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部 “南国”学艺的前前后后
考取南国艺术学院
郑君里本名“郑仲陶,后曾改名郑重”1,祖籍广东中山,1911年12月6日生于上海天潼路的一户水果摊贩人家。鸦片战争以后,中英五口通商,上海开埠,“粤人利用早先在上海经商的经验,以及在广州与洋人一口通商熟悉洋商的特殊条件”2,大举迁沪。清人王韬所言的“沪地百货阗集,中外贸易惟凭通事一言,半皆粤人为之,顷刻间,千金赤手可致”3,就是当时旅沪粤人的真实写照。而其中当然不乏混迹于洋行的买办商人、商贾巨富,亦有为数甚众、身无长物的平头百姓在这“十里洋场”“冒险家的乐园”艰难谋生。郑君里的父母就是早年来上海谋生的穷苦百姓中的典型代表,他们以摆水果摊为生,属于城市贫民。“当时很多广东人在上海虹口天通庵路一带摆水果摊”4,靠经营一点儿水果生意营生。碰上不好的光景,动辄食不果腹的日子也是常有的。在1952年5月16日的《大公报》上,郑君里曾发表过一篇题为《我必须痛彻地改造自己》的自我批判文章,这篇文章离毛泽东在《人民日报》(1951年5月20日)发表社论《应该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差不多已经过去一年,但是由《武训传》引发的大批判才刚刚开始。1952年5月,上海掀起文艺整风运动,此时郑君里刚在上海市人代会上以副主任委员的身份做了关于《我们夫妇之间》的检讨,旋即又被要求在香港的《大公报》撰文自我批判,郑君里从他的阶级根源检查起,他说:
我是城市小商人家庭出身,我父母起先开一间小水果店,不久就为大的水果行庄压垮了,我家庭只好借债度日。从小我就看到父母受高利贷压得喘不过气来,受亲戚债主们的辱骂。我看不过眼,曾屡次跟逼债的叔祖父和叔叔们冲突,他们怒斥我的“犯上”,要我叩头认罪,我忍着眼泪做了。从此我就仇恨有钱人,心底里深深地埋藏着个人报复的观念。这里就种下了我的主导思想的胚胎——个人反抗,要争气,要出人头地的个人英雄思想。5
2008年,郑君里的儿子郑大里先生在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曾有过与上述“叩头事件”相类似的举例。他说:“有时到了年关,债主上门逼债,祖父要父亲替全家跪在堂屋里求债主宽限。”6可见,遭亲人折辱,被债主追债,“跪地求情”等屈辱经历不是发生一次两次的,好在郑君里的求学之路并未中断。
1917年至1919年间,郑君里在唐梦兰私塾就读,1920年转入广肇义学,即广肇公学,为旅沪粤人“专为教育同乡子弟而设”7。“教学设施主要有图书馆、实验室、书艺室、美术室、史地室、博物室、童子军室、操场、雨操场等。”8学校除了教授基本的文化课程以外,还开设了“国技科”,由“精武体育会派员担任教授”9。

上海广肇公学在北四川路新校舍全图(《时报图画周刊》1923年第145号)
到了1926年,郑家艰难维持的水果生意被大的水果行压垮,父亲不得已去东北谋事,可是没多久便在东北失业返沪,继续操持简陋的水果生意,母亲则靠给大户人家帮佣挣一点儿零花钱。郑君里从广肇公学毕业后,转入岭南中学,在冯玉仑、陈卓常(秋澄)两位老师的影响下,他开始对新文艺产生浓厚兴趣,继而接触到电影、小说、诗歌、戏剧等新文艺形式,对新文艺的痴迷使他把主要的精力全部用在新文艺的学习上来。譬如,研习余上沅的《戏剧论集》、郁达夫的小说等,他尤爱《少年维特之烦恼》《茵梦湖》10《泰戈尔集》《胡适文存》,其间也跟着茹枚、徐瓀两位老师热闹地搞过一阵电影。那里多是些粗浅的见识,但是却给了他不小的震撼。
读完小学和中学,家里实在无法拿出供他上学的费用,郑君里就这样辍学了。父母亲一直希望他中学毕业以后,考个当时还算吃香的“铁路”,谋得一个“铁饭碗”,也好为一贫如洗的家庭减轻些负担。可是他偏不,他在新文艺里见识到一些世面后,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在铁路上讨这一世的生活的。辍学之后,他猫在家里,“开始不要命地自学,晚上睡在一块板上,白天被子往里头一卷,就成了书桌,在那块板上写东西、做功课、看书……后来他在暨南大学争取到一个旁听的位子,同时开始自己翻译外国的表演理论……”11他通晓几门外语的底子就是从那时起一点儿一点儿积累下的,这为他日后译介《演技六讲》《演员自我修养》等著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童年郑君里(后排右一)与家人合影,前排右一为姐姐郑慧莲(《郑君里全集·第八卷》)
1927年12月16日,辛酉剧社在上海的基督教青年会公演话剧《桃花源》,这部戏的原作者是日本剧作家武者小路实笃,由田汉翻译,阎折吾改作,朱穰丞导演,袁牧之主演。演出一时轰动,前来观看的既有像郁达夫、田汉、欧阳予倩、洪深这样的文坛名宿,也有不少热情高涨、像郑君里一般苦闷的学生。正是在这次话剧公演的现场,郑君里见到了袁牧之、田汉、欧阳予倩等影剧界的前辈,使其萌生了投身戏剧的想法。没隔多久,投身戏剧的时机就来了,田汉艰难维持、处在风雨飘摇之中的“上海艺大”发生了著名的“抢夺校产事件”:1928年1月15日,原上海艺术大学校长周勤豪带领两个法国巡捕及一干爪牙前来闹事,抢夺“上海艺大”校产,尽数掳走教具、桌椅、床铺等。此前周勤豪因学校债务纠纷跑路,时任“上海艺大”文科主任的田汉由学生推举为新一任校长,这次“抢夺校产事件”实为周勤豪失权之后的流氓破坏行径。“抢夺校产事件”发生后,田汉随即召开了全体学生大会,向全体同学宣布:“即日起,辞去‘上海艺大’校长职务。同时宣布成立南国艺术学院……同学们愿意回‘艺大’的听便;不愿回‘艺大’的,欢迎到南国艺术学院来!”12
不久,南国艺术学院组建完毕,由徐悲鸿、欧阳予倩、田汉分任西画、戏剧、文学三科主任,面向社会招生。因为是私学,所以南国艺术学院在招生方面有很大的自主权,从其登出的招生广告可见一斑:
学院之创立,在与混乱时期的文学美术青年以紧切必要的指导,因以从事艺术之革命运动,今特招新生及插班生,文学、戏剧、绘画每科各二十人。毕业期限四年。另招特训班一班,此班学生但有天才,不论学历。毕业期限一年。并设奖金以待成绩特别优良者。报名从即日起二月十五号止。先填报名单,并缴报名费一元,保证金五元,相片、证书各一纸,面订考期。简章函索即寄。
院址上海法租界拉都路西西爱咸斯路三七一号。招生委员文科田汉,画科徐悲鸿,剧科欧阳予倩同启。13
很快(第二日),南国艺术学院修改了招生简章,将学制统统改为一年:
本学院之创立,在与混乱时期的文学美术青年以紧切必要的指导,因以从事艺术之革命运动,今特招新生及插班生,文学、绘画、戏剧各科各二十人,毕业期限一年,并设奖金以待成绩特别优良者,报名从即日起二月念七号止先填报名单,并缴报名费一元,保证金五元,相片、证书各一纸,面订考期,简章函索即寄,院址上海法租界拉都路西西爱咸斯路三七一号。
招生委员文科田汉,画科徐悲鸿,剧科欧阳予倩同启14
然而,直到报名截止,仍有不少学生求问报名事宜,于是田汉以南国艺术学院教务处的名义再次在《申报》上连续三日登出续招广告:
本学院开学将近一周而缄索简章者仍日必数起,兹特续招男女新生十五名,报名考试入学等手续于登报日起十日内了结之,无产青年之确有天才者仍与以特别便利,凡愿参加吾等在野的艺术运动者,集到兰旗下来!
南国艺术学院教务处启 (院址:法租界西爱咸斯路)15
郑君里早早就在报上看到招生消息,他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想要把艺术的投名状纳到田汉的兰旗下,可父亲坚决不同意自己的儿子做“戏子”,而且还跟上一个“赤党”,随之父子俩爆发激烈争吵。老父“老泪纵横地跪在君里面前,劝他回头。君里也一膝盖跪下来,就是不肯答应,老父长叹一声,谁让我生了一个‘牛崽’(君里的小名)呢?”16

南国艺术学院续招男女生广告(《申报》1928年3月2日第5版,3月3日第3版,3月4日第6版)
郑君里拗过父亲以后,兴奋地前去报名。南国艺术学院新招收的学生都是由“老生”陈白尘接待的,陈白尘此前是上海艺大的学生,“艺大”解散后,陈白尘追随田汉来到新组建的南国艺术学院继续学习。陈白尘接待报名时,一副老师的做派,郑君里对他毕恭毕敬的,他却忍笑不语。郑君里当时因为普通话不好又要坚持报戏剧科,遭到了陈白尘的“嫌弃”。陈白尘在自传《少年行》中对这段往事有过记述:
第一个来学院报名的是郑重,即郑君里。那时他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讲的是广东味的普通话,却要投考戏剧科,我心中颇不以为然。但我不能拒绝,便让他报了名。他当然不知道我是谁,便向我毕恭毕敬、再三再四地鞠躬敬礼,弄得我深为不安。当我填写报名费收据时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能不能让他知道他是第一个报名者?一犹豫,便把第一本收据簿拨开,拿出第二本来填写。这收据簿是编了号的,每本五十张,因此我填写给他的收据便不是1号而是51号了。他接了收据欣喜若狂地又向我一鞠躬,退步出去。立刻我又后悔:我不该骗这个青年!而且觉得这一行也颇有“野鸡大学”味道。
等到开学以后,郑君里自然明白我只是他的同学,而新报名的学生还不到五十人。但他当时并未提起此事。约莫十年以后,郑君里不仅当过电影明星,而且是电影导演了,并且和我同住在重庆张家花园13号时,才旧事重提,相与抚掌大笑,他恨不能收回对我的一再鞠躬。这个例子,也证明了田汉先生在野的私学之优越。即使在现在,郑君里去投考戏剧学院的表演系,他那口广东味的普通话,恐怕也是难于录取的!17
1928年2月,郑君里参加了南国艺术学院戏剧科的考试,考场就设在欧阳予倩的家中,欧阳予倩任主考。考后,郑君里被戏剧科录取。报考南国艺术学院、投身演剧事业成为郑君里人生的第一个转折,他的艺术人生也由此正式拉开了序幕。
1 萧丽卿:《导演群像:郑君里小史》,《青青电影》1949年第11期。另,关于郑君里的原名,亦可参考《申报》1940年9月11日第14版《游艺界》栏目,《续影星原名》一文,作者为宝俊。该文亦指出,郑重原名郑仲陶。
2 刘正刚、乔素玲:《20世纪初旅沪粤人办学探析》,《广东史志》2000年第1期。
3 王韬撰,沈恒春、杨其民标点:《瀛壖杂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页。
4 《我的父亲郑君里》,《三联生活周刊》2008年第9期。
5 郑君里:《郑君里全集》(第三卷),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294页。
6 郑大里口述,李菁整理:《我的父亲郑君里》,《三联生活周刊》2008年第9期。
7 刘正刚、乔素玲:《20世纪初旅沪粤人办学探析》,《广东史志》2000年第1期。
8 刘正刚、乔素玲:《20世纪初旅沪粤人办学探析》,《广东史志》2000年第1期。
9 同上。门岿、张燕瑾主编《中华国粹大辞典》(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7年版)亦记载:“精武体育会为民间武术社团,原名精武体操学校,1909年6月创办于上海,由北方著名拳师霍元甲主持教习。”
10 小说《茵梦湖》是德国作家特奥多尔·施笃姆的代表作,与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类似,都是伤情小说。1921年在中国出版了郭沫若译本,后陆续有梁玉春、巴金等人的译本。
11 黄晨口述,郑大里整理:《我和君里》,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33页。
12 陈白尘:《少年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第174页。
13 《南国艺术学院招生》,《申报》1928年1月31日第5版。
14 《南国艺术学院招男女生》,《申报》1928年2月1日第6版,2月20日第3版,2月21日第5版,2月22日第5版。
15 《南国艺术学院续招男女生》,《申报》1928年3月2日第5版,3月3日第3版,3月4日第6版。
16 黄晨口述,郑大里整理:《我和君里》,第33页。
17 陈白尘:《少年行》,第178—1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