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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糖葫芦
晨雾漫过胡同的青砖墙时,周明在玻璃橱窗上呵出一团白气。手指划过冰凉的玻璃,把昨夜结的霜花抹成一道水痕。霜迹里映出斜对门王婶佝偻的身影——她正把蜂窝煤摞成宝塔状,煤灰扑簌簌落在褪色的搪瓷脸盆里,惊醒了蜷在盆底的狸花猫。
“哥!糖熬稠了!”周芳的惊叫刺破寂静。周明冲进后厨时,铁锅里的琥珀色糖浆正翻涌着细密的气泡,焦香混着山楂的酸涩在晨雾中炸开。父亲握着长竹签的手顿了顿,裹着糖衣的山楂串滴落一滴金汁,在青石板上凝成透亮的琥珀。
这是周记食铺推出的秋日新品:糖葫芦。山楂是西郊果园特供的,个顶个裹着白霜,竹签要用井水泡三天去毛刺。周明接过糖勺搅动糖浆,忽然想起前世母亲化疗时,总念叨老BJ小贩的冰糖葫芦——那支没来得及买的糖葫芦,此刻正在他手中流转着琥珀色的光。
晨市开张时,头批糖葫芦已被预订一空。穿灯芯绒外套的妇女们围着玻璃柜,呵出的白气在玻璃上结成蛛网。“要带芝麻的!”“给我那串糖衣厚的!”周芳踮脚取糖葫芦时,马尾辫扫过墙上的月份牌——1982年10月,霜降。
后巷传来板车的吱呀声。养鸡场老吴卸下两筐鸡蛋,筐底垫着金灿灿的稻草:“天凉了,鸡不下蛋,这些是最后存货。”周明摸着冰凉的蛋壳,忽然瞥见老吴棉鞋上沾着暗红泥点——西郊果园的土是这种绛红色。
秋雨来得猝不及防。周明蹲在房檐下补漏,桐油布上的雨滴敲出密匝的鼓点。父亲忽然从机械厂带回个铁皮圆筒:“车间的报废件,改个烤炉正合适。”铁皮上“安全生产”的标语还剩半个“全”字,周明摸着凹凸的钢印,想起父亲车间永远弥漫的金属屑味道。
第一炉烤红薯出锅时,霜降已过立冬。周芳用火钳翻动红薯,煤渣在炉膛里迸出火星,像撒了一把碎星。穿棉猴的孩子们挤在炉前,用冻红的手心焐着烤红薯,糖汁顺着指缝滴在雪地上,引来觅食的麻雀。
冬至那天,食铺挂出“羊肉汤无限续碗”的木牌。周建国天不亮就去屠宰场排队,回来时眉梢结着冰碴,板车上摞着四只羊腿。母亲守着大铁锅熬汤,羊骨在汤里浮沉如远山的轮廓,桂皮与当归的香气惊醒了整条胡同的老猫。
年夜饭的订单雪片般飞来时,周明在八仙桌上铺开宣纸。周芳握着毛笔誊写菜单,墨汁晕染了“四喜丸子”的“喜”字。“哥,徐教授订了桌团圆宴。”小姑娘指着单子,“特别注明要鱼腥草拌豆腐。”
除夕夜,最后一道砂锅端上桌时,胡同里炸响第一声二踢脚。周明掀开后厨布帘,看见徐教授独坐角落,面前摆着两副碗筷。老人将鱼腥草豆腐分到空碗里,又从中山装内袋摸出张泛黄照片——照片里穿旗袍的妇人眉眼温婉,手边青花碟里盛着同样的凉拌菜。
正月十五的雪粒子扑在灯笼上,周明踩着积雪去西郊果园。积雪压垮了山楂树枝,殷红的果实散在雪地里,像撒了一地相思豆。果园看门人老赵递过搪瓷缸,茉莉花茶里泡着话梅:“李强上个月来收过债,把老吴的鸡棚都掀了。”
回程路上,周明在三轮车把上挂了串糖葫芦。糖衣在寒风里冻得脆亮,映出路旁新开的“美发厅”——霓虹灯管拼出的“烫发”二字忽明忽暗,穿牛仔裤的姑娘顶着蓬松的爆炸头,嘴里呵出的白烟与发胶味搅在一起。
惊蛰前夜,食铺来了位戴蛤蟆镜的客人。皮夹克青年敲着玻璃柜:“哥们儿,你这儿能办生日宴不?”他身后跟着穿蝙蝠衫的姑娘,鬓角别着亮片发卡,像栖着只花蝴蝶。
周明翻开新制的硬壳菜单,烫金封面还带着印刷厂的油墨味。青年指着“可乐鸡翅”直咂嘴:“洋气!就要这个!”周芳躲在柜台后吐舌头——那是她上周烤焦鸡翅时胡乱起的名字。
春雨悄然而至时,周记食铺的屋檐下多了窝燕子。周建国用废铁皮做了防雨棚,母亲每天往巢边撒把小米。周明在翻修阁楼时发现个铁盒,里面装着祖父与苏联专家的合影,背景里“周记绸庄”的匾额下,居然摆着盘格格不入的罗宋汤。
清明当天的细雨里,周明推着板车去早市。新上市的香椿芽扎成翡翠簪子,艾草还沾着坟头的露水。路过国营菜站时,他看见李强在磅秤旁抽烟,喇叭裤角沾着泥点,脚边竹筐里蜷着几只病恹恹的鸡雏。
谷雨那日清晨,周芳哭着跑回家——自然课上孵的鸡蛋被李强的侄子砸了。周明摸出枚红壳蛋放进课桌,蛋壳上用蜡笔画着笑脸。放学时,雏鸡啄破蛋壳的刹那,全班孩子的欢呼惊飞了操场杨树上的喜鹊。
立夏前夜,周明在账簿上画下整年的收支曲线。墨线在梅雨季陡然下坠,又在年关时昂首攀升,最后收尾于立夏的星芒。父亲忽然搬出尘封的缝纫机,劳模奖章在月光下泛着铜色:“该给你妈做件的确良衬衫了。”
蝉鸣初响时,食铺推出冰镇酸梅汤。周芳用红头绳扎着玻璃瓶,瓶身的“北冰洋”商标被刮去,改贴手绘的鸡蛋人贴纸。穿回力鞋的少年们蹲在槐树下碰瓶,汽水泡升腾的声音里,周明听见远处工地的打桩声——那里正在挖地基,据说要盖BJ第一栋涉外饭店。
白露那日黄昏,徐教授带来个蓝布包裹。褪色的绸布里裹着本《苏式菜谱》,扉页有娟秀的钢笔字:“赠周掌柜,盼重现观前街风味。”周明翻开书页,一张泛黄的货单飘落——1954年,周记绸庄曾用十匹杭绸,换过苏联专家的三箱黑鱼子酱。
当晚,周明在后院挖出祖父埋的腌菜坛。启封时,陈年雪里蕻的酸香惊动了整条胡同的野猫。月光下,他舀了勺发黑的酱料抹在馒头上,咸涩中竟品出一丝腥甜——那或许是黑鱼子酱跨越三十年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