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辗转三年
成百流奴冒着大雪严寒,不过是为了彰显贵人一刻的尊荣,马车匆匆而过,他们也终于得以回家。
李氏回家前,静芸想了想还是嘱咐道:“阿拜哥那里……”
未等她说完,李氏便点头:“不用说了,我明白,我不会告诉你哥明安来了这儿的。”
静芸又匆匆赶向另一个地方——宁古塔驿府,那里才是她日常工作的地方。她很幸运,不必像流奴中其他女人般常年不休的下地种田、浆洗士兵衣服。托英东的福,她一年前开始在驿府吴兆骞大夫手下做事。
这吴兆骞的来头本也不小,在顺治爷时是宫中挂三品的御医,只是顺治爷沾染了天花,那就是神仙也难救,吴兆骞便是那遭受波及被流放来的太医。
静芸在闺房时虽也曾读过几本医书,但书本知识和真正行医救人毕竟不同,她平时帮助吴大夫干些杂活,吴大夫空闲时也会教她认识药材、传授些医理。
督察府和将军府均设在宁古塔中央偏北,两座府邸并肩而立,一东一西,管理着整个宁古塔的士兵、披甲人、流奴。而驿府便设在将军府后身,京城的信使或者巡视官员来此都会安排在此处休息。
才过了督察府,驿府的管家便急急忙忙从远处奔来,见到静芸才长呼一口气:“静芸姑娘,今日怎的才来,快来随我进府。”
静芸见他如此着急不由得问:“我昨日和郑管事告了半天假,府中可出了什么事?”
“京城里的贵人受了伤,大夫们都和将军去了沙丘,春燕去盛京又还未回来,我思来想去还是你最稳妥。”
沙丘前两日与沙俄开了火,折损很多兵将,宁古塔将军自然带了几乎所有大夫去前线救治伤员,领兵作战。
静芸收起步子突然停下来:“京城来的贵人?他……他……他受伤了?”
“说是半路遇到沙俄流匪,胳膊上受了伤。”这管家因为将军的关系对静芸甚是客气,他随静芸停下:“姑娘,怎么不走了?”。
静芸回过神来:“哦,没什么,我……我去拿药箱。”
“好,那我们赶紧去拿吧。”
静芸想起刚才见他骑在马上没有丝毫异样,却不知竟受了伤,也是,他向来是个懂得隐忍之人,不然当初也不会忍着对她的厌恶,费尽心思的来接近她、向她示爱、与她成亲。
明安,她的丈夫,曾以为今生永不会相见,如果可以,她也希望如此。
静芸先去西院拿药箱,在药房里拖了些时辰。管家见她姗姗来迟,脸还用白色的粗布包了一半,只露出一双眼睛来,不由得问:“您这是?”
静芸解释:“受了风寒,怕传染给京里的贵人。”
管家没说什么,点点头,快速将静芸引了进去。
屋子里烧着碳暖融融的,与外面分做两个季节,房间内更有内间,外屋中站着的侍卫责问:“怎么这么久!”
管家小心赔罪:“请大人恕罪。”
那侍卫打探了静芸两眼,看她这一身破烂的衣服有些皱眉,心想:“这宁古塔怎么说也是我大清龙兴之地,大夫却如此寒酸。”
见静芸蒙着面,又问道:“怎么蒙着脸?”
“回大人,受了风寒,怕传染贵人。”管家道。
其实静芸认得这名侍卫,这人叫隆科多,从小便跟随明安。她记得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这隆科多便陪在他身边,那时她总隐隐觉得隆科多对她有敌意,后来才明白真相。
内屋盈着一股淡淡的松香之气,甚是好闻,隆科多将静芸引至榻前,榻上坐着人,静芸只撇了那么一眼,便又彻底将头低下,只能看到一双黑色的方头缎靴。
“主子,大夫来了。”隆科多道。
榻上的人没有说话,静芸躬身行礼后便跪在塌下,摊开了药箱。
一条手臂抬到她面前,伤口一看便是被金属利器所伤,从左臂延伸至小臂,足有六七寸长。
许是习惯,面对这狰狞的伤口,静芸心中不可抑制升起一股心疼,想起他从来不懂爱惜自己的身体。
她的声音竟不自觉带了些哽咽:“大人,得罪了。”
这一声引起榻上人的注意,明安这才看了一眼这位蒙着面的女大夫,身下的女子穿着简朴,甚至有些简陋,娇小的人卑微地跪在他脚下。女子的头发散乱,有些碎发覆在额头上,毛茸茸的,扰人心乱,只是左眼眉尾有条疤痕,一直斜穿入发,甚至刺眼。
明安皱眉,隆科多追随他多年,大多时他的一个眼神隆科多便能知晓心意。他立刻上前道:“大人,驿府的吴大夫和将军一同去了沙丘,这是吴太夫的徒弟,因受了风寒怕传染大人,这才蒙着面。”
明安不悦地看向隆科多:“我有问吗?多嘴!”
隆科多懊恼自己会错了意,安静退到一旁。
“开始吧。”明安吩咐道。
静芸知道这是在对她说话,便伸手去挽他的袖子,可男子的袖袍有些窄,又套了几层,衣服到了肘部却如何都不能再推上去,静芸面上保持着镇定,实际心中已乱做一团。
明安感觉到那双手还带着凉气,偶尔碰到自己的肌肤,一触即离,那手并不好看,虽细长却长满了冻疮和老茧,这是一双习惯了粗活的手,却让他莫名移不开眼睛。
静芸有些泄气,只得硬着头皮说:“大人,请宽衣,奴婢才好医治。”
对方沉默了一会,才将那手臂从静芸手中抬起:“帮我宽衣。”
这话不知是对谁说的,她是女医,宽衣的活自然不该她做,只是这里也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静芸愣住了。
“恩?”榻上的人不悦。
静芸咬咬牙,只好直起身子将手伸向男子的衣领,她的手忍不住的颤抖,这一幕分明落在了明安眼中。
其实这些事情她不是没有做过,而是早已做惯。曾几何时,他贴身的衣服她都会一针一线细心缝制。
一颗两颗,她解开他的官服,然后是内衬,直到只剩下白色的里衣。她重新跪下,叫了声大人,明安这才把胳膊重新交给她,她小心地掀开了他胳膊上的里衣,血已经凝住,但看起来还是极为恐怖。
“请大人忍着点。”她用水清理了凝固的血,又小心地撒上金疮药,最后用白布包扎的整整齐齐。
“请大人这些天不要饮酒,也不要吃发物。”包扎整齐,静芸低头退到一旁,像普通大夫一样细心叮嘱。
过了一会儿,榻上的人依旧没有回应,隆科多便对她说:“下去吧。”
静芸躬了躬身子,刚退到门口。
“慢着。”塌上的人突然命令。
他眼光灼灼的看向静芸:“把你的面罩褪下。”
静芸一愣,慌张地解释:“大人,奴才感染了风寒,怕是……”
“你我两丈之远,还怕能传染风寒给我么?”明安厉声道。
静芸的指甲仿佛已经刺到手心肉里,她咬咬牙:“奴婢面貌丑陋,恐吓到大人。”
“是么?”榻上的人突然笑了,“那我更想看看是多丑的人,能吓到本官!”
静芸站在那里没动,隆科多虽奇怪主子的不同寻常,但还是喝了一声:“大人让你摘,还等什么呢!”
静芸的手慢慢伸向自己的脸上的白布,一瞬间百转千回,她不愿意和他如此相见,更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一股屈辱停在心头,她忍住了将要留流下的眼泪,准备将脑后的带子解下。
许是她颤抖的双手,或是眼角的泪刺痛了明安,静芸刚碰到脑后那条带子,明安又突然道:“下去!你可以走了!”
……
细辛、川乌、丁香……静芸将一味味药材顺次放入药罐,沸腾的药水顶着盖子不时抬起,一股浓郁的药香便浸透了整件屋子,不久后便有小丫头将药取走。
天色已经不早,静芸收拾了一番准备回流奴营,经过督察府继续往西走,那里有一个小土坡,静芸每天都要在这呆上一会儿,这几乎已经成了习惯。
天已经晴了,这片宁古塔的星空竟是比北京的还要清澈明亮些,土坡上有两株低矮的树苗,与其他树相比更加矮小,显然是栽种不久。
仔细看去,那树上已然冒出了嫩芽和细嫩的花骨朵,只是经过这一场风雪,生生被打破。那树下有几个小小的土堆,和一颗大石头,她坐在那石头上久久不能回神。
她是什么时候发现一切都是假象,他并不是真的爱她的呢?
其实新婚第二天她便知道了,新婚当夜他称头疼睡在了偏房,第二天她去跪拜祖母,却意外听到他们的谈话。
“明安,她可是仇人的女儿,你娶她为妻也只是权宜之计。”明安的祖母说道。
“孙儿始终记得此事。”是明安低沉的声音。
“我知道你血气方刚,但你要记得娶她是为了什么!你必不能爱上她!”
“孙儿明白,她父亲害我费莫一族,我又怎么会爱上她,祖母放心,我昨天夜里睡在偏房,并未碰她。”
她们说的她是她么?静芸感觉脑袋嗡嗡作响,不小心碰倒了门外的花盆,明安的眼睛透过门缝射了过来,她狼狈而逃。
静芸反复问自己,她们相识足足五年,如果明安不爱她,何苦要娶她呢?为什么还要向她表白呢?
他定还是有些爱她的,她可以装作不知道,她是他的妻子,可以关心他守着他,可以让他回心转意,她有一辈子的时间让他彻底爱上她。
所以往后的两年,无论他对她多么冷谈,静芸也会微笑着去接近他、去讨好他、去融化他的冷漠与铠甲,即便会被碰的满身伤痕。
可是她错了,这个错足足赔上她一家人的性命,是明安亲手将他父亲与阿济格的书信呈递给皇上。
辗转三年了,三年前,他是丈夫她是妻子,三年后,他是京城里来的贵人,而她却变成了宁古塔里最下贱的流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