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研究(1912—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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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子厚思想之研究

君直

辑校按语

《柳子厚思想之研究》,署名“君直”,原刊《中央日报特刊》1928年文艺思想特刊摩登副刊论著。其《投稿规则》道:“本刊关于文艺的创作、研究、翻译、近代思想的研究和介绍,都欢迎投稿。”此外,与《柳子厚思想之研究》同时特刊的还有梅立克著(西浅译)的《拿龙先生的外遇》,吴瑞燕的《戏剧与模仿》以及沈从文的《爹爹》等作品。

《柳子厚思想之研究》一文共六章,除导言及第一章以外均有续写。由导言、柳子厚思想产生之背景、柳子厚之一生及其政治生涯、柳子厚的《天说》、柳子厚的政治思想、柳子厚的伦理思想等几个部分构成。值得注意的是其第二章在第一章之前发表,初疑惑不解。经核查,其特刊第17号(1928年3月1日)有编者致歉解释文字,说:“《柳子厚思想的研究》(或为编者笔误,原文标题为《柳子厚思想之研究》)的读者与作者:《柳子厚思想的研究》一文,将‘导言’发印了之后,接着发印了第二章,把第一章漏略了,这是非常的对不起读者与作者的。好在第三章以后才是正式研究柳子厚的思想:第一章‘柳子厚思想产生的背景’,插刊于第三章之前,也还是不算割裂。”至此恍然大悟。另,第三章“柳子厚的《天说》”的部分内容,误被标为“第四章柳子厚的《天说》(续),”导致后面章节顺序有误,今为读者之便,对此二处作出调整,故此说明。

原文先后发表在《中央日报·文艺思想特刊》1928年2月18日第10号至16号,行文至第六章末,尚有“未完”字样,而经查第17号到31号目录,未见“柳子厚思想之研究”。该报1928年8月14日《本报副刊部启事》说:“本刊原有之特刊,除国际,一周大事,及艺术运动外,其他如文艺思想,文艺战线,海啸,经济四种,现已停刊,改出红与黑。”其或为该文尚未完结的主要原因,亦或笔者能力有限,仍有未到之处。虽未完结,但就前六章来看,结构实属严谨,内容确为充实,论述亦是周详,故有重视之必要。

君直,据顾友谷《常乃德笔名辨析》考证,“我们认为《柳子厚思想之研究》乃是常乃德的作品”,并进一步指出“君直”是常乃德的笔名。

常乃德(1898—1947),“德”每写作“悳”,原名乃瑛,字燕生,别号仲安,笔名君直、凡民、平生、萍之、惠之等,山西榆次人。著名的历史学家、教育思想家、哲学家、社会活动家,与胡适、陈独秀等交好。早年积极响应新文化运动,后加入青年党。抗战爆发后,先后任教于燕京大学、四川大学等高等学府。(详情见《常燕生先生年谱》)主要著作有《法兰西大革命史》《文艺复兴小史》《西洋文化简史》《中华民族小史》《中国思想小史》等。台湾文海出版社出版有《常燕生先生选集》(共10册),另有大量杂文作品行世。顾友谷著有《常乃德学术思想述评》。

《中央日报》,1928年2月1日创刊于上海,终刊于1949年4月,是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国民党中央机关报。设有摩登、艺术运动、文艺思想特刊、文艺战线、海啸、经济特刊、国际事情特刊、教育特刊、一周间的大事等栏目。摩登文艺副刊下又设宣言、创作、论著、译述等小类。

导言

历史上的伟人是常常有的,但却不常常被人发现他的伟大。有些伟人是幸运的,他的伟大在生时便被人发现了,于是他得到一切伟人应享有的荣誉和欢乐而去。但多数的伟人却不能如此,尤其是思想界上的伟人。在他的生时,常是与社会潮流宣战的,常是走在社会的前面,能彀不为社会所仇视,所屠杀,已经是万幸了。至于投老穷荒,老死不为人所知,则乃是已经平常的事情。最幸运的,也不过被人发现了他的不重要的特点,而真正伟大的处所[72]则终于被人忽略了,不但忽略在当时,有时且垂千年之久,不曾得到真正的解人。然而在另一方面,我们还不能不说这是一切不幸的伟人中最幸运的一个。唐朝的柳子厚先生便是这个不幸的幸运者之中的极好的一个榜样。

提起了柳子厚,是差不多凡是读书略有根抵[73]的中国人,都知道的,因为他已变作中国古文家的一个崇拜的对象。他的峻厉廉悍的议论文,和美妙纤晰的写景文,以及他一生坎坷不遇的悲哀的境遇,都深深种在几百年来中国读书人的心里。他的伟大可算已被人发现一部分了,他可算已经获得后世一部分的同情了,而且即在他的生时,虽然因为政治运动的关系,终其身被政府当道排斥,不得志而死,然其文章行谊,已经深为世人所重,我们所以说柳子厚是许多不幸中最幸运的一个伟大的天才者指此。然而柳先生的伟大,果已全被发现了吗?他的真人格、真精神,他的学问的真根抵,思想的最深处,果已全为后世人所了解了吗?单就他一生的行谊而说,我们已看到许多盲目的历史家对于他所下的批评,最宽恕的话,也还是说他少年喜事,急功躁进,为王叔文等所误。对于他们——二王,八司马——在顺宗朝所以结党秉政的意思,短期间内的政治设施,以及他们伟大的抱负,能了解的人竟是很少。至于在讲到子厚的思想如何,学术本原如何,更是索解不得了。

因为自欧洲文化输入以来,我们的学术思想换了一番新境界,所以我们研究古人的思想学术能够另换一种新眼光去看他,容易发现他的伟大之点。柳先生一千年来都只被看作是文学界的泰斗,但对于他的政治家的抱负,学术的根抵,却完全忽略了。我们现在想挽救这种偏失,重新洗露古人的伟大起见,所以对于柳先生便特别做了这一番工作。

中国真正有系统有理路的学术思想,自战国以后就断绝,一直到明末清初才又恢复光大起来,这中间一直空了二千年。幸赖六朝之际,从印度输入了佛教思想,才救济一时的饥渴。这二千年中,除了佛教思想和由佛教思想蜕化而成的宋明理学之外,竟没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东西。然而因为这两件东西——佛学与理学——都是印度风的作品,与中国固有的思想系统完全不同,所以我们还不能就拿来完全代表我们民族的精神。我们的民族本来是个实际的民族,是个功利的民族,从开辟一直经过春秋战国到汉末,我们民族的正统思想都是“实际主义”——此语不当作与现今翻译的实际主义同义。这种精神与印度系统的空幻思想是绝对相反的。自佛教输入中国以后,虽然受了中国旧思想的影响而也产出略带实际化的宗派来,但大体上仍是空幻的色彩为多。我民族的固有实际主义的精神直到顾亭林、颜习斋一般人出来才算恢复。这二千年之中,求其可以代表民族思想,发挥实际精神的学者,不过寥寥数人。在汉则有王充、在梁则有范缜,在唐则有柳宗元,在宋则有李觏、王安石、陈亮、叶适等。就中思想最为完整,见解最为澈底[74]的,不过王充、柳宗元二人。王仲任的《论衡》专注重批评方面,对于建设方面似乎不多,而柳子厚则于建设方面确有可观。可惜当时讲学之风未开,他的思想不能有所传授,又以犯罪远徙之故,诸事更所不便。唐代学者根抵浅薄,只晓得注重文辞,所以以[75]二千年中挺生的大思想家柳宗元,竟无人加以理会,他的思想被他的文学掩没了二千年。而且我们还可以设想,假使子厚生在战国诸子争鸣的时候,或者生在清初实际主义复活的时候,甚至于即使生在宋元理学方张的时候,他的成就必不止这一点。不幸他只生在一个以文艺著而不以思想著的唐朝,所以只[76]能成就了他做一个伟大的文学家,而不能成就他做一个伟大的思想家,这不能不叹环境之限人,使虽有天才而也不能尽量表现的了。

我们现在就是要从这些环境埋没的天才之中,发现一个伟大的天才来,他的思想是很可以代表我们民族的正统思想的。至于我们的发现是否正确,叙述是否完备,对于这位一千年前挺生的大思想家是否真正了解他的伟大,那就要待后来专研究柳子厚的学者去一一矫正了。

第一章 柳子厚思想产生之背景

想了解柳子厚的思想内容,不能不先对他的思想的来源和在思想史上的地位作一番探讨!了解了他的思想产生的背景,才能懂得他思想中心之所在。中国民族向来是实际的民族,他的中心思想也向来是实际的思想。战国末年的五大思想家——道、儒、墨、法、阴阳——到有三大家是毗于实际的——儒、墨、法。这种实际思想以后又支配了中国五百年,一直到魏晋时代,才有反动思想出现。然而假使没有从外来的生力军接济,则魏晋的清谈事业或者也将以实际主义终了也未可知。幸而——从他一方面说也是不幸——中间突然有从印度传来的佛教思想,挟民族迁移之势力以侵入,于是中国思想界才徒生了一大波浪。从此以后,印度的出世思想,支配了中国思想界者又五百年。印度思想的好处,是精密的思辨,广大的胸怀;他的不好处,则是在过于重视超世的理想,而忽略了实际生活。所以到唐朝中叶以后,这种印度思想已竟成熟到极点,而反动思想也就因之而蜂起。在佛教本身方面则有禅宗六祖慧能的提倡不立文字教。在佛教以外的方面,则有李翱之著《复性书》,想从心理学上建设一个新的儒教,柳宗元、刘禹锡之著《天说》《天论》想建设一个人本主义、戡天主义的人生观。李翱一派后来经宋儒的发挥广大,遂成为以后五百年中国思想的中心。刘柳一派不幸没有后继者,一千年来没有人注意他们的思想。虽在清初学者那样解放的思想,也还没有人敢这样大胆否认自然的权威的。大约自荀卿、韩非以来,中国学者敢于发挥这种思想的,也只有王充、范缜、柳宗元、刘禹锡这几个人。刘柳的思想虽未经十分成熟,然这是创始期中的常事,拿《天说》和《复性书》比较,则《天说》的理论高明得多。不幸刘柳的思想没有经过后人那样的发挥罢了。刘柳的思想换一种话来讲,我们也可以说他们是有意建设一种新法家的。因为他们思想全是从法家而来。本来就中国古代思想的内容而论,最进化的要算法家,集上古学术思想之大成者,并不是孔子,而实在是韩非子。当战国末年各派思想已经发达到极点,因于中国民族求实际重人事的民族性,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走入一条公共的路上去,这条路便是“以人制天”主义。儒教到了荀卿公然提倡“戡天”之说,道家向来以天地当作无知之物看,虽然主张放任自然,却也不是崇拜,墨家虽然极力提倡天志天意,然而其实是想拿天当作工具,来发展他们的理想,心中原来就不会真正迷信,韩非子从这些学说一转手,遂创出法家明白斩截的人本主义来。柳子厚是受韩非影响最深的,他的《非国语》三十一篇,全是仿韩非《说难》而作,此外一切论辩的文字,也都是从韩非子学来的。我们或者可以说,柳子厚的思想还不及韩非子澈底,这是时代环境的关系,不必为讳,但至少已“具体而微”了。纵使不能创造一个新法家,至少已有恢复旧法家精神的可能了。时代环境的压迫使他们不能尽量发挥,有更大的成就,这自然是很可惜的事,但在那种时代环境之下,还会有那种思想发现,我们不能不惊为伟大的天才了。

第二章 柳子厚之一生及其政治生涯

现在让我们先来看柳子厚的一生事业的失败经过罢。

南北朝至唐初,是中国谱牒之学最盛的时代,世家大族往往自高门第,不与常人通婚姻,而许多历史上的名人,也往往多从这些世家中产生出来。我们不可以说这全是阶级的优境造成的,其中也许有优生的原理在里面。柳宗元便是这个世家门第产出来的一个伟大的天才。柳氏自魏晋以来,即为河东名族,五胡之乱,有一部分随着汉族南迁,有一部分仍留在北方,柳子厚便是这留在北方的一支中的后裔。他的祖上累代皆为魏周隋唐各朝的显宦。到他父亲柳镇手里,遭安史之乱,避难住在王屋山,后来又迁到江南。肃宗平贼,擢为左卫李府兵曹三军,累迁为殿中侍御史。他父亲是个直性的人,所以在朝终不得志。子厚在少年的时候,就聪明特出,为时人所称许。德宗贞元九年得进士第,那时德宗问朝臣今科有无以朝臣之子冒进的,有司将他的名献上去,德宗看说:“这不就是和奸臣窦参抵抗的柳镇的儿子吗?他不是个替儿子运动科举的人。”遂置不问。贞元十九年德宗已经老耄将死了,太子的宾友王叔文、王伾等替太子计画[77],结纳朝士,谋有所改革,子厚那时和刘禹锡同为监察御史,都被结纳。德宗次年崩,太子即位,是为顺宗,王叔文等用事,擢子厚为礼部员外郎,将大用,但是不久因顺宗得了风疾不能说话的缘故,宦官俱文珍等遂与朝臣杜黄裳、方镇、韦皋等相结,废顺宗,尊为太上皇,拥立太子,是为宪宗。宪宗立后,王叔文一党全体治罪,子厚也贬为邵州刺史,行到半途又追贬为永州司马,与同时被贬者韩泰、韩晔、刘禹锡、陈谏、凌准、程异等号称“八司马”。从此子厚的政治生涯遂杜绝上进的希望了。

这件事情,后来的人因为根据正史的记载,所以对他们的批评多是很坏的。只有宋朝范仲淹有一篇文章是较能替他们原谅,现在将他们节引在后面——据严有翼《柳文序》转引:

刘禹锡、柳宗元、吕温,坐王叔文党,贬废不用,览数君子之述作,体意精密,涉道非浅。如叔狂甚,义必不交。叔文以艺进东宫,人望素轻,然传称知书,好论理道,为太子所信。顺宗即位,遂见用,引禹锡等决事禁中。及议罢中人兵权,牾牴文珍辈,又绝韦皋私请,欲斩刘辟,其意非忠乎?皋衔之,会顺宗病笃,皋揣太子意,请监国而诛叔文,宪宗纳皋之谋而行内禅,故当朝左右谓之党人者,岂复见雪?《唐书》芜驳,固其成败而书之,无所载正……

范仲淹这段话,实在是由道理的,我们现在再将这件事情的经过情形详细检讨一番。

当德宗末年,外面藩镇割据,内面宦官佣兵之势俱已养成,而德宗又是个猜忌最甚的人,晚年父子骨肉之间想必不甚融洽,不过顺宗是个极忠厚仁孝的人,所以尚能相安,但是太子的地位并不甚安,是容易看得出的。《通鉴》载:

德宗崩,苍猝召翰林学士郑絪、卫次公等至金銮殿,草遗诏,或曰禁中议所立尚未定,众莫敢对,次公遽言曰:“太子虽有疾,地居冢嫡,中外属心。必不得已,犹应立广陵王,不然必大乱。”絪等从而和之,议始定。

——卷二百三十六

可见当时顺宗之得立与否,尚在未定,所以以后虽立而终于不久即为人所废了。叔文等在这个时候,是想有点作为的。史称:

叔文颇任事自许,微知文义,好言事。

叔文谲诡多计,自言读书知治道,乘间常为太子言民间疾苦。

日夜汲汲如狂,互相推奖,曰伊,曰周,曰管,曰葛,僴然自得,谓天下无人。

——俱见《通鉴》二百三十六、七两卷子厚作《惩咎赋》,叙他们的志愿说:

……始予学而观古(今)兮,怪今昔之异谋;惟聪明为可考兮,追骏步而遐游;洁诚之既信直兮,仁友蔼而萃之。日施陈以系縻兮,邀尧舜与之为师。……奉讦谟以植内兮,欣余志之有获,再征信乎策书兮,谓炯然而不惑,愚者果于自用兮,惟惧夫诚之不一,不顾虑以周图兮,专兹道以为股[78]。谗妒构而不戒兮,犹断断于所执。哀吾党之不淑兮,遭任遇之卒迫。势危疑而多诈兮,逢天地之否隔,欲图退而保己兮,悼乖期乎曩昔。欲操术以致忠兮,众呀然而互吓。进与退吾无归兮,甘脂润乎鼎镬。幸皇鉴之明宥兮,累郡邱[79]而南适……曩余志之修蹇兮,今何为此戾也,夫岂贪食而盗名兮,不混同于世也,将显身以直遂兮,众之所宜蔽也,不择言以危肆兮,固群祸之际也。

又《佩韦赋》云:

……世既夺予之大和兮,眷授予以经常,循圣人之通途兮,郁纵臾而不扬,犹悉力而究陈兮,获贞则于典章,嫉时以奋节兮,悯己以抑志,登嵩丘而垂目兮,瞰中区之疆理,横万里而极海兮,颓风浩其四起。恟惊怛而踯躅兮,恶浮诈之相诡,思贡忠于明后兮,振教导乎遐轨……曰沉潜而刚克兮,固谠人之嘉猷,嗟行行而踬踣兮,信往古之所仇……

子厚们[80]当时说他是少年气盛,勇于进取,而不知审顾情势,这是可以说的,所以他要说:“将显身以直遂兮,众之所宜蔽也。不择言以危肆兮,固群祸之际也。”韩退之替他作墓志铭也讲他“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这话或者也说中他的毛病。但我们要问他们之所以躁进,所以不自贵重,是为的什么呢?为公呢?还是为私呢?君子小人之分就在这一点上。据上面所引的看起来,他们的志向是“曰伊,曰周,曰管,曰葛”是“邀尧舜与之为师”这明明和杜甫所谓“自谓颇挺出,立身[81]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一样的口气。说他们是书生大言或者尚讲得过去,若说是专为揽权纳贿升官发财,那些以升官发财为目的的人,能有这样的胸襟吗?子厚在既被废斥,悔过惩咎之际,还承认叔文等是“仁友蔼而萃之”,则叔文等的人格也可想而见。史称:

叔文谲诡多计,自言读书知治道,乘间常为太子言民间疾苦。太子常与诸侍读及叔文等论及宫市事,太子曰:“寡人方欲极言之。”众皆称赞,独叔文无言。既退,太子自留叔文,谓曰:“向者君独无言,岂有意邪?”叔文曰:“叔文蒙幸太子,有所见敢不以闻。太子职当视膳问安,不宜言外事。陛下在位久,如疑太子收人心,何以自解?”太子大惊,因泣曰:“非先生,寡人无以知此。”逐大爱幸……叔文因为太子言:“某可为相,某可为将,幸异日用之。”

由上面所引的看起来,王叔文正是个很知大体的人,决非躁妄小人可比,怎能反以为是他的罪呢?

再看顺宗即位,叔文等秉政之后,所建设的是怎样?计他们秉政之后,所兴革者有以下数端:

一是罢诸道进奉。

先是德宗自奉天回銮以后,专事聚敛,诸道官吏争以进奉钱物为献媚之具,至是除常贡之外一律蠲免。

二是罢宫市。

五坊小儿等一切为人患的政事,宫市是德宗末年一椿最大的弊政。其初使官宦到外间去采办宫中需用之物,多不按照市价购买,强占便宜,以后更派了许多人常川驻在热闹街市,看见有好物件即便索取,以故衣败褶交换,商贾大苦。顺宗在东宫时就很知道这种弊病,故即位后首罢之。五坊小儿也是皇帝的弄童,常常倚势欺人,至是也同罢了。

三是罢监铁使月进钱。

先是监察铁使每月进一笔款项,名之曰羡余,其实经常的收入越来越少,那里还有羡余呢?至是也都废了。

四是赦贤臣陆贽、郑余庆、韩皋、阳城等。

我们要知道叔文等在顺宗朝用事,不过二月到六月的短少时间而已,在这五个月的短少时间,便将德宗朝的弊政,一扫而空,也不算无能力了。但叔文等还有大计划在进行中。

我们知道当时唐朝的最大弊病,是内则宦官的专权,外则藩镇的跋扈。宦官因为有兵权,所以常有左右朝政的势力,朝廷上还有一派大臣也依附宦官为生的。外面的藩镇也常常和朝臣及宦官相勾结,互为表里。叔文等想大行其志,致君于尧舜,势非先集权中央不可,欲集权中央,又非先将宦官实权夺去不可。叔文等对于这件事情,是有计划有方法的,他们并不像李训、郑注等的一味卤莽[82]灭裂,想杀尽宦官。他们是想用政治手腕去解决的。他们入手的方法是先夺去财政权入手,因为有了财政权,才好结纳诸用事之人,取军士的心,于是以当时负有理财盛名的杜佑为度支及诸道监铁转运使,而王叔文自为副使,于是财政权便收到手了,财政权既收入手,便进而夺取宦官的兵权,于是仍用前法,以当时老将范希朝为左右神策京西诸城镇行营节度使,而以其党人韩泰为行军司马。宦官们起初还没有觉悟他们的用意,到后来看见自己的边上部将纷纷来告辞,才着急起来,于是宦官们的对付遂急进了。

王叔文等最大的失策,是不该得罪了当时有力的藩镇韦皋。起初叔文等用事,外间藩镇多有遣使来结纳的,韦皋时为西川节度使,遣剑南支度副使刘辟来运动,想都领剑南三川,因为他的说话很强硬,所以王叔文等大不高兴,想将刘辟捉住杀了,于是韦皋遂一变而成叔文等之劲敌了。宦官等既得了这一支有力的外援,胆气陡然壮起来,于是遂谋将他们的眼中钉根本拔去。但是顺宗始终倚信王叔文等几个人,没有法子离间的。所以不得不为釜底抽薪之谋,连皇帝也齐废了。第一步先藉口[83]顺宗的病重,不能说话,唆使朝臣郑絪、卫次公、李程、王涯等迫顺宗立广王陵淳为太子。太子既立,宦官等有了拥护的人,父子遂分为两党了。于是第二步一面减削叔文等的实权,一面唆使藩镇韦皋、斐均、严绶等上表请令太子监国,迫顺宗让位,又上笺太子,数叔文等的罪恶。不幸顺宗自即位以后就因病不能说话,使宦官们有了藉口的机会,这时王叔文又突然因母病去职,领袖既然离开,党徒就失去了重心了。到八月里,宦官俱文珍等果然迫顺宗禅位,将王叔文等一体贬谪或赐死,于是这场一千年前的戊戌政变遂烟消瓦解而终了。

后来的史家,虽然误于官书之纪载——《顺宗实录》是宪宗朝修的——对于叔文等评蔑不已,但即就是他们所记的情形看起来,也是没有什么可以加罪于叔文等的地方。他们所引为叔文等的罪状的,一则曰:“踪迹诡秘,莫有知其端者。”再则曰:“(张)正一等皆坐远贬,人莫知其由。”三则曰:“伾以叔文意,入言于忠言(宦官李忠言),称诏天下,外初无知者。”四则曰:“叔文虽判两使,不以簿书为意,日夜与其党屏人窃语,人莫测其所为。”五则曰:“(太子既立)而王叔文独有忧色,口不敢言,但吟杜甫《题诸葛亮祠堂诗》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闻者哂之。”像这些都是莫须有的话,无法对证的。再看韦皋等上太子的箋,列举王叔文等的罪状,也都是空言,并无实据。可见当时和他们反对的人,也都找不出什么有力的罪名加在他们的身上。但是宦官们因有兵权在手,皇帝也可以废立,叔文等区区文人更容易处置了。

子厚经这次挫折之后,于是他一生的少年灿烂时代便算过去,而忧患悲伤的时代从此开始了。现在我们再引一段子厚自叙的话,来结束这件冤案的始末。

……宗元早岁与负罪者亲善,始奇其能,谓可以共立仁义,裨教化,过不自料,勤勤勉励,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不知愚陋,不可力疆其素意如此也。末路厄塞臲兀。事既壅隔,狠[84]忤贵近,狂疏缪戾,蹈不测之辜,群言沸腾,鬼神交怒;加以素卑贱,暴起领事,人所不信,射利求进者填门排户百不一得,一旦快意,更造怨讟,以此大罪之外,诋诃万端,旁午构扇,便为敌仇,协心同攻,外连强暴失职者以致其事,此皆丈人所闻见,不敢为他人道说,怀不能已,复载简牍,此人(指王叔文)虽万被诛戮,不足塞责,而岂有赏哉……年少气锐[85],不识几微,不知当否,但欲一心直遂,果陷刑法,皆自所求取得之,又何怪也……

(《寄京兆许孟容书》)

顺宗永贞元年八月,实行内禅。宪宗即位后,王叔文一党都被贬窜,子厚也被贬为邵州刺史,行到半路,又再贬为永州司马。元和十年例召至京师,又出为柳州刺史。以子厚那样才气发扬,英华外露,忽然一旦从九天之上跌到九渊之下,这一股抑郁不平之气,无处发泄,于是尽量向文学思想的路上发展去,结果遂造成他在思想文学史上的永久位置。从一方面看起来,他的政治运动失败,未始不是给他以深究思想的机会。所以韩愈替他作《墓志》要说:

……然子厚斥不久,穷不及,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辩之者。

这话真是不错。

子厚在柳州有许多善政,韩愈作《墓志》说:

……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耶?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针,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

……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子厚死后,柳州人感念他的恩德,托言神降,为他建庙于罗池,子厚于是变成民间的神话对象了。

第三章 柳子厚的《天说》

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对于天——即自然——的意见和态度大约不外两种,一种人以为天是有主宰,有神灵的,非绝对敬畏之不可,如墨家之尚同,天志是,儒家对于此问题虽不深究,但也是取相当敬畏态度的。他一种人则以为天不过是一种自然的理法而已,并没有神灵主宰于内,道家和法家都是抱这种态度的。但是道家虽然不信天有神灵,但却主张人应当完全受自然法的支配,要委心任运,不可强与天争,他们的迷信自然法恐怕比墨家的迷信天还要利害[86]些。所以古代思想史上,能够否认自然的威权,能够主张以人为战胜自然的,只有法家一派。荀卿虽说是儒家的后裔,其实已是法家的开山祖师。他的“戡天”之说,实在是很大胆的学说。可惜自秦汉以后,儒家和阴阳家结合的一派新儒家思想——董仲舒其代表盛行,儒者想拿天的威权来做他们理想政治的保障,所以天和上帝竟一时大出风头,结果堕落为东汉谶纬之学,这种精神是和荀卿的戡天之说大相反的,近人偏说汉儒是荀卿嫡派,未免太冤枉了。这种谶纬思想,到魏晋之交,虽起了反动,但代兴者却是老庄的委心任运的思想。六朝以后,佛教输入,对于自然法的迷信虽然稍稍打破,但又加上了一种新的迷信,更添了许多因果轮回之说,迷信力越加一层有力的保障了。在这些几百年之中,虽偶而有思想锐敏的学者,如王充、范缜之类,也常有反抗当时思想的言论,但于实际仍无多大效力。且本身上也没有建立起完全的系统。柳子厚在这个思想凋落的时代,能够建设起他的系统的哲学思想,并且和他的人生观、社会观,都有一致的联络,这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值得我们研究的。

研究柳子厚的根本思想,自然要以他的《天说》和《答刘禹锡天论书》两文作根据,此外《天对》一文中也有他对于宇宙的解释,也值得注意的。

柳子厚心目中的所谓天完全是一个“块然无知”的东西,不但没有什么神灵主宰,抑且没有什么理法可以支配到人生的。总之天只是一个物,一个和普通物事相同的一个蠢东西,他自身也许有相当的理法,但这种理法乃是他自身的理法,和普通物质之有相当理法相同,对于人生并不能有什么权威。天自天,人自人,天是无知觉的,顺乎自然而行的;人是有知有觉的,有目的有计画的。他在《天对》中讲宇宙的起源和性质道:

……本始之茫,诞者传焉,鸿灵幽纷,曷可言焉,曶黑晰眇,往来屯屯,厖昧革化,惟元气存,而何为焉……

这是讲宇宙的起原本是茫茫昧昧,很难执说的,宇宙的本体也只是一块无知的元气,他并没有什么目的和作为。

……无营以成,沓阳而九,运輠浑渝,蒙以圜号,冥凝玄厘,无功而[87]作……

这一段和上面的意思也相同。总是说宇宙之起,起于偶然,并不是有什么人去有意地安排的。“冥凝玄厘,无功无作”是他对于一切自然现象的根本见解,他在《序棋》中说:

……其始(指棋子)则皆类也,房子一书之,而轻重若是。适近其手而先焉,非能择其善而朱之[88],否而墨之也。然而上焉而上,下焉而下,贵焉而贵,贱焉而贱,其易彼而敬此,遂以远焉。然则若世之所以贵贱人者,有异房之贵贱兹棋者欤……

这种说连人生的贵贱都是偶然,和范缜的隳茵飘絮之喻正相同,不过子厚更说得痛快。《天对》中又说宇宙是无极无系的,一切名目皆是人因方便所设。

……乌徯系维,乃糜身位,无极之极,漭瀰非垠,或形之加,孰取大焉。皇熙亹亹,胡栋胡宇!宏离不属,焉恃夫八柱?无青无黄,无赤无黑,无中无旁,乌际乎天则,巧欺淫诳,幽阳以别,无隈无隅,曷懵厥列?折篿剡筳,午施旁竖,鞠明究曛,自取十二,非余之为,焉以告汝……

知道了“鞠明究曛,自取十二”便知道一切阴阳五行,都是人类为方便起见,所自取的符号,于宇宙本身毫无关系,自然更讲不到什么吉凶祸福了。

最奇怪的是子厚对于昼夜晦明的解释,竟大半和科学暗合。他说:“辐旋南画,轴奠于北。孰彼有出次?惟汝方之侧。平施旁运,恶有谷汜?”

这是说因为天轴的转运,所以日月随之而转,并没有什么一出一入,只是常常在地的侧面转来转去。

……当焉为明,不逮为晦,度引久穷,不可以里……

这是说太阳所照及者即为明,不及者即为晦,昼夜只是以此而分,与科学全合。

……明焉非辟,晦焉非藏……

这更是近代科学的解释了。

子厚这种解释,是根据《周髀》浑天之说的。浑天说的解释天地形状,较为合理,虽尚不知地球自转公转之理,但已经大致相近了。

柳子厚对于天的根本见解,在他的《天说》和《答刘禹锡天论书》二文中讲得很明白。当时和他讨论这个问题的还有韩愈、刘禹锡二人,这三人的意见都是值得研究的。

韩愈的意思以为人是破坏自然的毛贼,是与天的“情”相反的,故天若有知,一定很恨人类的胡闹的,倘有能剥削人类的,于天必有益,所谓天地有好生之德,实是一句假话。

韩愈谓柳子曰:“若知天之说乎,吾为子言天之说:今夫人有疾痛倦辱饥寒甚者,因仰而呼天曰:‘残民者昌,佑民者殃。’又仰而呼天曰:‘何为使至此极戾也?’若是者举不能知天。夫果蓏饮食既坏,虫生之;人之血气败逆壅底,为痈疡疣赘瘘痔,虫生之;木朽而蝎中,草腐而萤飞,是岂不以坏而后出耶?物坏,虫由之生,元气阴阳之坏,人由而生;虫之生而物益坏,食啮之,攻穴之,虫之祸物也滋甚,其有能去之者,有功于物者也,繁而息之者,物之仇也。人之坏元气阴阳也亦滋甚:垦原田,伐山林,凿泉以井饮,窾墓以送死,而又穴为偃溲,筑为墙垣,城郭,台榭,观游,疏为川渎,沟洫,陂池,燧木以燔。

革金以镕,陶甄琢磨,悴然使天地万物不得其情,倖倖冲冲,攻残败挠而未尝息,其为祸元气阴阳也,不甚于虫之所为乎?吾意有能残斯人,使日薄岁削,祸元气阴阳者滋少,是则有功于天地者也。蕃[89]而息之者,天地之仇也。今夫人举不能知天,故为是呼且怨也。吾意天闻其呼且怨,则有功者受赏必大矣,其祸焉者受罚亦大矣。子以吾言为何如……”

(《天说》)

当时一般普通人的见解,都以为天是能福善祸淫,赏功罚罪的,他们以为天的赏罚也是照人世的标准去定的,宗教家便根据了这种思想去神道设教。退之指出了这种说法是人类一想情愿的想头,并不是真正天的意思,天若是有知,他应该是恨极了人的,决不会替人来讲什么好生之德的。这种说法确比宗教家言有些进步。但退之毕竟是一时愤激的戏言,并不会将他的主张演为正式的系统理论。而且他虽然不承认天有好生之德,但是还承认天是有意志有能力的,这就未免还不澈底。所以柳子厚便起来进一步的主张天是个无知的物件,不但不能赏功罚恶,抑且也不能赏恶罚功。便较退之之说更为澈底,更为近实了。

柳子曰:“子诚有激而为是耶,则信辩且美矣,吾能终其说。彼上而玄者世谓之天,下而黄者世谓之地,浑然而中处者世谓之元气,寒而暑者世谓之阴阳,是虽大,无异果蓏,痈痔,草木也,假而有能去其攻穴者,是物也其能有报乎?蕃而息之者,其能有怒乎?天地大果蓏也,元气大痈痔也,阴阳大草木也,其乌能赏功而罚祸乎?功者自功,祸者自祸,欲望其赏罚者大谬。呼而怨欲望其哀且仁者愈大谬矣。子而信子之仁义以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蓏,痈痔,草木耶……”

(《天说》)

在《断刑论》中也有同样的意思。

……或者务言天而不言人,是惑于道者也,胡不谋之人心以熟吾道,吾道之尽而人化乎?是知苍苍者焉能与吾事,而暇知(知)之哉?果以为天时之可得顺,大和之可得致,则全吾道而得之矣,全吾道而不得者,非所谓天也,非所谓大和也,是亦必无而已矣,又何必枉吾之道曲顺其时,以谄是物哉?吾固知顺时之得天,不如顺人顺道之得天也……

(《断刑论·下》)

夫雷霆雪霜者,特一气耳,非有心于物者也,圣人有心于物者也。春夏之有雷霆也,或发而震破巨石,裂大木,木石岂为非常之罪也哉?秋冬之有霜雪也,举草木而残之,草木岂有非常之罪也哉?彼岂有惩于物也哉?彼无所惩,则效之者惑也……

(《断刑论·下》)

子厚此论简直说天是个无知的东西,与人毫不相干,人只有做人应做的事,不必对天有什么希望。

又《复吴子松说》中,也有同样的主张:

子之疑木肤有怪文,与人之贤不肖寿夭贵贱,果气之寓欤?为物者裁而为之欤?余固以为寓也。子不见夫云之始作乎?勃怒冲涌,击石薄木而肆乎空中,偃然为人,拳然为禽,敷舒为林木,嵑蘖为宫室,谁其搏而斫之者?风出洞窟,流离百物,经清触浊,呼召窍穴,与夫草木之俪偶纷罗,雕葩剡芒,臭朽馨香,采色之赤碧白黄,皆寓也,无裁而为者,又何独疑兹會[90]之奇诡,与人之贤不肖寿夭贵贱参差不齐者哉?

因为万物的变化流行,都只是个“皆寓也”,所以不必再承认还有个“裁而为之者”的主宰,既然没有主宰,自然更不必对天有什么希望了。这个意思,到刘禹锡出来,就有更进一步的发挥:

……大凡入形器者皆有能有不能,天有形之大者也,大[91]动物之尤者也,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故余曰:天与人交相胜耳……

(刘禹锡《天论·上》)

这是说天与人只是两件东西,各有各的功用,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长处。

……天之道在生殖[92],其用在强弱;人之道在法制,其用在是非……

(刘禹锡《天论·上》)

生殖是自然的现象,法制是人为的成绩,人不能代自然去生殖,天也不能代人去定法制,赏罚是法制的事,是人为的事,于天毫不相干。

……人能胜乎天者法也……天之所能者生万物也,人之所能者治万物也;法大行,则其人曰,天何预人耶,我蹈道而已,法大弛,则其人曰,道竟何为耶,任人而已,法小弛,则天人之论驳焉……

(刘禹锡《天论·上》)

善恶赏罚的标准完全是人为的,只要是这种标准能够维持得有权威,则一般人民自然不会因赏罚之不公而怀疑人力,去妄[93]想什么天意天志了。这是最澈底的法家思想,刘柳二人都自受法家思想影响最深的。

子厚因为只认物质的天为天,所以对于梦得所举人事强弱之喻,都不满意。平心而论,子厚之说较为得事理之真相。

不过梦得虽于自然界和生物界之区别未曾弄得清楚,但他对于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都有很精确的见解。他以为一般人民对于天的迷信都因为见理不明之故,倘若将自然的理法一概研究得清楚,则一切吉凶祸福,人事天灾,都只见得是一定的理势,就无所用其惊惶迷惑了。梦得用坐船遇风来比喻这个道理:

……或者曰:“若是,则天之不相预乎人也信矣,古之人曷引天为?”答曰:“若知操舟乎?夫舟行乎濰淄伊洛者,疾徐存乎人,次舍存乎人,风之怒号不能鼓为涛也,流之泝洄,不能峭为魁也,适有迅而安,亦人也,适有覆而膠亦人也,舟中之人未尝有言天者,何哉?理明故也。彼行乎江河淮海者,疾徐不可得而知也,次舍不可得而必也,鸣条之风,可以沃日,车盖之云,可以见怪,怙[94]然济,亦天也,黯然沈[95],亦天也,阽危而仅存,亦天也,舟中之人未尝有言人者,何哉?理昧故也……”

(《天论·中》)

在小水里,因为疾徐次舍之理操乎人,所以虽过风浪,也不曾诿之于天;至于大水里,人因为不晓怎样才能安稳,所以就惶惑起来。这其间的关系,都只在一个见理明不明的上面,只是一个知识的问题。这样拿知识来解释迷信,真是很精确的见解。

……问者曰:“吾见其骈焉而济者风水等耳,而有沈有不沈,非天曷司欤?”答曰:“水与舟二物也,夫物之合并,必有数存乎其间焉。数存,然后势形乎其间焉,一以沈,一以济,适当其数,乘其势耳。彼势之附乎物而生犹影响也,本乎徐者其势缓,故人得以晓也,本乎疾者其势遽,故难得以晓也。彼江海之覆犹伊淄之覆也,势有疾徐,故有不晓耳……”

(《天论·中》)

所谓理明者,要明的是什么理呢?照梦得自己的回答,便是要明白物的理,便是要明白物的“数”和“势”。凡物和物合并到一处,就必然有一个一定的“数”,这个数,并不是算命先生天八卦神数的数,乃是物理学上的数,用科学名词讲,就是“公式”,物和物相遇,两下的力并在一处,构成一种公式,从这公式再造出一种新的“力”,新的“方向”来,这便是刘梦得之所谓“势”。无论什么物件,都可以用理来推得他的公式,由公式来推得他的势。在小水中操舟的人因为懂得水和舟的理,懂得他的数与势,所以虽遇灾变并不惊惶迷惑。倘若在大海中也懂得他的数和势——例如今之航海家——则也一定不会惊惶迷惑。古时的人不懂日蚀可以推算,所以一遇天变,就以为神灵示威,怕得了不得;今人知道日蚀是可以预先推算得出,是一种自然的数和势,就没有人再怕他了。

……问者曰:“子之言数存而势生,非天也,天果狭于势耶?”答曰:“天形恒圆而色恒青,周回可以度得,昼夜可以表候,非数之存乎?恒高而不卑,恒动而不已,非势之乘乎?今夫苍苍然者,一受其形于高大,而不能自还于卑小,一乘其气于动用,而不能自休于俄顷,又恶能逃乎数而越乎势耶?吾固曰:万物之所以为无穷者,交相胜已矣,还相用而已矣。天与人,万物之尤者也……”

(《天论·中》)

这一段更从科学的实际研究上证明天只是一个普通的物质,一样受着物质公例的支配,有一定的数和势,可以推测得出来的,既然如此,还有什么神灵可言?

……问者曰:“天果以有形而不能逃乎数,彼无形者子安所寓其数耶?”答曰:“若所谓无形者,非‘空’乎?‘空’者形之希微者也,为体也不妨乎物,而为用也恒资乎有,亦依于物而后形焉。今为室庐,而高厚之形藏乎内也;为器用,而规矩之形起乎内也;音之作也,有大小而响不能逾;表之立也,有曲直而影不能逾;非空之数欤?夫目之视非能有光也,必因乎日月火炎而后光存焉。所谓晦而幽者,目有所不能烛耳,彼狸狂[96]犬鼠之目庸谓晦为幽耶?吾固曰:以目而视得形之粗者也,以智而视得形之微者也。乌有天地之内有无形者也。古所谓无形盖无常形耳,必因物而后见耳,乌能逃乎数耶?”

(《天论·中》)

不但有形之物可以算出他的数和势,就是真空的数和势也可以推量而得,这是近代科学最得意的发明,刘禹锡在一千年前那样科学研究薄弱的时代,已竟大胆想出这个道理来了,岂非异事?“以目而视得形之粗,以智而视得形之微”明白了这个作用,世间一切事理就都可用智识来解决了。

或曰:“古之言天之历象有宣夜,浑天,《周髀》之书;言天之高远卓诡有邹子,今子之言有自乎?”答曰:“吾非斯人之徒也。大凡入乎数者,由小而推大必合,由人而推天亦合,以理揆之,万物一贯也……”

(《天论·下》)

梦得虽自谓非邹子之徒,其实他所谓“由小而推大必合”,正是阴阳家所谓“先验小物以推之大远”的方法,也就是一切科学家所用的方法。“以理揆之,万物一贯也”这正是科学的根本信条。

梦得既然这样相信科学的研究,这样的主张一切天人万物都是物质。都要受物理公律的支配,所以他的结论自然会走到以人胜天的进化论上去了。

……倮虫之长,为智最大,能执人理,与天交胜;用天之利,立人之纪;纪纲或坏,复归其始。尧舜之书,首曰“稽古”,不曰“稽天”,幽厉之诗,首曰“上帝”,不言人事,在舜之廷,元凯举焉,曰舜用之,不曰天授,在殷高[97]宗,袭乱而兴,心知说贤,乃曰帝赉。尧民知余,难以神诬,商俗以讹,引天而驱。由是而言,天预人乎?

(《天论·下》)

人类之所以首出庶物,称雄于世界,就因为他“能执天理,与天交胜”,并且“用天之利,立人之纪”,只有在昏乱退化之世,才弃人才而信天。一千年前的学者已竟有这样澈底的进化观念,比起生在二十世纪还要穿了圆领大礼服去祀天的,真不知古今人何以如此不相及了。

梦得这种学说,虽然很有创解,但根本观念,和子厚还是相同,不过比子厚又详细说了一番罢了。所以子厚说:“凡子所论,乃吾《天说》传疏耳。”大概当唐朝中年,正是举国迷信神佛,天子躬为提倡的时候,所以有独立思想的学者,不甘从俗,自然会生出反动的论调来。韩愈、柳宗元、刘禹锡都是这种反动思潮的代表,而刘禹锡之论,更为深细罢了。

子厚因为抱着这样唯物论的思想,所以对于当时道家服气炼神诸邪说,多不相信。集中有《与李睦州论服气书》极论服食之害,可见他的思想是始终一贯的。

子厚与梦得都极注重知识的,梦得以为人的遇事惶惑,都由于见理不真,故有“理明”“理昧”之说。子厚也说:

……故善言天爵者,不必在道德忠信,明与志而已矣……

(《天爵论》)

这是柳子厚修养论,这是一千年前的知行合一说。

子厚因为根本的哲学观念是尚人而不尚天的,所以他对于社会进化的情形格外看得清楚点,因此造成了他的社会哲学。子厚这种思想当然不必尽是独创的,从荀卿、韩非起,中国学者便有了这一派思想,不过秦汉以后,中国思想界为儒道两家所垄断,没有一个人更像柳子厚这样明白承认这种观念的了。

子厚的社会哲学观念,在《贞符》和《封建论》两篇中表现得最明白。《贞符》上说:

孰称古初,朴蒙空洞而无争,厥流以讹,越乃奋敚,斗怒振动,专肆为淫虐[98],曰是不知道……

(《贞符》)

这是说人类最初是混混沌沌无知无识的,在这个时代,当然尚不知有争,其后风俗漓薄才有了争夺之事,而一切社会就从这个争字上树立起了。这与《周易》乾、坤二卦之后继以屯、蒙,蒙之后继以需、讼、师三卦,是一样的说明社会进化的道理。就今日的眼光看来,说人生最初混沌,不知有争,是不对的,不过古人的思想只能及于此,我们也可原谅,卢梭生于十八世纪,尚以“人生而自然”立论,今日空想的无治主义者,尚以为人性本是自由的,何况远在一千年前的柳子厚呢?子厚能承认上古时代是野蛮的,互相争夺的世界,承认社会的成立是起原于争夺,已经比卢梭的民约观念,以及一切以上古为黄金世界的空想家强得多了。

再看他讲社会的成立和统治者的出现道:

……惟人之初,总总而生,林林而群,雪霜风雨雷雹暴其外,于是乃知架巢,空穴,挽草木,取皮革;饥渴牝牡之欲驱其内,于是乃噬鸟[99]兽,咀果谷;合偶而居,交焉而争,睽焉而斗,力大者搏,齿利者啮,爪刚者决,群众者轧,兵良者杀。披披藉藉,草野涂血。然后强有力者出而治之,往往为曹于险阻,用号令起,而君臣什伍之法立,德绍者嗣,道怠者夺。于是有圣人焉,曰黄帝,游其兵车,交贯其内,一统类,齐制量,然犹大公之道不克建,于是有圣人焉,曰尧,置州牧四岳,持而纲之,立有德,有功,有能者,齐而维之,运臂率指,屈伸把握,莫不统率,年老举圣人而禅焉,大公乃克建。由是观之,厥初罔匪极乱而后稍可为也,而非德不树……

(《贞符》)

这一段说社会的成立起原于对自然的抗争,人类外则有“雪霜风雨雷雹”之侵蚀,内则有“饥渴牝牡之欲”的鼓动,才有了种种人事的设备,也就是才有了人群。这样解释社会的起原,和现今社会学家的解释,实在相去不远。因为人类有了群,交际频繁,则不能无争。争端一起,就有优劣胜负之分,起初不过是[100]“力大者搏,齿利者啮,爪刚者决”的斗力,其后便渐进而为“群众者轧,兵良者杀”的斗众,斗力了。因为这样争斗的结果,越是强有力者就越能战胜,而后社会上就产出领袖人物,有了领袖人物,才有了法度,才有了社会组织。直到进化到最好,斗力,斗众,斗智的时代都已过去,才到了斗德时期,这时代是“德绍者嗣,道怠者夺”,于是有德者如黄帝、尧之类才产生出来。子厚这种进化观念,有似乎孔德的实证哲学。君臣什伍之法起于强有力者之号令,比之卢梭的社会由人民相约而成的空想就高多了。“厥初罔匪极乱而后稍可为也”,这是何等明白爽快的社会进化论。

再看《封建论》中,解释社会组织和政治组织的进化情形,更为详细。

……封建非圣人意也。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狉狉,人不能搏噬,而且无毛羽,莫克自奉自卫,荀卿有言,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是故有里胥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封建论》)

人类社会的起原是由于争,这是子厚的根本观念,这个观念是从荀卿、韩非传来的。秦汉以后真正能了解法家全部思想而且用力宣传之的,也只有柳子厚一个人,这里说首领之产生乃由于众人之往就听命,似乎与《贞符》中说由于强有力者之战胜者不同,不过这是说法的不同而已,根本上并无冲突。《贞符》上所讲的自然较为详细,也较为正确些。古代的封建制度就由这种争的情形中产生出来,这话也很有道理。子厚解释封建制度的起原,以为是先有小首领,后有大首领,这话周代的封建和欧洲中古的封建制度虽然有点不甚合,但中国上古原始的封建制度确是如此。殷商之不革封建,是由于不得已,并不是愿意如此,这话尤其正确。

第四章 柳子厚的政治思想

子厚是个思想家而兼政治家,当然对于政治问题有他的根本思想。子厚又是个失败的政治家,自然对于政治上有许多抑郁不平之气想假文字发泄出来,因此在子厚集中有好几篇讨论政治的文章值得今人注意的,不过研究子厚关于政治问题的文章,不能不注意有两种不同的内容。一种是因为政治运动失败而发的愤激之谈,这一类的文章只能认为是故意这样讲的,并非子厚真正的意思。譬如他在《说车赠杨诲之》以及其他许多赠序、赠书中间,劝人处事要圆滑,才能得到政治上的高位,这明明与子厚的性格相反的,所以不能代表他的真意。另外一部分平心静气的文章,则颇可以代表子厚的政治思想,我们现在所要研究的就是这一部分的文字。

我们前面已经看到,子厚的根本哲学观念及社会哲学观念,纯粹是从法家思想传下来的,他不信虚无缥缈的神灵主宰,只有人力才是可信任的,这正是法家的“戡天”之说。他又根本相信社会是进化的,“厥初罔匪极乱而后稍可为”的,这正又是法家的“法后王”之说。子厚的根本思想既然同法家一致,是一种纯粹讲实际的,自然他的政治思想也会同法家走到一条路上去了,不过子厚生在儒家思想已统一思想之后,他本身是受过儒家思想涵融过的人,所以他的政治思想要比较和平些,不能像法家那样澈底的廉悍峻洁,然而他的根本以法治国的精神,仍是与法家一致。在《梓人传》里有一段话,最可代表他对于政治的根本观念。

……继而叹曰,彼将舍其手艺,专其心智,而能知体要者欤?……彼佐天子相天下者,举而加焉,指而使焉,条其纲纪而盈缩焉,齐其法制而整顿焉,犹梓人之有规矩绳墨以定制也。择天下之士,使称其职,居天下之人,使安其业,视都知野,视国知天下,其远迩细大,可手据其图而究焉,犹梓人画宫于堵而续于成也。能者进而由之,使无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愠。不炫能,不矜名,不亲小劳,不侵众官,日与天下之英才,讨论其大经,犹梓人之善运众工而不伐艺也。夫然后相道得而万国理矣……其不知体要者反此:以恪勤为公,以薄书为尊,炫能矜名,亲小劳,侵众官,窃取六职百役之事,听之于府庭,而遗其大者远者焉。所谓不通是道者也,犹梓人而不知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姑夺众工斧斤刀锯以佐其艺,又不能备其工,以至败绪用而无所成也,不亦谬欤?……

《梓人传》全是一篇寓言,子厚正是用来发挥他的政治思想的。子厚的政治观念,是要为政者能知其“体要”。什么叫做“体要”呢?一种是能举贤任能,一种是能整饬法纪。举贤任能是儒家的政治思想,整饬法纪却是法家的政治思想。子厚的政治思想可以说是冶儒法为一炉的,但他的根本观念仍注意在先有规矩方圆,有了规矩方圆才能使群才有所标准,所以仍是偏于法家思想的,不过较之法家的只知有法不知有人的态度,稍为缓和一点,可以说是一种修正的法家政治思想。

底下的一段这种精神更表现得明白。

……或曰:“彼主为室者,傥或发其私智,牵制梓人之虑,夺其世守而道谋是用,虽不能成功,岂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余曰不然。夫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狭者不可张而广也,由我则固,不由我则圮,彼将乐去固而就圮也,则卷其术,默其智,悠尔而去,不屈吾道,是诚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货利,忍而不能舍也,丧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栋挠屋坏,则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引同上)

“绳墨诚陈,规矩诚设,高者不可抑而下,狭者不可张而广”,这是法家的根本信条,在“人存政举,人亡政息”的儒家政治思想弥漫的集中国,这样的议论可谓“朝阳鸣凤”了。

子厚因为受过儒家思想的陶冶[101],所以他的政治观念,虽根本于法家,但并不致演为极端的专制,极端的刻薄残忍不近人情。他以为政治是要顺乎人情,让人民去自由发展的。在《种树郭橐驼传》里,有一段这样思想:

……有问之,对曰:“橐驼非能使木寿且孳也,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焉尔。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固[102],其筑欲密。既然已,勿动勿虑,去不复顾,其莳也若子,其置也若弃,则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长而已,非有能硕茂之也,不抑耗其实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

这一种政治思想,是欧洲十八世纪自由主义者的政治思想,也是中国数千年来无为而治的道家的政治思想。子厚以主张整齐划一的法家,忽然有类似道家的政治思想出现,似乎是矛盾,其实并不矛盾。法家的思想本有一部分是与道家相合的,道家是极端反对人为的,法家的反对人为虽没有道家那样激烈,但他们也以为只要根本的法制一立,一切人事都无要紧。子厚的自由政治论也是这个意思,不过比法家的说法和平些。

……问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驼曰:“我知种树而已,理非吾业也。然吾居乡见长人者,好烦其令,若甚怜焉,而卒以祸。旦暮吏来而呼曰:‘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蚤缲而绪,蚤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鸣鼓而聚之,击木而召[103]之。吾小人辍飧饔以劳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而安吾性耶……

(引同上)

政会过繁,督促过急,纵然是好意,也于人民弊多而利少。王莽、王安石所以失败,就因为此。由此看来,子厚是不赞成十九世纪的干涉政治的了。《郭橐驼传》也是一篇发挥政治思想的寓言,可以代表子厚的一部分政治思想。

子厚是个勇于疑古的人。他的哲学观念,他的历史观念都是能自创一条新路,不为旧说所束缚的,拿这种精神应用到政治思想上,子厚也能于法家,儒家,道家三派思想融合之外,另开一条新的光明途径。这种光明理想虽未经切实发挥,然而仍旧值得注意的。《送薛存义之任序》有这样一段话:

河东薛存义将行,柳子载肉于俎,崇酒于觞,追而送之江之浒,饮食之,且告曰:“凡吏于土者,若知其职乎?盖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凡民之食于土者,出其十一佣乎吏,使司平于我也,今(我)受其直,怠其事者,天下皆然,岂唯怠之,又从而盗之。向使佣一夫于家,受若直,怠若事,又盗若货器,则必甚怒而黜罚之矣,以今天下多类此,而民莫敢肆其怒与黜罚,何哉?势不同也。势不同而理同,如吾民何?有达于理者,得不恐且畏乎……”

统观子厚所有关于政治的论文,没有一篇有“罪臣当诛,天王圣明”的迂腐感想——其代人作表作序之歌功颂德者,系属应酬门面之作,不能认为代表子厚的的真正思想。——到这一篇序里,他又公然承认官吏是受民的租钱而来的雇役,人民是主体,官吏只是雇佣。由这个理论再推上去,以子厚的思想未必不悟到帝王也,只是人民的雇佣,政治的主体还是人民,不过限于环境不敢发表这种思想罢了。然而单就这一段意思而论,在卢梭和黄梨洲未出世的前八百年,已经有这样澈底的民权思想,已经知道官吏是人民的公仆,我们不能不承认柳子厚是唐朝第一个大思想家了。

子厚对于经济问题,是主张用社会政策以裁抑贫富的不均的,他有一篇《答元饶州论政理书》,论此义甚详,录之以考见当时社会问题及于子厚的思想之一斑。

……兄所言免贫病者而不益富者税,此诚当也,乘理政之后,固非若此不可,不幸乘弊政之后,其可尔耶?夫弊政之大,莫若贿赂行而征赋乱,苟然,则贫者无赀以求于吏,所谓有贫之实,而不得贫之名,富者操其赢以市于吏,则无富之名而有富之实,贫者愈困饿死亡而莫之省,富者愈恣横侈泰而无所忌,兄若所遇如是,则将信其故乎?是不可惧挠人而终不问也。固必问其实,问其实则贫者固免,而富者固增赋矣,安得持一定之论哉?若曰:止免贫者,而富者不问,则侥幸者众,皆挟重利以邀,贫者犹若不免焉;若曰,检富者,惧不得实而不可增焉,则贫者亦不得实不可免矣;若皆得实而故纵以为不均,何哉?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今富者税益少,贫者不免于拐[104]拾以输县官,其为不均大矣。非唯此而已,必将服役而奴使之,多与之田而取其半,或乃出其一而收其二三。主上思人之劳苦,或减除其税,则富者以户独免,而贫者以受役,卒输其二三与半焉,是泽不下流,而人无所告诉,其为不安亦大矣。夫如是,不一定经界,核名实,而姑重改作,其可理矣乎?富室贫之母也,诚不可破坏,然使其大幸而役于下,则又不可。兄云:“惧富人流为工商浮窳。”盖甚急而不均,则有此耳。若富者虽益赋,而其实输当其十一,犹足安其堵,虽驱之不肯易也。“检之逾精,则下逾巧”,诚如兄之言,管子亦不欲以民产为征,故有杀畜伐木之说,今若非市井之征,则舍其产而唯丁田之问,推以诚质,示以恩惠,严责吏以法,如所陈一社一村之制,递以信相考,安有不得其实,不得其实,则一社一村之制,亦不可行矣。是故乘弊政,必须一定制,而后兄之说乃得行焉,蒙之所见,及此而已……

贫富的不均,是古今社会上一大问题。汉朝因为富人占田太多,董仲舒、孔光诸儒因有限田之议,其后卒酿成王莽的均田制度。唐朝大约也有这个现象,所以元饶州和子厚等——刘禹锡也有和元绕州讨论这个问题的信——都注意到这个问题。不过元饶州的意思恐怕检核过精,反致扰民,所以主张“免贫病者而不益富者税”。这个主张本来也有一部道理,过分干涉的政策若施之不当,是最容易收到相反的结果的。不过他没有注意到贫人的生活是直接与富人发生关系的。贫人自己有田的已经很少,多半是佃富人的田地代其耕种,所以贫人的租税不是向国家出的,是向富人出的。国家纵使屡次体恤人民,减轻租税,但所减的仍是富人的租税,与贫人无与,因此租税越减越轻,富人越得其利,而贫富之界限也越隔离起来,汉朝末年这个毛病就很利害,唐朝大约也有类似的情形,所以元饶州的话理想虽是,而事实上不甚可行的。子厚的主张是要使贫者得益,不但国家要减轻租税,并且同时须综核名实,使贫富得其均平,则利益始能普遍。这是国家社会主义的主张,与极端放任的资本主义,和极端专制的共产主义都不相同。共产主义者因为不懂得贫富间连带的关系,不懂得“富室贫之母也”这一句话的意义,所以妄想用阶级争斗的手段,除尽富人,以求贫人的发展,殊不知经济关系是互相连锁的,决不是杀了那一部分人可以给这一部分人谋利益的,充其量也不过杀了一般旧富人而重新产出一般新富人,结果于事实毫无所补,所以共产主义的理想决不合于实际。放任主义者因为不懂得贫富之不均是应该可以人力纠正的,不懂得“使其大幸而役于下,则又不可”这一句话的意义,所以只主张极端的自由放任,让人民去尽量发展,殊不知自由发展这句话表面上虽好听,实际上富人有资本,有凭藉,当然能够发展,贫者一无所有,用什么工具来发展?因此自由发展这句话结果就不免成了一句空话,所谓发展也只是畸形的发展了。国家社会主义者明白这个情形,所以一面反对破坏全社会连锁性的阶级争斗说,一面反对放任畸形发展的自由竞争说,主张用代表全民共同利益的国家来调剂贫富的不均,用国家的利益来裁抑富人,扶助贫民,一面可免阶级斗争的流弊,一面又可免自由竞争的流弊,现今解决社会问题的再没有过于此的良法了。英法等素来主张自由放任的国家,现在已大半采用了国家社会主义的政策,共产主义的苏俄,自试验阶级斗争失败以后,也回到新经济政策的一条路上去。可见这一条大路,要算是全世界可以普遍通行的一条路了。子厚当时虽未必即有后人这样深的观察,然而他的根本精神是向这一条路走的。这篇文章在理论上固然很站得着,在文章技术上也是一篇朴实说理而又有文学意味的好文章,自周秦诸子以后,这样的文章很少见了。初学者读这种有条理有思想的文章,比之读什么迂阔肤泛大而无当的原道之类,要高明得多了。

子厚在政治上是主张实利主义的,他有一篇文章发挥这个道理:

或曰:“君子谋道不谋富,子见孟子之对宋牼乎?何以利为也。”柳子曰:君子有二道,诚而明者,不可教以利;明而诚者,利进而害退焉。吾为是言,为利而为之者设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吾哀夫没于利者以乱人而自败也,姑设是,庶由利之小大,登进其志,幸而不挠乎下以成其政,交得其大利。吾言不得已尔,何暇从容若孟子乎?孟子好道而无情,其功缓以疏,未若孔子之急民也。

(《吏商》)

这简直是十八世纪乐利主义的政治理想了。

子厚是个长于政治才的人,集中有几篇壁记、院记、江运记,都见出他的经济之才来。

第五章 柳子厚的伦理思想

子厚不是一个儒者,唐朝理学的空气也还没有造成,所以集中关于这一类的文字颇少。但到唐朝中叶以后,文学艺术已经发达到了极度,人心对于这一方面的努力已经快厌倦了,渐渐的就有了新方向出现的酝酿。与子厚同时的韩愈、李翱、刘禹锡诸人,就都不期然而然地有了谈性说理的倾向。子厚在这种空气之中,他个人本来又是个理智很发达的人,所以当然也不能说全无影响。不过他的大部分理智工作都用在建设人生观,社会观上面去,对于实践伦理方面,谈到的不多。我们现在可以看到的,只有一两篇文章。

《天爵论》是代表柳子厚对于伦理见解的一篇文章,他的根本立足点仍然和他的哲学思想一贯的。他不赞成世儒以仁义忠信等道德的节目来作评判人善恶的标准,他以为这些都是枝末,道德还另外有他的本原,本原是什么呢?一个是意志,一个是知识。没有明确的知识,见不到何者为善何者为恶,没有坚强的意志,虽见到也不能实行。《天爵论》上说:

柳子曰:仁义忠信,先儒名以为天爵,未之尽也。夫天之贵斯人也,则付刚健纯粹于其躬,倬为至灵,大者圣神,其次贤能,所谓贵也。刚健之气,钟于人也为志,得之者运行而可大,悠久而不息,拳拳于得善,孜孜于嗜学,则志者其一端耳。纯粹之气,注于人也为明,得之者爽达而先觉,鉴照而无隐,盹盹于独见,渊渊于默识,则明者又其一端耳。明离为天之用,恒久为天之道,举斯二者,人伦之要尽是焉,故善言天爵者,不必在道德忠信,明与志而已矣……

子厚和刘梦得都是注重知识的,梦得有“理明”“理昧”之说,子厚也拿“明”与“志”并举齐观,他们这样看重知识,拿知识做修养的根本基础,在中国学者中很少见的。子厚的拈出了“志”“明”二义,虽似从《中庸》的“诚”“明”二义蜕化而来,但发挥更为透彻。他以为仁义忠信都是些节目,明与志才是提携这些节目的纲要,所以他说:

……道德之于人,犹阴阳之于天也,仁义忠信,犹春秋冬夏也,举明离之用,运恒久之道,所以成四时而行阴阳也,宣无隐之明,著不息之志,所以备四美而富道德也……

(《吏商》)

人类有丧道失德的行为,并不是他天生是个坏人,只因为他的知识和意志两者不发达耳。

……故人有好学不倦,而迷其道挠其志者,明之不至耳;有照物无遗,而荡其性,脱其守者,志之不至耳。明以鉴之,志以取之,役用其道德之本,舒布其五常之质,充之而弥六合,播之而奋百代,圣贤之事也……

(《吏商》)

他根本不承认人类有善恶贤不肖的区别,他大约对于当时韩愈的性三品说有点不满意,他以为人类的差别只由于智识和意志二者,并非天性有善有恶。

……然则圣贤之异愚也,职此而已。使仲尼之志之明可得而夺,则庸夫矣;授之于庸夫,则仲尼矣。若乃明之远迩,志之恒久,庸非天爵之有级哉?……道德与五常存乎人者也,克明而有常[105],受于天者也……

(《吏商》)

圣贤与凡人的区别只在智识的高低,意志的强弱,并不在本性的善恶。智识和意志的发达与否是先天的,道德善恶是后天的。子厚这种主张,在中国伦理学史上也算另开了一条新路,可惜以后无人发挥光大罢了。

子厚又有一篇《四维论》,论管子以礼义廉耻四者并列为道德的纲目之不合伦理。他以为廉耻都是义的小节目,礼只是一种实践道德时的一种道路。道德的总纲目只有“仁”“义”,“仁主恩”,“义主断”,此外一切节目都不出乎于这二者的范围,他的议论也很正确。

子厚以为道德不是空谈的,是从实际的事物中表现的,没有离开了实际事物而独立的道德。颜习斋的实践主义,柳子厚在几百年以前已经先他发挥了。这种意见,在《守道论》里发挥得最透彻[106]

或问曰:“守道不如守官,何如?”对曰:是非圣人之言,传之者误也。官也者,道之器也,离之非也。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之事者也……夫皮冠者,是虞人之物也,物者,道之准也,守其物,由其准,而后其道存焉,苟舍之,是失道也。凡圣人之所以为经纪,为名物,无非道也,命之曰官,官是以行吾道云尔,是故立之君臣官府衣裳舆马章绶之数,会朝表著周旋行列之等,是道之所存也……失其物,去其准,道从而丧矣……

(《守道论》)

顾炎武、颜元、费密等在宋明空疏的理学猖狂之后,受到很多的刺激,才提倡以实际代空谈,从实际事物中去找道德的标准,不料柳子厚在理学尚未出现,刚有萌芽的时候,已经大声疾呼鼓吹这种实际的精神了。从中国思想的前后遞嬗上看起来,这是一个很有趣,值得玩味的问题。

我们读《柳集》,所以感觉到不同之处者,就在他的全体思想都是有一贯的系统的。他文章讨论的方面虽多,但思想始终一贯,矛盾冲突的地方很少。并且处处都举有严格的论理色彩,迥非当时儒者的笼统含混者可比。我们从这里认识子厚是一个大思想家,他的一部文集是一部代表他整个思想的著作,也是中国思想史上的一部名著,可以与周秦诸子并立无愧的。他始终是一个人本主义者,实际主义者,他的伦理观念便从他的哲学观念出发来的,我们读到他的几篇小论,处处发现这种人本主义的色彩。

子厚的时代,正是唐宪宗极崇佛法的时代,也是佛法极盛的时代。当时的学者受了这个影响大约分为两派,一派是因而对佛法发生极大信仰的,这一派人非常之多,不必列举,一派是对佛法发生恶感因而痛斥之的,如韩愈便是这一派人的代表。不过后一派的人甚少,当时的智识阶级却大半都是佞佛的。子厚是个实际主义者,对于佛法的空玄之教似乎应该不赞成的,不过佛学自有他的高深的哲理,使思想高深的学者折服的地方,故子厚和刘梦得二人,虽然都不信鬼,不信天,不信服气炼神设邪说,但对于佛法却极信仰。他自己叙对于佛学的研究道:

……吾自幼好佛,求其道,积三十年,世之言者,罕能通其说,于零陵吾独有得焉……

(《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

可见子厚的研究佛学,时期很长,苏东坡说他南迁之后,始究佛法,是不对的。不过南迁之后,他对于佛学始有较深的研究罢了。

当时儒者,如韩愈反对佛法甚烈,大半是根据当时僧尼的不道德行为立论,子厚以为这都是粗浅的看法,学佛者之末流虽有弊,但佛学自有其本身之价值。所以他说:

儒者韩退之与余善,尝病余嗜浮图言,訾余与浮图游,近陇西李生礎自东都来,退之又寓书罪余,且曰:“见《送元生序》,不斥浮图。”浮图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诚乐之,其于性情奭然,不与孔子异道。退之好儒未能过杨子[107],杨子之书,于庄墨申韩皆有取焉,浮图者反不及庄墨申韩之怪僻险贼耶?……吾之所取者,与《易》《论语》合,虽圣人复生,不可得而仁[108]也;退之所罪者,其迹也,曰:“髡而缁,无夫妇父子,不为耕农蚕桑而活乎人。”若是虽吾亦不乐也。退之忿其外而遗其中,是知石而不知韫玉也……

(《送僧浩初序》)

“忿其外而遗其中”,正是古今多少迂儒辟佛者的共同毛病。

子厚虽然喜佛,但他是一个处处讲求实际的人,所以对于当时流行的专事空谈的禅宗,不甚满意。他说:

佛之生也,远中国仅二万里,其没也,距今兹仅二千岁,故传道益微,而言禅最病。拘则泥乎物,诞则离乎真,真离而诞益胜。故今之空愚失惑纵傲自我者,皆诬禅以乱其教,冒于嚣昏,放于淫荒……

(《龙安海禅师碑》)

……今之言禅者,有流荡舛误,迭相师用,妄取空语,而脱略方便,颠倒真实,以陷乎己而又陷乎人……

(《送琛上人南游序》)

当时的学禅者,潮流变成了专说空话,不务实践,有科学精神的柳子厚,是看不惯这种现象的。子厚所最喜欢的天台宗,因为天台宗注重实际修养,论辩也很有科学的精神,所以与子厚精神最接近。

呜呼!佛道愈远,异端竞起,唯天台大师为得其说……

(《岳州圣安寺无姓和尚碑》)

法之至莫尚乎般若,经之大莫极乎涅槃……今之言禅者,有流荡舛误,迭相师用,妄取空语,而脱略方便,颠倒真实,以陷乎己而又陷乎人;又有馀[109]言体而不及用者,不知二者之不可斯须离也,离之,外矣。是世之所大患。吾琛则不然,现[110]经得般若之意[111],读论悦三观之理……

(《送琛上人南游序》)

天台宗标出一个“中”字,反对“空”“有”二宗,纯粹是中国化的佛教思想,子厚作《龙安海禅师碑》,有几句话说道:

……其异是者,长沙之南曰龙安师,师之言曰:“由迦叶至师子,二十三世而离,离而为达摩,由达摩至忍,五世而益离,离而为秀,为能,南北相訾,反戾斗狠,其道遂隐。呜呼!吾将合焉!且世之传书者,皆马鸣龙树道也,二师之道,其书具存,征其书,合[112]于志,可以不慁。”于是北学于惠隐,南求于马素,咸黜其异以蹈[113]乎中。乖离而愈同;空洞而益实,作《安禅》《通明论》,推一而适万,则事无非真,混万而归一,则真无非事。推而未尝推,故无适;混而未尝混,故无归。块然趣定,至于旬时,是之谓施用;茫然同俗,极乎流动,是之谓真常……

子厚因为喜欢天台宗,所以硬将一个禅门弟子的海和尚,写成一个读书致思,居乎中道的天台教徒了。后一段话,可以代表子厚的佛学纪念[114]

子厚对于佛学,也和他对于哲学的根本观念一样,是不赞成空谈顿悟的,赞成实际修养的,在一篇寓言里,他发挥这个思想。

……今有为[115]佛者二人,同出于毗卢那之海,而汩于五浊之粪,而幽于三有之瓠,而窒于无明之石,而杂于十二类之蛲蚘。人有问焉。其一人曰:“我佛也,毗卢遮那,五浊,三有,无明,十二类皆空也,一也,无善无恶,无因无果,无修无证,无佛无众生,皆无焉,吾何求也?”问者曰:“子之所言性也,有事焉,夫性与事,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子守而一定,则大患者至矣。”其人曰:“子去矣,无乱我!”其一人曰:“嘻,吾毒之久矣……乃为陈西方之事,使修念佛三昧一空有之说。于是圣人怜之,接而致之极乐之境……向之一人者,终与十二类同而不变也。”

(《东海若》)

当时狂禅,往往自命已经解脱,不事修养,自欺骗人,子厚所以作这一篇文章来骂他们。

子厚不但对于佛学表评赞同,对于其他孔学以外的异端也都持很公允的态度,并不像韩退之那样深关固据的。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