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临行密密缝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残阳斜照在昭庆殿的朱漆门槛上，李煜驻足时，正听见殿内传来玉镯相击的清脆声响。
“皇后娘娘昨日又犯了头风，这会子才服下了安神汤，只是还未睡下。”
引路的宫娥压低声音，青瓷药碗里还浮着几片未化开的当归。
李煜颔首，抬手将腰间玉带钩上悬着的香囊往里掖了掖——那是娥皇今晨新换的苏合香，此刻却压不住喉间泛起的苦涩。
绕过十二扇檀木屏风，只见钟皇后斜倚在缠枝牡丹绣榻上，发间金凤衔珠步摇随着咳嗽轻颤。周娥皇已跪在脚踏前奉茶，藕荷色裙裾铺开如水中莲叶。
“是从嘉嘛，你可来得正好。”钟皇后抬手时腕上翡翠镯滑到小臂，露出内侧一道淡粉疤痕——那是当年李璟亲征时，她连夜赶制战袍被烛火燎伤的。
五六个檀木箱笼敞着盖摆在殿心，最上头是件月白锦袍。李煜的手指刚触到领口云纹，忽觉指腹刺痛——金线绣的莲花瓣里藏着根未剪的银针，针鼻上还缠着半截赭色丝线。
“昨夜赶着收尾，竟忘了这个。”钟皇后笑着要来取，却见儿子突然攥紧袍角，玄色蟒纹袖口洇开几点深痕。
“皇兄的衣裳怎地沾了这许多墨？”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从箱笼后探出头，腕上七宝璎珞撞得叮当响。
金陵公主踮脚去够李煜腰间玉佩，杏黄衫子上的缠枝纹随着动作漾起波纹：“听下人们说起，皇兄要去常州，那边可有这般好看的鲤鱼池？”
娥皇忙揽住小公主，袖中落出个靛蓝香囊，正掉在那堆冬衣上。李煜俯身去拾，忽见香囊背面用金线绣着《药师经》的偈子，针脚细密得像是要把所有祈愿都缝进去。
“母后...”李煜抬起时，正看见母亲鬓角新添的银丝在夕阳下泛着微光。
“不过是些寻常衣物。”钟皇后示意宫人展开最下层的玄色大氅，风毛出得极好的银狐领间忽然滚出个金铃铛。
小公主拍手笑道：“原来你竟藏在此地，这是我上月丢的那只！”说着又要往箱笼里钻，却被周娥皇轻轻按住。
暮色渐浓时，昭庆殿掌起了八宝琉璃灯。李煜望着案几上三件新制的锦袍，突然发现衣襟内层用素线绣着梵文咒语——那是母亲惯常在佛前诵的平安经。
灯花爆响的瞬间，他恍惚看见母亲深夜伏在绣架前，就着摇曳烛火将经文一针一线埋进柔软里衬。
“吾儿自小未出远门，此去常州，山高水远...”钟皇后话音未落，小公主突然扯住李煜的玉带：“我也要去常州！”腕上玉镯磕在紫檀木箱上，惊得藏在袍袖中的白猫窜上案几，爪尖勾破了最上面的云锦外衫。
“胡闹，你皇兄此去常州，乃是为国分忧，又不是游山玩水，你去做甚，罚你回去抄佛经十篇。”钟皇后板起脸来，小丫头顿时蔫了。
娥皇忙去抱猫，发间金步摇扫过翻开的衣箱，忽然带出个杏黄锦囊。李煜拾起时嗅到熟悉的沉香味——正是他去年从青城山带回的平安符。
“母后何时...”话音戛然而止，他触到锦囊内层凸起的纹路，分明是母亲用金粉抄录的《心经》。
“从嘉，你来给母后读佛经吧，好久都不曾听你读过了。”钟皇后眼神有些迷离，似梦似醒。
更漏声里，金陵公主伏在钟皇后膝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莲子酥。
李煜退出殿门时，望见娥皇正在廊下轻抚那件玄色大氅。月光漏过她指尖抚过的位置，隐约显出内襟处用银线绣的并蒂莲——那是新婚时他亲手画的花样。
“娥皇，我们走吧，女英和泰第还在家等我们，明日即将启程，回去好好收拾一下。”李煜牵起娥皇的手，入手有些微凉。
宫墙外传来戍卫换岗的梆子声，周娥皇忽然轻声道：“常州不比金陵，冬日湿冷，妾备了好几床蜀锦被褥。”
夜风吹起她鬓边碎发，李煜这才发现妻子眼下淡淡青影——想来那些被褥的滚边金线，也是这般连夜赶制的。不由紧了紧手中柔骨。
月过中天，李煜独坐澄心堂。案头整齐摞着几件新制冬衣，忽得瞥见最下层婴孩襁褓——原来是钟皇后连带着为未见面的孙辈准备的。鹅黄绸面上用发丝绣着《诗经》“螽斯“篇，一针一线皆是绵延期许。
周娥皇此刻她正将晒干的木芙蓉花瓣填入枕囊，钟皇后千叮咛万嘱咐，说是前些年李煜犯头风时，便是嗅着这香气方能安眠。李煜看着忙活不停的娥皇，心思飘向了远方。
启程那日霜浓露重，钟皇后执意要给儿子系上狐裘。苍老手指抚过领口时，李煜看着母亲发白的脸色和微微发抖的手，泪水慢慢湿了眼眶。
“是儿子不孝，不能时刻侍候母亲左右。”李煜抓起母亲有些许茧子的手，哽咽着说道，甚至有些泣不成声。身旁的娥皇和女英受到感染，也抽噎起来。
伤心的氛围，闻者落泪。
“吾儿糊涂，好男儿志在四方，如今你要去保家卫国，只要你好好的，我自心安。”母亲表情温柔，但眼神坚定。
李煜望着车后的身影越来越远，慢慢消散在清晨的霜露中。两世为人，了却不了的永远是这血浓于水的亲情。
车内，娥皇正在整理钟皇后给的包裹。却在底部发现个精致古朴的乌木匣子。
匣子中二十双冬袜按节序排列，最底下压着金陵公主描红的《上林赋》。
当“愿兄安康”的稚嫩笔迹映入眼帘，他忽然读懂母亲深夜补袍时，为何偏要在膝弯处多加层软缎——原来那些说不出口的牵挂，都化作了护住关节的三十六个针脚。
“我定要迅速结束这乱世，让更多的人免了这骨肉分离的苦楚。”李煜看着窗外无边无际的田野，目光深邃，眼神坚定。
常州，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