不是淮泗人的盟主,他绝不允许朝堂上出现一个巨无霸,那样会损伤自己的权威,更会危及后世子孙的统治。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随着刘伯温的离去,以及汪广洋的退缩,自己短期内已经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来接替他们,只能任由淮泗集团像病毒一样肆意发展,广泛蔓延。
洪武八年(1375年),刘伯温因病去世,死因成谜。据说是朱元璋派胡惟庸带御医前去探视,胡惟庸受命下毒,导致刘伯温吐血而亡。朱元璋和刘伯温的关系一向不太好,但在对付淮泗功臣集团这个问题上,他们是共患难的战友。无论刘伯温有用没用,朱元璋都不会干出毒杀刘伯温这种蠢事来。刘伯温要么是正常死亡,要么就是李善长、胡惟庸在后面做小动作,没有别的可能。
洪武十年(1377年),朱元璋无人可用,决定再次召汪广洋入中书省担任右丞,可汪广洋还是那副不堪大用的样子,甚至还变本加厉。这回他不是带着报纸和茶杯上下班,而是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连班都懒得上。到了洪武十二年(1379年),汪广洋多次抢救无效,心如死灰的朱元璋彻底放弃了他,并将他贬谪至海南。朱元璋越想越气,越想越不甘,于是开始翻旧账:你过去经营朋党,是经过谁允许的?朱文正行为不端,你当时在他身边,为什么既不禀报也不劝阻?杨宪为非作歹,你当时与他共事,为什么毫无察觉?
拿着证据找麻烦,这是多简单的事啊。汪广洋一看到上述内容,立刻明白自己没有活路了,于是在前往海南的路上服毒自尽。
后世提起朱元璋时,都会把他看成一个无所不能又无恶不作的大魔头,似乎他想杀谁就能杀谁,而且一杀就是几十人起步,几万几十万也不嫌多。实际上,从洪武六年正月,汪广洋被降职为广东行省参政开始,一直到洪武十三年(1380年)正月,朱元璋追查胡惟庸案为止。在这整整七年的时间里,朱元璋都处于一种极度抑郁的状态。朝堂上的政务大多与他无关,他只能做一些回忆功臣和祭祀天地这样的面子活,胡惟庸交上去的奏折,他圈阅一下就算完事。
如果不开前后眼,那么当我们说起朱元璋执政的这十三年时,肯定是不会有什么好评价的。这位开国皇帝本来满手好牌,却愣生生地把绝对优势变成了绝对劣势。若论权谋,李善长和胡惟庸比朱元璋强了不是一星半点。当然了,我们也必须承认,朱元璋之所以会在与淮泗功臣集团较量的过程中步步受制,也不都是因为他权谋水平不高,而是因为他必须分神,各种政务问题处理,各种敌对势力分析,都会大大消耗他的精力,以至于自己经常被淮泗功臣集团用“快打慢”的方法决出胜负。
但朱元璋有一项绝对优势——他拥有皇帝的名分,他还有机会等待自己的皇子们长大,更有机会将军权逐步过渡给他们。他心里肯定在想:“你们别过分,一旦等朕逮着机会下定决心,打算以暴制暴的时候,就是尔等乱臣贼子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