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林语深提着医药箱赶到河边的时候,雨势又大了些。
她穿着从村里借来的军绿色套头雨衣,雨水从帽檐处直往下淌,让人快要睁不开眼。
头顶一片黑压压的乌云,遮天蔽日。四五点钟的白昼黑得像深夜一样,除了自己握着的手电筒,目光所及之处几乎再看不到一丝光亮。
“林医生,是林医生吧?这边这边!”隔着雷鸣和雨声,远远地有人在喊她。
林语深赶紧拿手电筒照过去,村长的脸出现在模糊的光影中。
她大声地问:“村长,人在哪里?”
村长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朝东边指了指,也高声回答道:“刚捞起来,在堤下面放着,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气!”
“我过去看看!”
事不宜迟,林语深立刻往那边走。
连日雨水的冲刷下,脚下的土地早已成了一滩滩烂泥,踩进去如同陷入沼泽中一般,得费好些力气才能抽出腿来。
林语深艰难地来到土堤边。手电筒扫过的地方,全是人影。
村民们在黑暗中摸索着,互相传递着砂石和砖块,试图把几度被大雨冲垮的土堤垒得更结实稳固一些。
大雨已经连续下了半个月了,这势头即便是大城市也未必吃得消,更何况是一个坐落在深山之中的小村子?
这段时间里,每天溺水的、感染的、擦伤扭伤的病人络绎不绝,医生护士全都是一个人当三个人使,就连她这个普通外科的实习医生,也被迫化身为全科医生,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有时候想想,如果不是医疗队刚好在这附近进行爱心义诊活动,也不知这样的小村子在天灾面前该如何自处。
* * *
“林医生来了!林医生来了!人在这里!人在这里!”有村民认出了林语深,忙把她带到了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处。
说是帐篷,其实也不过是两根竹竿撑起的一块塑料布,勉强可以为一小块地方遮挡住风雨。
帐篷下面躺着一个人。
手电筒的光匆匆扫过,依稀可见是个男人。
“这人打从捞上来起就没动过,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带路的村民道,“俺们不敢乱动他,所以就喊您过来了!”
“我看看。”
林语深放下医药箱,伸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又伏在对方的胸口听了听声音。
“溺水,还有救。”
说着,她动作麻利地挽起袖子,把手电筒交给身后的村民照明,自己则借着稍嫌昏暗的光,解开对方衬衫的纽扣,双手交叠在胸口,一下一下地用力按压着。
然而尽管力道在不断加重,但男人的身体却没有任何反应。
林语深的表情严肃了些,又挪到男人头部的位置,小心摸索了几下。然后她分别伸出手,捏住对方的鼻子和下颚,迫使他张开嘴来。
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唇覆上对方的,用力吹气。
吹几下,又配合着继续按压胸口。
如是反复了几次,男人终于有了动静。
只见他身子一抖,吐出一大口水来。挣扎了几下之后,又有水从口鼻处涌了出来。
他弓着背,不住地咳嗽。
林语深这才松了口气,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背顺气,将他扶坐起来。
然后她转头问村民道:“你们这里还有其余受伤的人么?”
村民怔一下,立刻点头,“有、有的,今天好几个兄弟都被石头划伤了!”
伤口长期暴露在充满细菌的雨水中,是极容易感染的。林语深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雨水,“好,快去看看!”
刚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回身问坐在地上的男人,“你自己能回去么?”
男人低着头,还在不住地咳嗽,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的村民已经道:“林医生,他好像不是俺们村里的人,大伙儿都不认识他!”
林语深想了想,“那你能找人送他回去吗?先带回我寄住的王婶家也行。”
“可以可以!”
村民一口答应,忙招呼了一个名叫阿毛的年轻小伙子过来,对他叮嘱了一番后,这才带着林语深匆忙地离开了。
而这时,坐在地上的男人终于平复了自己的气息。他微微佝着背脊,近乎贪婪地汲取着空气,身形随着呼吸明显地起伏着。
他身旁的阿毛弯下身子,问:“大哥,你……你还好吧?”
男人点点头,刚要站起身,却忽然想起什么,问:“刚才那个女医生……叫什么?”
“俺、俺也不知道,”小伙子挠挠头,“俺只知道她姓林,大伙儿都喊她‘林医生’……”
话说到一半,就看见面前的男人霍然抬起了头。
他直勾勾地盯着他,那一双饱含着惊讶神色的眼眸,哪怕在这黑沉沉的天色中,也显得格外明亮。
* * *
林语深替几个村民做了简单的伤口消毒和包扎后,才总算得了点空闲。
算起来,她已经连续工作快二十个小时了,却并不觉得有多累。
只因为这里有太多人和她一样。
无论是她的医生同僚,还是抗洪垒堤的村民,在雨真正停下来之前,没有人能真正睡一个安稳的好觉。
以前,总有一个人不无醋意地调侃说,工作才是她排在第一的爱人,其余的都要靠边站。
可那人大概不会知道,现在的她,反而渴望有什么,能将自己的生活填满,再填满。
大脑彻底地陷入疲惫,才不会再有胡思乱想的可能。
没日没夜的工作诚然不是最好的法子,把自己放逐到大山深处也不能改变什么。可为了找到那一个人,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
三个月寻觅的唯一收获,是让林语深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这世上的确有比生离死别更残酷的东西,那叫做,音信无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