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葛树上的殊死搏杀
姓名:半点红。
半边嘴壳为橘红色另半边嘴壳为淡黄色而得了这么个奇怪的名字。
年龄:二十三岁,已老得尾羽全部秃落,露出难看的粉红色的屁股。
何时成为哨兵天鹅:2007年秋天。
婚姻状况:丧偶。
半点红的老伴儿名叫斯特罗,前年冬天在遥远的江南水乡被一只野猫咬杀了。
成为哨兵天鹅的经过:我没想到半点红会成为哨兵天鹅。不错,它丧偶寡居,它上了年纪,它早已失去了生育能力,但我没想过有朝一日它也会成为既要流汗又可能要流血的哨兵天鹅。
半点红虽是只老雌鹅,但身份却与众不同,它有个地位显赫的儿子——也妥。也妥是这群啸天鹅的首领,套一句人类社会的称谓,半点红就是这天鹅王国里的太后。在人类社会,有太后为臣民站岗放哨的吗?
然而我想错了,2007年秋天,一只名叫辽姐儿的哨兵天鹅,年迈体弱,飞着飞着,惨叫一声,流星似的一头从云端栽落下去;没过几天,另一只名叫丽莎的老哨兵,半夜在哨位上打瞌睡,被一只水獭给叼走了。也妥啸天鹅群一下子失去两只哨兵天鹅,警戒系统出现漏洞。那天清晨,天蒙蒙亮,天鹅们刚从睡梦中醒来,突然,两只毛色艳红的狐狸闷声不响地冲上月牙湾,一只今年孵化的新生代幼鹅,飞行技巧不够娴熟,振翅飞翔时刚刚飞离地面,就被一只狐狸高高蹿跳起来咬住脆弱的鹅脖子……事后查验,清晨湖水退潮,那条本来被湖水淹没的狭长的浅滩露出水面,两只狐狸就是顺着浅滩从岸上摸到月牙湾来的。由于哨兵天鹅数量不够,恰恰在狭长浅滩所在的西侧,原来由辽姐儿负责的哨位,没有哨兵天鹅站岗放哨,给了狡猾的狐狸可乘之机。要是有一只哨兵天鹅在西侧的哨位上,虽然天色蒙蒙亮,但碧绿的湖面、金黄的浅滩,皮毛艳红的狐狸绝对逃不脱哨兵天鹅警惕的眼睛,一定能及时发现危险及时报警,那只新生代天鹅也就不会命丧黄泉了。
遭受赤狐偷袭,整个也妥啸天鹅群鹅心惶惶。天快黑了,秋天的湖面透出料峭寒意,许多啸天鹅还待在冰凉的湖水里,害怕上得月牙湾来又会遭遇不测。
当时我在湖岸的白桦树林里正用望远镜观察,我看见,半点红老雌鹅摇摇摆摆登上岸来,没有往自己的窝巢去,而是去了那条狭长浅滩的西侧,站在半截儿枯倒的苦楝树上。这半截儿苦楝树,是夜晚的固定哨位。
一只贵为太后的老雌鹅,也成了光荣的哨兵天鹅。
它哨兵生涯中值得记录的一件事:时间是在2008年5月2日中午。
对半点红来说,这是一个耻辱的黑色日子。这天天气格外晴朗,万里无云,灿烂的阳光普照大地。也妥啸天鹅群散落在靠近月牙湾的一块水域觅食。谷雨过了,立夏将至,天气不冷不热。天鹅们在漾濞湖啄食了一上午鱼虾,肚子差不多都填饱了,便漂浮在湖面上,有的梳洗啄理羽毛,舒适地既洗温水澡又享受太阳浴,有的枕着起伏的波浪惬意地打瞌睡。一群刚刚出壳七八天的雏鹅,从父母身边溜出来,聚在一片芦苇丛里,淘气地你啄我、我啄你,嬉戏耍闹。半点红站在月牙湾那半截儿苦楝树上,守护这片水域。开始时,它脖颈竖得笔直,警惕地瞭望天空和湖面。天空碧蓝如洗,湖面也没有任何异常。它又把警惕的目光投向湖岸那棵百年黄葛树,盯着巨大的树冠足足看了好几分钟。
我晓得半点红之所以格外关注这棵百年黄葛树的原因。
前些日子,有一对雀鹰飞临这棵百年黄葛树,在巨伞形的树冠上筑窝产卵。
雀鹰属于猛禽,善于捕捉雀鸟。雀鹰体长约四十厘米,对成年啸天鹅构不成威胁,却能捕杀孵化不久的雏鹅。所以,半点红对那棵百年黄葛树多了几分警惕。
百年黄葛树上,巨伞般的树冠间,有一对花尾巴喜鹊在枝头跳跃鸣叫。显然,那对雀鹰不在巢内,要不然的话,这两只喜鹊无论如何也不敢在百年黄葛树上落脚的。
半点红收回警惕的目光,脖颈也松弛地弯成S状,大概觉得四周太平无事,也有可能夜晚站岗值勤太辛苦了,竟然嘴壳插进翅膀打起了瞌睡。它忘了,对哨兵天鹅来说,头脑里防备天敌那根弦,什么时候都要绷得紧紧的。
唉,半点红二十三岁,对啸天鹅来说,已是耄耋老人,夜以继日为群体站岗放哨,精力不济,在暖融融的春阳下,在一片祥和宁静的氛围中,昏昏欲睡,也是难免的呀。
大概是十二点四十分吧,我突然发现,似有两片枯叶飘落到漾濞湖。调整焦距再看时,我不由得大吃一惊,不是什么枯叶,而是两只雀鹰!
雀鹰背脊和翼羽为灰褐色,翅膀静止不动向猎物俯冲下来时,远远看起来很像是一片枯叶在无声滑落。当我看清是一对雀鹰时,它们已扑到正在芦苇丛嬉戏耍闹的那群雏鹅头顶上,雏鹅意识到大祸临头,嘎嘎惊叫着拼命划动蹼掌想逃走,但已经迟了。只见两只雀鹰摇扇翅膀,伸出利爪,贴着水面冲进雏鹅群,各自掐住一只雏鹅的脖子,大幅度摇扇翅膀,迅疾腾飞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半点红醒了过来。它睁开眼,茫然四顾,当目光落到天空中的两只雀鹰身上时,这才明白遭到了天敌偷袭。它愤怒地吭吭报警,振翅飞到空中。雏鹅的尖叫也惊动了啸天鹅群,许多成年天鹅心急火燎地赶过来,但已经迟了,两只雀鹰已飞离这片水域,快飞到湖岸那棵百年黄葛树了。
芦苇丛里,乱成一团。成年天鹅寻找失散的儿女,雏鹅呼唤父母的庇护。找到儿女的成年天鹅发出欣喜若狂的嘹亮鸣叫,没找到儿女的成年天鹅发出椎心泣血的凄凉鸣叫。整个也妥啸天鹅群恓恓惶惶。
灾难已经酿成,谁也无法挽回了。
半点红无奈地降落回半截儿苦楝树上,羞愧地把脑袋勾到胸脯上。它心里肯定清楚,眼前这场血光之灾,是由于它的严重失职所造成的。一场瞌睡断送了两只活蹦乱跳的雏鹅的性命,它当然会自责、会羞愧难当。
吭吭,哼哼!吭吭,呸呸!吭吭,啐啐!
十多只成年天鹅仇恨的目光投射到半点红身上,愤怒地谩骂指责。其中有两对天鹅夫妻情绪特别激动,咬牙切齿地啸叫,脖子一伸一缩并做出攻击的姿势。不用猜我也知道,这两对天鹅夫妻就是被两只雀鹰掠走的雏鹅的亲鸟。它们的宝贝儿女成了雀鹰的盘中餐,需要发泄心中的愤懑,也是可以理解的。
半点红匍匐在地,垂下眼皮,耷拉着翅膀,一副认罪服法的卑微姿态。
痛失儿女的两对天鹅夫妻来到半点红面前,吭吭啸叫,宣泄满腔怒火,控诉滔天罪行。仇恨是会传染的,很快,成年天鹅们纷纷聚拢过来,就像开公审大会一样,吭吭啸叫,愤愤訾骂。两对痛失儿女的天鹅夫妻情绪越来越激动,其中一只我给它起名叫歪脖儿的雄天鹅啸叫着冲过去,恶狠狠地在半点红后脑勺儿啄了一口。歪脖儿橘红色的嘴壳衔起两三片白色绒羽。半点红哀鸣一声,缩紧脖颈,双翼微微颤抖。
好几只成年天鹅也都冲将过来,跃跃欲试,做出啄咬攻击的架势。
我很难过,看来,一场残忍的虐杀拉开了序幕。
白天鹅在人们心目中是圣洁美好的象征,其实真实的白天鹅,与其他野生动物一样,也有激烈的种内冲突,在某种特定的情景下也会表现出惨无人道的一面。虐杀或驱逐失职的哨兵天鹅,就是如此。我曾多次目睹这种惨不忍睹的行为。有一次,一只名叫点点霜的哨兵天鹅,大概肚子饿了,黎明时离开哨位跑到漾濞湖觅食,不幸的是,就在它擅离职守的那段时间,一只狗獾泅水登上月牙湾,把一对正在抱窝的天鹅夫妻堵在了窝巢里,那对倒霉的天鹅夫妻连同那窝再过三天就要出壳的小天鹅成了这只狗獾的美味佳肴。当狗獾带着猎物走掉后,群情激愤的天鹅们将点点霜团团围住,你一口我一口狠命啄咬,很快,点点霜脖颈和脊背的羽毛便被拔除干净,露出皱巴巴血淋淋的皮囊,点点霜受不了类似于凌迟的折磨,冲出包围圈逃离了漾濞湖。这以后,点点霜就成了也妥啸天鹅群不受欢迎者,只要它的身影一出现,哨兵天鹅就会啸叫报警,就会有许多成年天鹅群起而攻之,像对付入侵者那样,毫不心慈手软地将它驱逐出境。啸天鹅是一种群居性动物,忍受不了被群体抛弃的孤独。半个月后,我发现,点点霜死在岸边一丛灌木上,它的头向着月牙湾,双翼展开,似乎临死前也在努力想返回也妥啸天鹅群……比较起来,点点霜的遭遇还不算是最凄惨的,那只名叫三嫂的哨兵天鹅,那天下午值勤时,老天爷下起了瓢泼大雨,寒露将至,天气已经转凉,三嫂上了年纪,长时间被冷雨浇注,冷得直打哆嗦。其他天鹅虽然也淋着雨,但彼此相拥在盆形窝巢里,起码可避免同时遭冷风的袭击。三嫂兀立在空旷的哨位上,独自忍受凄风苦雨。开始时,三嫂还能坚守哨兵的职责,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警惕地注视四周动静。可这雨下得时间很长,从午后一直延续到黄昏。终于,三嫂受不了了,朝四周环视了两圈,不见有什么异常动静,便拖着僵冷的身体,离开哨位,钻进旁边一个茂密的草窠。在草窠虽然也要淋雨,但冷风吹不到了,毕竟要暖和一些。它或许是这么想的,这么大的雨,天上地下一片白茫茫,怕不会有凶禽恶兽来偷袭了吧?恶劣的天气也算是一道安全的屏障。也活该三嫂倒霉,就在它钻进草窠避雨的当儿,两只水獭从漾濞湖钻出来,别的恶兽都怕雨,唯独水獭不怕雨。水獭是水世界的精灵,雨是它们登岸觅食最好的掩护,它们毫无障碍地穿过原本由三嫂值勤的岗哨,摸进也妥啸天鹅群的营地。雨太大了,天鹅们蜷缩在自己的窝巢里,根本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遭到袭击。两只水獭扑进一个天鹅窝巢,一口咬住细长的鹅脖,受害天鹅发不出声来,扇动翅膀踢蹬脚爪拼命挣扎,震耳欲聋的哗哗雨声掩盖了天鹅微弱的挣扎声。洗劫了一个天鹅窝巢,两只贪婪的水獭又摸进第二个天鹅窝巢……直到两只水獭摸进第四个天鹅窝巢施暴时,有只天鹅侥幸未被咬中脖颈,受害者发出撕心裂肺的啸叫,天鹅们这才知道发生了重大险情,纷纷冒雨飞上天空,啸叫、俯冲、抛粪,将两只水獭赶走。这场血光之灾,也妥啸天鹅群共有六只天鹅遇害,一只天鹅受重伤。我看见,当雨停后,许多天鹅围住了三嫂,你啄我咬凶猛地进行攻击,三嫂被啄得浑身是血,飞到空中想逃跑,好几只成年天鹅追到空中,有的拦截,有的用翅膀击打,又迫使三嫂降落地面。约半小时后,可怜的三嫂就魂归西天了。
我担心半点红会变成第二个三嫂。
又一只身材健硕名叫醉白翁的雄天鹅绕到半点红身后,弯曲的脖子像蛇一样弹射出去,啄住半点红一根尾羽,半点红本能地跳闪躲避,那根约三寸长的尾羽被连根拔掉了。另有两只雄天鹅受到启发和鼓舞,也依葫芦画瓢,学着醉白翁的样子,绕到半点红身后,瞄准半点红的尾羽,企图进行攻击。
一场血腥的杀戮似乎已不可避免。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突然,吭——传来一声长啸,啸叫声特别嘹亮、特别有威严,我赶紧移动望远镜,哦,是也妥雄天鹅在啸叫!刹那间,所有的天鹅都像得到了命令似的,正在叫嚷者知趣地闭了嘴,正在啄咬者识相地中止了进攻。也妥不愧是这群啸天鹅的首领,它的身躯比普通雄天鹅大了一圈,脖颈与脊背交会处的羽毛铂金般闪闪发亮。它挺着厚实饱满的胸脯,气宇轩昂地大踏步走来,贴到半点红身边,展开强有力的翅膀,将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半点红罩在自己翼下,这个动作无疑是在为半点红撑起保护伞。它突然又将嘹亮的号角般的嗓门压得像抒情羌笛般柔软,吭——吭——吭——那是在安慰半点红:别怕,有我在,谁也别想伤害你!
我晓得,半点红是也妥的娘亲,作为儿子,也妥当然不能看着半点红遭围攻而袖手旁观。
也妥毕竟是有威信的,好几只天鹅收敛起攻击姿势,悄悄溜走了。毕竟半点红是太后身份,又有也妥这顶保护伞,谁还敢造次呀。但并非所有天鹅都忍气吞声地屈服于也妥的威势,也有不是很买账的。那只名叫醉白翁的雄天鹅,执拗地不肯收敛攻击姿势,仍瞪着凶光毕露的眼睛,在半点红身边转悠,并发出短促而倔强的啸叫,吭!吭吭!似乎在抗议:公然包庇犯渎职罪的老娘,这算哪门子的规矩?也妥似乎有点儿理亏,扭过头去,装着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我揣摩它的心理,它晓得自己的行为并不那么光明正大,希望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醉白翁仿佛吃了炸药,火气越来越大,啸叫声更洪亮更激昂,姿态也更咄咄逼人,又犟起脖颈企图朝半点红啄咬。
醉白翁在这个啸天鹅群是仅次于也妥的第二号人物,身体健硕,年富力强,靠近鹅头那圈颈毛蓬松开来,有点儿像白头翁,所以我给它起名叫醉白翁。
受醉白翁行为的鼓舞,好几只天鹅也恢复了胆气,又开始吵吵嚷嚷。尤其是儿女被雀鹰掠走的那两对天鹅夫妻,更是不依不饶,也当着也妥的面,对半点红摆开攻击架势。
在众天鹅的心目中,身为哨兵的半点红严重失职,致使两只雏鹅被雀鹰掠走。半点红无疑罪责难逃,充当了助纣为虐的角色,按照啸天鹅社会不成文的规矩,或者杀无赦,或者驱逐没商量。倘若赦免半点红,破坏了规矩不说,其他哨兵天鹅以后都像半点红那样在哨位上睡大觉,哨兵制度形同虚设,岂不要亡种灭族!
刚才悄悄溜走的几只天鹅又明目张胆地回来了,局面似乎变得难以控制。
也妥沉着地守护在半点红身旁,背对着醉白翁,似乎对醉白翁想要啄咬半点红的企图一无所知。醉白翁张开扁扁的嘴喙,瞄准半点红的尾羽,脖子又像蛇似的弹射出去。说时迟,那时快,也妥突然闪电般回转身来,一口咬住醉白翁翅膀与身体的交会处,与此同时,也妥摇动强有力的翅膀,噼里啪啦暴风骤雨般劈头盖脸地痛击醉白翁。也妥身躯比醉白翁要更壮硕些,又是出其不意地突然袭击,醉白翁毫无还手之力,吭吭发出凄厉的啸叫,拼命挣扎,好不容易逃离开去,好大一撮羽毛被也妥咬下来,翅膀与身体交会处的皮也被咬破,渗出一片殷红的血,脑袋也似乎被打晕了,嚣张气焰被彻底压下去,失魂落魄,趔趔趄趄地奔逃。
这首领不是白当的,这首领不是吃素的。
所有起哄闹事的啸天鹅都被也妥雷霆万钧的攻击镇住了,吵嚷声戛然而止,轰的一声散开了。
一场可怕的群体性事件,就这样被也妥用铁手腕成功镇压下去了。
我以为这件事到这里就画上了句号。可我大错特错了。从第二天开始,我明显感觉到,也妥啸天鹅群发生了令人担忧的变化。以往,也妥雄天鹅在群体享有崇高威望,它走到哪里,其他天鹅都会尊敬地向它行注目礼,有些年轻的天鹅还会屈腿缩脖压低自己的身姿,以示崇敬和服从。它身上似乎先天具有领袖气质,具有很强的“人”格魅力,它游向哪块水域觅食,其他天鹅就会追随它游到哪块水域觅食,它飞到天空翱翔,其他天鹅就会追随它飞到天空翱翔。有时候,群体内部发生为争偶、争食、争领地的纠纷,无论双方争吵得多么激烈,只要它一出现,双方就会偃旗息鼓。但如今,也妥的威望直线下降,走到哪里,很少有天鹅尊敬地向它行注目礼,也很少有年轻天鹅在它面前屈腿缩脖以示崇敬和服从。那只被也妥啄伤翅膀的雄天鹅醉白翁,似乎怨气很重,对也妥侧目而视。那两对儿女被雀鹰掠走的天鹅夫妻,也是恨难消气难平,看见也妥迎面走来,便故意转过身去,给也妥一个后脑勺儿。也妥的号召力也在迅速下降,它游到某块水域去觅食,追随者几乎少了一半,它飞上蓝天翱翔,也没有多少天鹅追随它振翅起飞。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似乎越来越严重。有一次,一只名叫歪脖儿的雄天鹅为了一条沟壑的归属问题与邻居发生争执,两家天鹅各不相让,从吵嘴、谩骂、威胁发展到打架斗殴,闹得乌烟瘴气。按照惯例,这个时候首领应当出面平息纷争,也妥走了过去,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两家天鹅并没有因为也妥到来而停止争吵,反而越吵越凶,好像也妥根本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也妥有点儿生气,朝两家天鹅做出啄咬的姿势,其实也不是真想动手教训,无非是想吓唬它们一下而已。但两家天鹅非但没被吓倒,争吵的双方突然就变成了同仇敌忾的同盟军,一起涌上来围攻也妥。劝架者变成了挨打者,冤也不冤!也妥虽然高大威猛,却也不是两家天鹅的对手,只好讪讪而退。
人心一杆秤,鹅心也一杆秤,也妥公然包庇犯了渎职罪的老娘半点红,使它在臣民心目中威信扫地。
我发现,就在也妥威信直线下降的同时,醉白翁的威信却在蒸蒸日上,有越来越多的天鹅追随在醉白翁身后,醉白翁下湖觅食,它们也下湖觅食,醉白翁飞上蓝天翱翔,它们也飞上蓝天翱翔。有一天中午,老天爷突然下起了冰雹。正在湖面游弋的鹅群急欲寻找合适的地方躲避肆虐的冰雹,也妥是首领,关键时刻当然该由它来决定去哪儿,也妥起飞了,方向朝南,南面的岸边有一片白桦树林,茂密的树冠可以遮挡猛烈的冰雹。醉白翁也起飞了,方向却与也妥相反,朝北面一片灌木丛飞去。这显然是有意在与也妥分庭抗礼,遗憾的是,竟然差不多有一半天鹅跟随醉白翁飞往北面的灌木丛。
很明显,也妥啸天鹅群鹅心不稳,也妥的领导地位受到了严峻挑战,政局动荡,信用危机,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内讧或政变。有可能一分为二,裂变成两个啸天鹅群,也有可能改朝换代,也妥啸天鹅群变成醉白翁啸天鹅群。
一个群体,失去了公平正义,就会动荡不安。
我发现,短短几天时间,半点红仿佛又老了一岁,羽色越来越黯淡,两只蹼掌变成了紫黑色,眼珠浊黄,从早到晚蒙着一层浑浊的泪光。用老态龙钟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了。我想,半点红之所以加速衰老,一定与也妥地位受到挑战这件事有关。半点红心里肯定清楚,正是因为也妥用首领的威望和权力包庇了它的渎职行为,才使得众天鹅对也妥离心离德,才造成目前这种众叛亲离的局面。它心里一定难过极了。
这天中午,也妥吃饱肚子从漾濞湖登上岸来,站在金色沙滩上,梳理羽毛。我从望远镜里看见,半点红走了过去,颤颤巍巍地用脖颈摩挲也妥的背,温柔地用扁扁的嘴喙替也妥整理身上被风吹乱的羽毛,还展开双翼,做出雌天鹅护雏的动作。这是非常罕见的现象,我不由得心头微微一震。我观察天鹅多年,无论何种天鹅,有一点是共同的,在雏鹅尚幼时,雌天鹅悉心照料,时常会用柔软的脖颈去抚摩雏鹅的身体,用嘴喙温情地替雏鹅梳理羽毛,把浓浓的爱意倾洒在儿女身上,但随着雏鹅一天天长大,浓浓的爱会渐渐稀释,等到幼鹅独立生活,雌天鹅便不会再有爱抚的举动。我还是头一次看到一只上了年纪的老雌鹅对早已成年的儿子做出如此亲昵的行为。这绝对反常。作为一个动物学家,我知道,凡动物表现出反常行为,背后一定隐藏着特殊的动机或目的。
半点红亲昵的举止持续了很长时间,我隐隐有些不安。
殉职经过:那是几天后一个晴朗的上午,也妥啸天鹅群以家庭为单位,在绿波荡漾的漾濞湖觅食嬉戏。四只哨兵天鹅各自伫立在东西南北四个哨位上。几片浮云在天空中飘荡,一条金色的大鱼跃出水面,溅起一朵白菊似的水花。一切平静而正常。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半点红长时间目不转睛地望着湖岸那棵根深叶茂的百年黄葛树。
黄葛树上有一个雀鹰巢,几天前这两只雀鹰曾让半点红遭受渎职的屈辱。
这几天我也在关注黄葛树上的雀鹰巢,从时间推算,也从两只雀鹰频繁地进巢出巢的行为推测,黄葛树上的雀鹰巢里,已孵化出一对雏鹰(雀鹰通常每窝产两枚卵),年轻的雀鹰爸爸和雀鹰妈妈不得不频繁外出觅食以喂饱雏鹰的肚子。
我理解半点红目不转睛盯着黄葛树看的原因,曾经吃过两只雀鹰的大亏,所以格外小心,格外警惕,生怕一不留神会重蹈覆辙。
九点零五分,黄葛树上两只雀鹰再次比翼齐飞外出觅食了。就在这时,我从望远镜里看见,半点红突然摇摇摆摆走下那半截儿苦楝树。我以为它肚子饿了,想下到漾濞湖找些鱼虾充饥。可我想错了,它来到平坦的沙滩上,突然张开翅膀一阵猛跑,呼啦呼啦就飞了起来。或许,它在哨位上站久了,想在湖面盘旋几圈,舒展筋骨吧,我想。可我很快发现自己又判断失误,它起飞后,没有拐弯,也没有盘旋,而是笔直地朝那棵百年黄葛树飞去。
啸天鹅,顾名思义,就是叫声响亮且喜欢鸣叫的天鹅。据我观察,凡成鸟或半成鸟,在助跑起飞时,都会昂首鸣叫。可这一次,半点红起飞时没有叫唤,一路上也没发出叫声,像朵沉默的云,往黄葛树疾飞而去。
整个也妥啸天鹅群谁都没注意半点红的离开。
只有我站在白桦树观察哨中,用望远镜追随半点红的身影。我不知道它为何要飞往黄葛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我心里有点儿忐忑不安。
飞到黄葛树上空,半点红围着巨大的伞状树冠盘旋了几圈,突然向树冠俯冲下去。它好像在表演特技,身体紧贴在树冠上,两只蹼掌猛烈踢蹬树枝,翅膀剧烈摇动,噼里啪啦拍打树冠。我顿时醒悟过来,它这是在向雀鹰巢发起攻击!虽然茂密的树叶遮挡了我的视线,但我晓得,雀鹰巢就搭建在离树冠顶层约半米的一个枝杈上,里头有一对刚孵化不久的雏鹰。显然,半点红是想掀翻或捣毁鹰巢!对半点红来说,这样做十分危险。天鹅不是营树栖生活的鸟类,天鹅生活在广阔的湖面,从不跟树木打交道,带蹼的爪掌无法抓牢树枝,肥硕的身体和细长的脖子也不适宜在茂密的树冠中钻行。一句话,天鹅没有在树冠里活动的能力。虽然黄葛树的树梢枝条柔韧,但半点红稍有不慎,便会陷进树冠,被横七竖八的树枝扎伤蹼掌、折毁翅膀或扭断脖颈。可它不管不顾,狂拍乱踩,疯狂地在树冠上折腾。
黄葛树冠就像惊涛骇浪里的船,剧烈颠簸。
我注意观察,发现叶子落雨般从树冠上飘落下来,却没有看见鹰巢和雏鹰掉下来。
可以想象,黄葛树冠上的那个鹰巢,搭建在Y形树杈上,非常稳固,难以撼动。
半点红毫不气馁,继续竭尽全力踩踏和拍打树冠。
就在这时,湛蓝的天空中出现两个黑点,往百年黄葛树飞来,黑点迅速放大,哦,是那对成年雀鹰回来了!
正在育雏期的成年雀鹰,警惕性颇高,外出觅食不会离巢太远,离巢的时间也不会太长。我从望远镜里看见,其中一只雀鹰爪下抓着一只野兔。显然,这对雀鹰狩猎成功,惦记着巢里的雏鹰,急急忙忙赶回家呢。
鹰眼锐利,很快发现了黄葛树冠上的异常动静,呀呀高声叫着,快速振动翅膀,十万火急地往黄葛树这边疾飞。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其中一只成年雀鹰松开了鹰爪,将攫抓在爪下的野兔给扔了。食物虽然重要,但雏鹰的性命更宝贵,扔掉野兔,可以更快飞回巢来救援。
雀鹰飞行速度极快,转眼间就逼近黄葛树了。
啸天鹅虽然视力不如雀鹰,却也不是什么近视眼或色盲,不可能看不见两只雀鹰正恶狠狠地向自己扑来,可半点红毫不惧怕,仍拼命踢蹬拍打树冠。
一般来说,雀鹰不会攻击成年啸天鹅,但不等于说雀鹰害怕成年啸天鹅。雀鹰是食肉猛禽,啸天鹅是温良的游禽,在大自然无形的食物链上,雀鹰的排序肯定在啸天鹅之上。雀鹰不攻击成年啸天鹅,是因为成年啸天鹅体格壮硕,身体差不多是雀鹰的两倍,以小搏大,胜算不大,在搏杀中极有可能遭遇反抗导致自己意外受伤;还有一个原因是,啸天鹅为群居性禽鸟,一只天鹅遭到攻击,其他天鹅会出手相助,想吃天鹅肉的雀鹰往往会遭到众多天鹅的围攻,寡不敌众,只好克制想吃天鹅肉的欲望。事实上,只要条件成熟,雀鹰是会将啸天鹅当作猎物品尝天鹅肉的。我就曾目睹雀鹰捕食啸天鹅。那是2007年深秋的事,也妥啸天鹅群迁飞到遥远的江南水乡越冬去了,有一只名叫白蝈蝈的年轻雄鹅,因为翅膀还没完全长硬,无法跟随鹅群迁飞,只能滞留在漾濞湖。那天黄昏,白蝈蝈正在月牙湾练习飞翔,突然,一对雀鹰路过漾濞湖上空,看见形单影只的白蝈蝈,立刻从左右两个方向俯冲下来,在空中进行一番激烈搏杀,最终白蝈蝈成了两只雀鹰的一顿美餐。
在我数年的野外观察生涯中,我还从没发现哪只啸天鹅敢主动向雀鹰挑衅的。
物种的柔弱与怯懦,是很难改变的。
半点红确实是个例外,杀气腾腾的一对雀鹰快扑到面前来了,却还不晓得躲避。刹那间,雌雀鹰已出现在半点红身后,呀呀刻毒地诅咒着,伸出尖刀似的鹰爪,狠狠地向半点红细长的脖颈抓来。假若抓了个准,强有力的鹰爪会死死掐住天鹅脖颈不放,很快就能让猎物窒息。半点红还是有所防备的,扭动脖子躲闪,被鹰爪揪住了半侧脖颈。雌雀鹰扑腾翅膀拼命拉扯,半点红竭尽全力拼命挣扎,咝,半点红的颈皮被撕开了,溅出一片血花,雌雀鹰的爪子里捏着一块颈皮和几片羽毛飞出树冠。还没等半点红从霹雳般的打击中回过神来,雄雀鹰又俯冲下来,一把揪住半点红的一只翅膀,又一阵猛烈撕扯,半点红翅膀上的羽毛雪片般洒落。
雀鹰,就是以猎杀各种雀鸟为生的鹰,空中捕杀猎物是雀鹰与生俱来的精湛本领。
本来雀鹰就把啸天鹅视为可食之物,眼下这只胆大妄为的老雌鹅竟敢趁它们夫妻外出觅食之际偷袭鹰巢,出于护巢护雏的本能,这对雀鹰变得异常凶悍,别说区区一只老雌鹅,就是面对一只穷凶极恶的金雕,它们也会奋不顾身殊死搏杀的。
仅仅一个回合,半点红就失去了招架之力,羽毛凌乱不堪,身上血迹斑斑,白天鹅变成红天鹅了。它现在即使想逃,也无法逃掉了。
两只雀鹰的下一轮俯冲,定能将半点红置于死地。
我能理解半点红急于复仇的心理,两只雀鹰趁它瞌睡之际袭击了也妥啸天鹅群,不仅使两只活泼可爱的雏鹅命丧黄泉,还使得它的哨兵生涯蒙上了洗刷不掉的耻辱,更严重的是,它儿子也妥的首领地位也因此受到牵连,变得岌岌可危。寻机复仇,也是情理中的事。可我觉得它太不自量力了,仅凭它一只风烛残年的老雌鹅,与一对雀鹰搏杀,无疑是以卵击石,它不但没力量完成复仇心愿,反而愚蠢地将自己送货上门,变成这家子雀鹰一顿美味的天鹅肉。
我为半点红无端葬送自己感到深深的惋惜。
两只雀鹰在空中调整了方位,形成左右夹击之势,半敛翅膀,向半点红俯冲下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半点红挺胸竖颈昂首吭地鸣叫一声,这是它飞离月牙湾登临黄葛树冠第一次鸣叫,洪亮、沉稳、坚毅,透出视死如归的决心。它的姿态极像是要冲天一飞,可它并没振翅起飞,而是奋力一跃,蹼掌朝上,脑袋向下,扎进树冠去。我很熟悉天鹅的这个身体倒悬往下扎的动作,它们在水面游弋,一旦发现水中有合适的鱼虾,便会身体翻转一头扎进水去,蹼掌向上踢蹬潜入深水以啄食游窜的鱼虾。可此时此刻,半点红不是在潜水,而是潜入密匝匝的树冠!
茂密的树叶遮挡了我的视线,我没法儿看清半点红在巨大的树冠里是怎样一种情景,我只看见,枝叶摇曳,一个重物在往下坠落,从上一层树冠落到下一层树冠,似乎停顿了一下,传来树枝折断的噼里啪啦声。
两只雀鹰心急火燎地跟着钻进了树冠。
突然,伞形树冠里掉下一个圆形的东西,就像掉下一个成熟的柚子,却又轻飘飘不像是柚子,那圆形的物体掉落到地面,我才看清,原来是一团裹在一起的树枝和草丝,哦,是一个雀鹰巢!我这才明白,半点红之所以像扎进水底捕食鱼虾一样扎进树冠去,是为了捣毁雀鹰巢。那个用树枝和草丝编织起来的雀鹰巢重重砸在地上,我在望远镜里看得清清楚楚,两只肉团团光溜溜的雏鹰,从巢里迸飞出来,一只重重落在石头上,一只重重落在树干上。落在石头上的那只雏鹰,仰面躺在地上,小腿踢蹬几下,当场就咽气了;落在树干上的那只雏鹰,趴在地上,脑袋无力地垂在胸口,身体不停抽搐,也快不行了。
树冠又瑟瑟颤抖,浑身是血的半点红艰难地摇动一只翅膀,从树上坠落下来,大概腿跌断了,无力站起来,靠两只翅膀支撑地面,才勉强使自己保持蹲坐姿势。
两只雀鹰从树冠上俯冲下来,雄雀鹰扑到半点红背上,尖利的鹰爪像刀刃一样插进半点红的背脊;雌雀鹰则扑向那只还在动弹的雏鹰,温柔地用嘴喙触碰雏鹰的身体,并试图将雏鹰低垂的脑袋扶起来,遗憾的是,当它的嘴喙一离开,雏鹰的脑袋又垂落到胸口……
雌雀鹰呀地怒叫一声,扑向半点红。两只雀鹰狂暴地拔掉半点红背上的羽毛,啄开半点红背上的皮肉,茹毛饮血,活杀活吃,凌迟处死。半点红没有挣扎,它也没有力气挣扎,没有啸叫,它也没有力气啸叫,默默听凭两只雀鹰宰割。它长长的脖颈顽强竖起,面向着漾濞湖,凝望正在绿波荡漾的湖面上游弋觅食的天鹅,脸上没有痛苦,只有深深的眷恋。
这时我才发现,有十多只啸天鹅飞上蓝天,在百年黄葛树与漾濞湖之间的天空盘旋,为首的正是也妥首领,一面飞翔,一面向正在蒙难的半点红发出哀哀啸叫。
半个小时后,半点红只剩下几根白骨和一地鹅毛。天快黑时,两只雀鹰终于离开早已僵冷的一对雏鹰,头也不回地远走高飞了。它们从这棵黄葛树上搬走了,这棵百年老树给它们带来永远无法愈合的创痛,留下了永不磨灭的苦难记忆,它们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几天后,我渐渐发现,也妥首领又像过去一样受到臣民的爱戴,它到哪块水域觅食,包括醉白翁在内所有的啸天鹅都跟着它游向哪块水域,它飞上蓝天翱翔,包括醉白翁在内所有的啸天鹅也都跟着它遨游蓝天。
老雌鹅半点红用它衰老的生命,雪洗了自己身上蒙受的耻辱,挽救了也妥首领的威信,也驱除了一个凶恶的邻居,解除了笼罩在也妥啸天鹅群头上的生存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