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内容旨趣
以上我们讨论了中国文学在文字形式上的特质,接下来要谈谈内容旨趣上的特点。其实从一百多年前近现代之交开始,要讲中国文学的特点,都不是单独来看,而是和其他文学传统做比较,关注中国文学区别于其他传统之处。
如果把中国文学和西方文学做比较,一个很大的差别在于:西方文学延续的是从古希腊神话开始的英雄传统,表现神和英雄的非凡故事,而中国文学一开始就是面向现实人生的。加拿大著名文学批评家诺思洛普·弗莱(N. Frye)曾讨论过西方文学中作品主人公和读者的关系,认为刚开始读者对作品主人公采取仰视的态度,比如古希腊史诗表现的阿喀琉斯,是个非凡的英雄人物,全身除了脚后跟都刀枪不入,其孔武勇猛,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后来慢慢出现读者与主人公平行的关系,读者可以平等地看待作品中的人物;20世纪所谓现代主义文学出现后,很多读者开始对主人公产生俯视的态度。对于弗莱的宏观观察,当然可以举出不少反例,比如西方文学刚开始表现对英雄和神的崇拜,在中国祭祀相关的文学中,也不乏类似的因素,但在比较的视域下,可以清楚地看出中国文学面向现实人生的特点。
中国新文化的开创者胡适,在1917年拿到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学位,回到北大教授中国哲学史和中国文学史。据学生记载,他的课往往令人瞠目结舌。在他之前的老师讲哲学史,大概是从三皇五帝开始讲,到课程结束时,才讲到周公,而胡适一上来就从周公开始讲,把前面的都去掉。这是由于胡适所受的西方教育,要求采取严格的史学态度,用批判的学术立场看待问题,所以他认为三皇五帝不算“信史”,只能从西周开始讲,因为根据《诗经》,大概能知道西周社会历史、人民生活的状况。胡适立足于现代的史学立场,显然是把《诗经》当成史料看待。清代浙东学派的大家章学诚有个说法,叫“六经皆史”,也是把《诗经》等经书当作史料看待,而之所以能够如此,就是因为《诗经》具有强烈的现实性。我们现在一般把《诗经》看成文学性的作品,但其历史性也非常明显,可见中国诗歌的开端即注重表达现实的经验。
西方的情况则大不一样。《荷马史诗》虽然包含真实的成分,比如19世纪挖掘出的特洛伊城遗址,表明了历史上特洛伊战争的存在,但史诗中刻画了大量神灵、英雄,实际上是高度的想象与真实历史的结合,这个特点非常明显。
中国文学中包含充分的虚构性的作品,出现得相当晚,早期文学往往都由现实经验组成。假如向外国人介绍中国文学,想必首先会谈及最精华的唐诗,而绝大部分唐诗写的都是现实经验,表现日常生活的状况。诗歌是社会生活中非常重要的部分,两个人相逢喝酒时写诗,送别时写诗,亲朋死亡时写诗,考试落第写诗,现实生活就是诗歌写作的场景。
当然在中国文学中,也不乏超乎日常生活的成分。比如李白被称为浪漫主义诗人,这实际上借鉴了西方的概念,他在文字中表现了许多天马行空的想法。比如《梦游天姥吟留别》中,铺陈大量想象之后,他写道:
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说刚才正做着春秋大梦,醒来发现梦中的场景都消失了。这个例子可能比较极端,通过最后的自白,诗人把超乎现实之物都转化成现实,可见中国文学的基本精神仍是关注现实的。
实际上,这一特点与整个中国文化的精神有关。在儒、佛、道等思想中,儒家最能代表中国文化精神,是中国文化最核心的部分。儒家的创始人孔子,秉持的就是现实的态度,他说:
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
表明自己就是与人打交道的,倘若不在人间推行自己的主张、实现自己的理想,难道要和鸟兽待在一起吗?怪力乱神的东西,孔子是不谈的,包括被问及死后是什么样的,他说“未知生,焉知死”,不愿深入讨论,而更关注现实人生的问题。从先秦儒家开始,中国文化面向现实的精神,就一直延续下去。
关于中国文学的现实精神,讨论非常之多,意见纷纭,这里无法一一展开。比如哈佛大学的宇文所安教授,他在1980年代写过文章,就特别谈到中国文学具有“非虚构”的特点——这也是在比较的视野中谈的。他认为相比之下,西方诗人与其说是关注历史的特性,不如说是关注超越历史的普遍意义,他们在写完现实经验之后,往往强调一个具有深度的普遍价值;而在中国文学传统中,诗歌通常被认为是非虚构的,经验世界对诗人而言具有重要的意义,诗歌使现实事件得以呈现。对于宇文所安的观点,有各种不同的意见,其中也包含激烈的批评,这里不一一展开,但我想中国诗歌关注现实经验这一点,基本上是可以认同的。
此外,特别是与西方文学传统相比较而言,中国文学的伦理性、政治性、社会性,也表现得非常显著,这与面向现实的文化精神相对应。孔子评价《诗经》的作用是“兴、观、群、怨”:“兴”指感发、感动,是说文学能够感动人、激发人的情感;“观”指“观风”,通过风谣观察现实社会的情况;“群”指让人们结成有凝聚力的群体;“怨”指不满、愤怒或哀伤等负面情绪的抒发。这些很大程度上都不是个体的问题,而是群体的问题、社会性的问题。儒家极为关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伦理的关系,《毛诗序》指出好的文学应“发乎情,止乎礼义”,情感表达不能过度;孔子也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并评论《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也强调情感表达应符合礼仪规范。礼的本质,便是确定社会中区别尊卑、上下的规范。儒家认为文学可以表达感情,但不可逾越人伦的规范和秩序。
这种观念在西方出现得相当晚,大概到17世纪时,古典主义、理性主义思潮兴起,要求文学服从于理性,但这在西方仍然难以成为主流。对中国文学而言,符合礼、符合社会规范,则是非常基本的要求。也有人认为这种观念限制了中国文学的发展,但抛开评价的问题,就事实而言,对合乎秩序、合乎伦理的强烈追求,确是中国文学的一大特点。
中国文学最高的审美理想,是所谓的尽善尽美、美善兼备,这也体现出对道德伦理的强调。《论语·述而》有一句话: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
说孔子听到《韶》这一乐曲后非常陶醉。他对《韶》的评价载于《八佾》篇:

(明)佚名《孔子圣迹图·在齐闻韶图》 孔子博物馆藏
《孔子圣迹图》共三十六幅,绘制孔子一生行迹。《韶》是孔子心中的理想君王虞舜所作的音乐,孔子认为它至善至美,音乐造诣颇深的他听后获得极大的审美享受。孔子在礼崩乐坏的现实里,期许用礼乐文化拯救天下。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韶》是关于舜的,《武》是关于周武王的,二者都是古代的圣王,但为何孔子说《韶》尽善尽美,而《武》虽美却未尽善?这是由于武王推翻商纣虽是替天行道,但以诸侯的身份推翻天下共主,仍是以下犯上,伯夷、叔齐也因此不食周粟,我们当然可以说他们迂腐,但他们确实极端地贯彻了内心的价值观;而舜是以受禅的方式登上王位,可谓名正言顺。孔子所言“尽善尽美”,含义非常清楚,是要求音乐或者其他艺术不仅在形式上要美,也要完全合乎道德、伦理的要求,这始终是中国文学传统中非常重要的内容。
基于这一标准,大部分人认为杜甫是中国文学中最伟大的人物。唐代有诗仙李白、诗佛王维、诗鬼李贺等,而最伟大的毫无疑问是诗圣杜甫。这是由于杜甫“一饭未尝忘君”,他的理想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对下关心民生疾苦,对上要帮助皇帝达到尧、舜的境界,这种高远的道德、伦理追求使他被尊为“诗圣”。钱锺书先生在《中国诗与中国画》中谈到,大家都讲诗画一律,但他认为中国传统中,诗、画的标准并不相同。中国画的传统,尤其是宋代以降发展起来的文人画传统,着重表现意趣,表达画家的内心境界;而中国诗的标准是尽善尽美,最高典范是杜甫,像清代王士祯所讲的神韵,或者风格、意趣等,永远无法成为最高的标准。中国文学对社会、伦理、政治的重视是非常显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