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明1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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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试探

这间三进大宅的前院,有六间倒座房一字排开。

所谓的倒座房,就是门朝宅院内开,后墙临街,形同倒坐的房间。

因为是坐南朝北,采光是所有房间里面最差的,一般都是作用仆人房或者客房,大户人家也会拿出一两间当做私塾。

这座宅院倒座房最西边的两间,原来就是私塾,还砌了一道砖墙隔开,形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

而韩复设立的速成识字班,就放在了这里。

他参考后世教室的布局,把这两间倒座房打通了之后,又重新设计了一下。

最前面是讲台,讲台后面的墙壁上,挂了一块大木板,可以用炭笔在上面写字。

而讲台下面是一排排的长条桌和长条凳,这都是韩复找木作店订做的,这种东西工艺相当简单,肯花银子的话,一晚上就能够赶出来了。

周围的墙壁上,韩复本来还打算,弄点标语或者名人名言什么的在上面,不过他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暂时还没能顾得上。

一番捯饬之后,这间教室挤一挤的话,坐个五六十人不成问题。

此刻。

教室内坐了十几个人,都是韩复军中伍长或主事以上,走上了领导岗位的优秀人才。

宋继祖、冯山和丁树皮三个人,坐在第一排。

这三个人当中,宋继祖和冯山都是旗总级别的,丁树皮管着宅院的内务,也相当于是旗总。

他们现在是这个小团队中,韩复之下,最有权势的人。

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其他人自动选择了坐到他们后面。

“马大哥,俺以后一定跟着你好好干。”

坐在第三排的何有田,这个时候已经听到了自己要到第四队当伍长的消息,他捅了捅前面马大利的胳膊,讨好着笑道:“等俺这个月银子发下来了,俺请马大哥吃酒。”

马大利低声道:“韩大人说了,军中不让吃酒。”

“谁说在这里吃了,马哥,到时候咱们到外面吃去。”

“韩大人说不让外出。”

“马上就让了。”何有田四下看了两眼,见没有人关注这边后,头又往前伸了伸,压低嗓音说道:“我听孙大姐说的,韩大人以后准备一个月放两天假,可以出去活动,只要不出城就行,反正咱们又不出城。”

马大利还是第一次听说,韩大人准备要给大家休假。

之前那个王宗周虽然说襄京城现在破败了不少,但还是比他马大利的老家繁华多了,他其实也想出去转一转。

而且,进城之前,韩大人提前给每个人发了一个月的月饷,马大利现在手上有一两二钱的银子。

本来月饷里面还包括粮食,但现在都被折算成了每天的伙食费和住宿费。

这样一来,在韩大人的营中,也没有了花钱的地方。

他打算以后每个月至少攒一两银子,等到将来不当兵了,就回老家买上十几亩的地,起三间砖房,再娶个媳妇,那日子要美成什么样,他都有点不敢想。

这一两银子不动,剩下的两钱银子,确实可以出去转一转。

马大利在脑海当中畅想了一番美好生活,才想起来问道:“孙大姐是谁?”

韩大人那个女眷不是姓赵么?

而且从年龄上来说,也够不上“大姐”这个称呼吧?

“就是昨天被韩大人从拜香教手里头解救出来的那十几个花子,其中有一个女的,叫……叫什么来着?对,孙习劳!她还带着一个小子,我也不知道她多大,反正赵,赵公子叫她孙大姐。”

何有田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口中一刻不停的继续说道:“孙大姐现在跟着赵公子做事,休假的事情,就是孙大姐听赵公子说的。”

马大利今天看到过好几次,赵麦冬带着那些花子在切烟叶子和裁纸,身边确实跟着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一下子也想起来了。

“那……那个孙大姐又跟你说这个干吗?”

何有田脸上露出笑容:“那些花子每天只有两顿粥加两个饼子,中午的时候,我看孙大姐把饼子让给她家小子吃,粥也倒过去一大半,我就把早上剩下的半个饼子送给了孙大姐。刚才不是又来了一车烟叶子么,每个花子都要抱两捆,留着明天干活用,我又帮着孙大姐抱了两捆……咦,马哥,你看我做啥?”

马大利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起何有田:“何有田,你对那女花子那么好作甚?你看上人家了?”

“马哥你说啥呢,那孙大姐年纪都跟俺娘差不多了,脸比我屁股还要大,我看上她干吗?”

何有田强行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又捅了捅马大利,小声道:“马哥你想啊,赵公子是韩大人房里头的人,将来地位肯定不一般吧?赵公子现在把孙大姐带在身边做事,将来孙大姐那地位肯定也不一般,咱们现在对孙大姐能拉一把是一把,将来孙大姐还能不念着咱们的好?”

马大利两颗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何有田你尽他娘的胡扯,韩大人能看上那女花子?”

“……”

何有田吸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气,连做了三个深呼吸,总算是把已经到口腔里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放弃了向马大利解释的打算,转而说道:“反正到时候休假的话,俺请马哥吃酒就行了。”

“何有田,你还没回我话呢,韩大人真能看上那女花子?”

“……”

马大利捂着肚子站起来,脸颊肌肉抽动,嘶声说道:“马哥要不你先忙着吧,俺肚子有点痛,俺先去趟茅房。”

“哎,好勒。”

何有田正准备往外走,眼见余光瞥见一道身影从前门走了进来。

那身影个子高挑,身材略显单薄,头戴四方平定巾,身上则套着一件青衫直缀,面容整洁清丽,眉宇间英气勃发,赫然便是赵麦冬!

赵麦冬的身影甫一出现,立刻吸引了教室内所有的目光。

众人的眼球跟着赵麦冬的脚步,从右向左移动,一直跟到赵麦冬在讲台后面站定。

之前各种嘈杂的声音这时全都停了下来,场面一时之间有点安静。

大家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来教大家识字的,居然是一个女教习!

不过坐在第一排的丁树皮脸上神色却是一点都不意外,他等到赵麦冬站到讲台后面以后,立刻从长条凳上站了起来,大声喊道:“见过教习先生。”

他这么一弄,其他人也只得跟着站起来喊道:“见……见过教习先生。”

讲台后,赵麦冬脸色微红,她清了清嗓音,开口说道:“诸学员请坐。”

众人稀稀拉拉的坐下,教室里响起阵阵桌子板凳被拖动的声音。

赵麦冬快速观察起此间的环境,眼神里的兴奋多过紧张。

“韩大人让我来给大家上课,本期速成识字班,以后就由我来担任教习。”

“今天要教大家认二十个字。”

说话间,赵麦冬拿起讲台上的炭笔,转身在木板上用力写了起来。

“一、二、三、四、五……”

“1、2、3、4、5……”

丁树皮伸长脖子望着木板上的字。

他刚才听说今天要认二十个字,吓了一大跳,差点从凳子上滑到桌子下面。

但是看到赵麦冬起初写的那几个字后,又一点都不慌了。

好巧不巧,这第一排的十个字,丁爷我全都认识。

只不过,第一排的十个字他都认识,但是第二排那些歪歪扭扭,奇奇怪怪的字,他就有点傻眼了。

这是咱们中国的字么?

(阿拉伯数字传入中国的时间相当早,但一直没有被接受。元末的时候,阿拉伯数字随着某教教徒再度传入中国,但依旧没有得到大规模的应用。天启崇祯年间的大儒李之藻,在与利玛窦合译《同文算指》的时候,依旧把书中的阿拉伯数字转写成汉字。)

赵麦冬放下炭笔,轻声将这两行字各念了一遍,然后又说道:“这便是今天要认识的二十个字,大家面前都有炭笔,可以在桌上试着写一写,用心记忆,明天要考核的。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

“啊?”丁树皮双眼瞪大,脱口而出道:“这么快?”

……

……

“原来也不会这么快的。”

仁和坊靠近县衙的青云酒楼内,王宗周低声说道:“不过据说今日杨大人在南营中有些不愉快,因此幕友张维桢张先生一听说韩千总手里有几十个家丁,想要投效,便立刻说要见你。”

王宗周这么一说,韩复就明白了。

如今襄阳城内的政治气候,是妥妥的武贵文贱,杨彦昌和路应标虽然不在政府系统里面任职,但人家手上有兵,等于说就是襄阳城里的说话最管用的老同志。

这两位又都是做贼出身,当然谈不上什么温良恭俭让。

而且据说路应标脾性尤为酷烈,脾气上来了,连防御使李之纲的账都不买,更不要说一个小小的县令杨士科了。

杨士科今天去南营干嘛的,韩复不知道,但估计这位杨大人应该没少受气。

但偏偏还发作不得。

这个时候听说自己要带兵来投,那还不是干柴烈火,一颗心立时躁动了起来?

“王兄,待会张先生问起我手下的人数,我是照实说,还是夸大一些?”韩复问起了等下会谈时,可能会遇到的技术性问题。

“嗯……”王宗周想了一下:“韩千总就照实说,手下有五六十个家丁即可,张先生自然明白。”

大家都是从前明过来的人,都知道前明官军的人数都是虚的,真正能打仗的只有家丁,其他人根本不算人,没有聊的必要。

韩复应了下来,又准备聊一聊银子的事情。

这时。

楼梯处响起噔噔噔的脚步声,紧接着,胖道士瓮声瓮气的嗓门响起:“站住,干什么的?”

一个声音说道:“你是那位韩……韩千总的部下?我约了你家大人在此见面。”

听到这个声音,韩复和王宗周对视了一眼,后者说道:“是张先生来了。”

两个人急急忙忙起身,到楼梯口去迎接。

张维桢大约五十来岁,面容清瘦,穿了件松江布制成的道袍,颌下留着一部山羊胡,看起来倒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明代之时,道袍非常流行,上至天子,下至平民百姓,几乎人人都穿,不仅仅是道士的专属。

张维桢先是冲着王宗周点了点头,又看向韩复,微笑道:“这位便是韩千总吧?贵属生得真是雄壮至极。”

韩复前世参观过很多座县衙,看过许多关于师爷的介绍,知道这些人在某种程度上,能当大半个县令的家,当下也不敢怠慢,上前一步,就要先奉上见面银子。

谁知张维桢却侧走了一步,让开当面。

韩复这才看到,原来张维桢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看着比张维桢年轻不少,大概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面白无须,个头以韩复的估算来看,也就将将一米七的左右。

面容沉静,眼眸内似有郁闷之色。

一见到此人,王宗周脸上笑容飞快散去,嘴巴大张,正准备上前见礼,张维桢折扇一摆,指了指对面的包房,“到里面再说。”

王宗周应了一声,规规矩矩的垂手肃立在旁边。

韩复有样学样,也站到了旁边。

那年轻人也不说话,当仁不让的迈开大步,第一个走到了包房里面。

张维桢收起折扇,跟在后头,第二个走了进去。

王宗周拉了拉韩复的衣袖,语气又是诧异又是兴奋:“这便是如今襄京县令杨大人!”

杨士科?

韩复刚才其实也隐约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只不过没敢确定。

只是杨大人作为县衙领导班子的一把手,现在就跟过来,会不会显得有点沉不住气?

还是说遇到了什么事情?

他也来不及细想,跟着王宗周就进了包房。

关上门,韩复犹豫了那么两三秒,作势要拜,张维桢一把将他扶住,笑呵呵的说道:“我大顺胜朝之新气象,与前明自有不同,不兴跪礼。”

韩复本来也不想跪,这个时候顺势站了起来,但脸上却满是遗憾的说道:“小人虽是前明的千户,到襄京时日不长,但便是这两日,出门采买、游历之时,耳中时常听到城中百姓称赞杨大人爱民如子、仁德广被。便是有杨大人这样的父母官在,我襄阳城中才百业兴旺、百姓安居。小人心中感佩,今日竟不能拜见,可引为生平之憾事。”

杨士科很是诧异的看了韩复两眼,不过并未开口说话。

张维桢把着韩复的手,满脸的笑容:“杨大人既为襄京县令,身为父母官,岂有不爱子民的道理?韩千总原是前明千户,如今却心向王化,弃暗投明,亦足见是能明事理的好汉子。”

“张先生谬赞了。”韩复连忙说道:“小人虽心向王化,有意报效官府,但小人不曾读过什么书,以后还要请张先生多多教诲。”

“好说好说。”

张维桢原本以为,韩复是个粗鄙武夫,没想到不仅生的风流倜傥,而且也是个会说话,懂规矩的,他对这个韩千总第一印象相当不错。

正想着再聊几句呢。

那杨士科忽然冷冷开口,问道:“你说是前明的千户,原先是哪个卫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