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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音岛是一座半径约为一公里的小岛。四周惊涛骇浪,临海处多为悬崖峭壁。整个岛屿是一座陡峭的山,海拔三百米左右。由山顶朝各个方向等次下降,呈郁金香花朵的形状。适逢夏日,山上树木枝繁叶茂。整座山沐浴在强烈的阳光之下,就像晶莹剔透的绿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当地资料显示,和音岛形成于数百年前的一次火山喷发,“波都岛”才是它的正式名称。火山喷发后,小岛周围熔岩冷却,凝固而成的石头成了形状威武的暗礁。仅有位于南侧山脚下大约五十米长的一小块平地可以称作海滩。不过海滩上的沙子细腻洁净,大小也足够当作私人沙滩。之所以这么说,也是因为岛上除了水镜几个人之外,并无其他居民。换句话说,和音岛是水镜的私人岛屿。
长年潮涨潮落导致颜色发黑的木头栈桥设在这一小片沙滩的一角,看样子已经用了很长时间。不止颜色,就连木头的光泽,甚至栈桥的底座都散发出一种经年使用的质感。
栈桥的一侧有附带小屋的船坞。刚刚众人乘坐的游艇是在舞鹤港租的,专门用于接送游客,岛上的日常物资采购则由停放在船坞里的小型汽艇负责。海滩、栈桥以及船坞所在的南侧是这个岛上唯一一处与大海平缓相连的场所(其他地方海边全是断崖),因而成了和音岛通往外界的门户。从栈桥沿山脊攀登一段陡坡后,有一处平地可以俯瞰下方。那里黑尾鸥成群飞舞,黑尾鸥群下矗立着一栋面朝大海的白色西洋建筑,那就是和音馆。
“真让人怀念啊!”
踏上湿漉漉的栈桥,结城不由感慨道。暌违二十年,终于又来了,这个自己魂牵梦萦的地方。真宫和音,那名将他们凝聚在一起的十八岁少女,她死后,这群人便失去了一起生活的意义。自那之后,这座孤岛再无人眷顾……只有水镜三摩地一人坚守在这里,如同守墓一般。结城将肯特牌香烟的空盒抛向大海,随即从口袋掏出手帕擦拭眼角。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站在一旁的村泽夫人欲言又止,激动到说不出话来。尽管头发在海风中凌乱,发丝飞舞,她却毫不理会,久久凝视着这座岛和眼前的和音馆。一片沉默之中,唯有日本海的涛声与黑尾鸥的叫声传至耳畔。每踏出一步,栈桥就会发出脆生生的吱嘎声,但无人在意。
“和音馆还是老样子。”
“好像旧了一些。”
村泽推了推眼镜,抬头仰望着和音馆。
“是啊,已经过了二十年。”
屹立在高处的白色和音馆安详地俯视着乌有这群人。这座名为“和音馆”的英伦式建筑,是水镜为了让大家聚在一起生活而建造的楼宇。尽管外观古朴,其实才建了二十一年。与当年他们共同生活时相比,楼体固然不再崭新,在风吹日晒中有些褪色,但丝毫看不出老化的痕迹。不仅如此,这座建筑给人感觉就像那些经历了岁月洗礼后更有味道的著名木制建筑,释放出过去不曾有的光芒与魅力。
和音馆是一栋四层楼的建筑,横向宽敞纵向浅窄。塔状门厅朝前凸出,门厅两侧对称伸出的白色墙壁仿佛飞鸟的双翼,上面等距离开着几扇窗户。黄绿色的屋顶像是用糨糊粘上去的,门厅处的屋顶同样呈黄绿色,形似圆锥,塔尖高高耸起。
也许是海风侵蚀的缘故,这栋建筑多少有些褪色,不过日常维护似乎做得不错,屋顶与墙壁均没有破损,非常体面地矗立在来宾面前。面向客人们的窗户都被浅驼色的窗帘遮挡着,看不到室内。只有门厅内的高处,也就是相当于四楼高度的那扇装饰性窗户开着,可能是为了采光吧。
初次看到和音馆时,总感觉这栋建筑别扭,却又说不清具体哪里别扭。只是觉得对着房子看久了,就会心生不安,头晕目眩,甚至站立不稳。揉揉眼睛,等平静下来再度望过去,依旧如此。乌有没研究过建筑学,无法断定其中缘由,但那种不安并非源自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也不是因为艺术素养欠缺导致审美出了问题。他强烈地意识到这种情况肯定是建筑师或设计师有意为之。当然,乌有也只看到了这座建筑的外观,不可能指出问题出在哪里。
这座孤岛,单是运送一次物资就得花费四个小时。在这种地方竟然建造出一栋巨大的西式建筑,而且是专门为和音而建,水镜的执着令乌有佩服得五体投地。美国暴发户买下欧洲的某个城堡或建筑,横跨大西洋,将其移到新大陆的故事时有耳闻,但和音岛这样的故事还是头一回听说。和音岛的海滩很小,连个像样的港口都难以修建,却在这种地方建起了一座巨大的西式建筑……不难想象,当时克服了多少技术性难题和客观环境的限制。
“已经二十年了呀……”
尚美提着随身行李,走在通往和音馆的小路上。那犹豫迟疑的步伐究竟是对已逝“青春”的致敬,还是对自己背叛了梦想的悔恨(乌有出自本能地讨厌“青春”这个暧昧的词,但又感觉它有着其他词语无法表述的魅力)。通往和音馆的坡道曲折陡峭,提着行李攀爬绝不轻松,但他们没有任何怨言,在爬满番杏藤蔓的沙石路上不疾不徐地迈步前行。
“二十年来你们一次也没来过吗?”乌有问道。
村泽停下脚步,迟疑片刻后点了点头。
“是啊。这次来也算是对那段美好的青春岁月的追忆吧。”
同时也是对无法愈合的创伤的追忆吧。离开这座岛是因为真宫和音的死,不想再靠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村泽的话也只是对想要忘却的事实的辩白而已。莫非他们在决定离开的同时也放弃了自己的信仰?
乌有想知道,却不敢追问下去。
那为什么又回来了?是因为伤痛已经淡去了吗?难道疮痂剥落、伤口愈合,曾经的伤痛就淡到可以当作单纯的回忆拿来诉说了吗?
也许吧。不知道真宫和音拥有怎样的影响与支配力,但当年他们都只有二十几岁而已,或许很清楚,终有一日必将从那段往事中挣脱出来,不能一直沉溺于回忆之中。
年仅二十一岁的乌有虽然尚且无法理解时间的杀伤力(尽管装出很懂的样子),但想想儿时的纯真已然消逝的现在,他意识到,如此下去今后将有很多东西从自己身上逝去。对于这种有可能无休无止的消逝,乌有感到害怕。如果真是留下深刻印象的人或事,应该永远也不会忘记吧,他忍不住这么想,就像对这十年始终念念不忘一样。
乌有从手提包中取出相机,将镜头对准站在和音馆前一动不动的四个人。“青春的再会”……报道的副标题陡然浮现在他的脑海。太老套了,不能用。
“挺重的吧?”神父很体贴地问乌有。他本人倒是一身轻松,只随身带了个黑色的蛙嘴皮包。他虽非圣弗朗西斯科[1],但看样子也崇尚清贫。在不是信徒的人看来,教派不同教义也不同的财主神父似乎不太顺眼。
“嗯,有点。”乌有答道,之后望向桐璃。
只见桐璃正拖着一个沉重的红色行李箱跟在后面。她本来还想多带一个箱子,被乌有以工作为由制止了。
“真是一点没变哪!跟我们在的时候一个样子,看来维护得很好。”
结城透过墨镜仰望着立在眼前的纯白色建筑,接着露出一丝笑容。
“那之后水镜一直住在这里吗?”
面对尚美的提问,结城随即收起笑容点了点头。
“是吧。他那个人,肯定的。”
走近和音馆才发现白色外墙上有些浅灰色的斑驳,但并不影响建筑的雅致。干爽的砂砾路上有一串看似是猫咪留下的脚印,也许是仆人养的猫。“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就是……”这句与眼下情况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突然从乌有的脑海掠过。如果是那只猫的话……和音馆的门厅形状酷似壁炉,是这栋建筑唯一的入口……
好似要率先出来迎接贵宾一样,和音馆的门廊突出,上面覆满了精致的装饰物。门廊上方的山形墙呈等腰三角形状,四根支撑墙体的柱子上都刻有小天使。天花板上有盏灯,上面罩着一顶点缀着柏树叶子的银伞。以灯为中心,雕饰花纹向外层层扩散,形成同心圆。不过,在乌有看来,这个风格古典的门廊很不协调,不知哪里让人感觉不太安稳。
厚重的双开大门朝外打开,似乎算准了他们的到来。一位自称真锅道代的小个子仆人迎出来,她五十多岁的样子,头发束在脑后,白发十分明显。据说道代与丈夫泰行是七人组合各奔东西后才被雇用的,二十年里一直在岛上照顾水镜。平日里食材和日用品的采购,以及与外界的接触与交涉都由他们俩负责。乌有不由得心生诧异,孤僻的水镜另做他论,这两个人为何也能在这座孤岛上生活这么久?毕竟二十年前他们还只有三十几岁。难道是格外高的薪水,还是他们夫妇做了什么需要避人耳目的丑事?肯定是后者。道代那胆怯而阴郁的眼神让乌有更加确定就是如此。那眼神实在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欢迎光临!让大家久等了。”
道代个头不高,声音却很洪亮。
“主人吩咐说,大家可以入住以前住过的房间。”
“太好了!”村泽听后很激动,大声回应。
尚美用双手捂住嘴,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主人说请大家像过去一样随意。”
“这么安排真是太让人高兴了。那我们就先休息一下再去问候水镜。还是以前的房间,对吧?”
道代还没回答,结城就轻松地拎起两个旅行包,快步跑上了铺着红地毯的旧式螺旋楼梯。村泽夫妇和神父安静地跟在后面,与结城不同,他们走得很慢,细细打量着门厅里的装饰品。每一个都还是老样子,感觉好似打开了二十年前埋下的时光胶囊。
“晚餐时间是六点。”
“这幅画竟然还在。”
二楼传来村泽夫人的声音。
“我带两位去房间。”道代瞥了乌有一眼,确认道,“是两个房间吧?”
桐璃抢在乌有之前大声回答“当然了”,道代被逗笑了。乌有无奈地在后面跟了句“是的”,语气颇有些恼火。道代的笑声有点暧昧,让人很不舒服。
“接下来的一周,请多多关照!”
乌有避开道代的眼睛,冲她微微鞠了一躬,随即兴致不高地环视了一下四周。
*
道代走在前面,大概还是觉得好笑吧,手依然捂着嘴,缩着脖子,背影既滑稽又可怕,让人不禁想起德彪西的《木偶的步态舞》。
“……走吧,桐璃。”
乌有叹了口气,拎起包跟在道代的后面。有那么好笑吗?莫名其妙。
再次打量和音馆内部,乌有似乎明白了刚才的不安源自何处。从门厅到楼梯这段距离还没什么问题,但一踏上楼梯,似乎立刻就失去了平衡。楼梯不陡,挺平缓的,但并非竖直上升,而是扭向一侧,就像曲率半径较大的螺旋式楼梯似的。
因此,感觉不偏不倚,可不知不觉身体就从楼梯中央向有扶手的一侧靠去。这可能是设计巧妙导致的效果,看上去明明是直线形的楼梯,实际走起来却会向一侧偏移。
也就是说,这栋建筑本身就有些歪斜。如果歪斜是指偏离直线的话,这里所说的直线就是指长、宽、高三个维度相互垂直构成的空间。但是,和音馆内的天花板、柱子和地板,无论哪两个看起来又都是相互垂直的。真是不可思议!而且到处如此。
乌有在楼梯中间站住脚,仔细观察了片刻,没有看出异样。仅仅是感觉上歪斜,视觉上却找不出一点问题,真是奇妙又怪异。还有一点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那就是桐璃也在一脸诧异地爬楼梯,可在乌有看来就像蛇在爬行一样,迈步的样子像是个烂醉如泥或得了热病的人。在桐璃看来,自己的背影应该也是摇摇晃晃的吧,乌有想。可自己明明意识清醒、步伐稳健啊,而且这一点就像自己是自己,桐璃是桐璃一样确定不移呀。
道代显然已经习惯了这个楼梯,稳稳地走在台阶的正中央。乌有跟在她身后,想学她怎么走,但一下子学不来。安全起见,他只能扶着扶手,除两条腿之外,又多了扶手这个新的支点,楼梯比刚才好走了许多。
与装饰过多的门廊相比,墙上和天花板的装饰都很简单,不是那么考究。塔状门厅挑高很高,有四层楼的高度,房梁从四根柱子的顶端向上聚拢,形成拱形的房顶。墙壁和房梁都是纯白色,看起来很淡雅。房梁向上聚拢形成的拱形稍显扭曲,在顶端又极其自然地交汇在了一起,让人不免诧异究竟采用了什么原理,忍不住会多看上几眼。接着,乌有将目光从房顶移向房梁与墙壁,这才发现房梁的阴影处虽然都刷成了白色,但做了浓淡渐进的设计,离天花板越近刷得越细腻,给人感觉整个天花板仿佛浮在半空中,正慢慢向天空飘去。柱子上画着几何风格的狮子,金色的线条很细,与柱子的颜色形成鲜明对比,视觉冲击力非常强烈。
“请走这边!”
到三楼后,道代向左边转去。朝东西两侧延伸的走廊明显是歪斜的,那种感觉已经不是“不安稳”这个含混不清的词可以形容的了。就像发烧时感到头重脚轻一样,整栋房子越往上走歪斜得越厉害,走廊也是斜的,好似故意设计成一眼望不到头的样子。不过,与门厅的拱形房顶不同,这里的弯曲不是曲线,而是由直线和夹角构成的。
“好怪的房子!”
乌有的耳边响起一声不解的咕哝。是桐璃。她平时就喜欢将“怪”字挂在嘴边,这次还真说对了。房间分布在走廊两边,房门是栎树材质的。感觉每经过一扇房门都要向右或向左转一个近似直角的角度,但回头一看,刚刚走过的路又几乎都是直线。此时人仿佛被圈在一个三角形的空间里,不过左右两侧的墙壁都只是稍微有些歪斜,这应该是故意设计出来的效果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又是谁设计了这个错觉画似的世界呢?那个人应该很精通心理学与人体工学吧。当然,这种设计挺低级的。
“两位的房间在这里。”道代站定后说。
经过村泽他们的房间后,三楼左侧最里面的两间房被安排给了乌有和桐璃。两间房隔着走廊相对而立,在三楼,而且又在最里面,所以歪斜得最为严重。两扇房门斜对着,就像地层因地震发生了移动似的。门牌是镀金的,周围装饰着常青藤,但上面是空白,没有像经过的房间那样刻着“MURASAWA”“YUK I”之类的文字。
“餐厅在一楼,大厅的右侧。晚餐六点开始。接下来两位可以稍事休息。”道代低着头生硬地说道,好像在背诵记好的台词一样。
二十年来无人造访,作为仆人他们一直在照顾水镜一个人,难怪腔调这么别扭。
“洗脸台里面的门分别连着浴室和厕所。嗯……您贵姓?”
“如月乌有。这是我的助手舞奈桐璃。”
桐璃轻轻点了下头。
“请多关照!”
“好可爱的姑娘!”
“谢谢!真不好意思。”桐璃自我陶醉似的接着说,“经常有人这么说我……”
道代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表情与面对乌有时完全不同。
“如月先生请用左手边的房间。舞奈小姐住对面。”
“谢谢!……晚饭是真锅女士您做吗?”
“我也做,不过主要是我丈夫做。他以前当过厨师,厨艺还不错。”
道代轻巧地走了回去。这个人说不上令人讨厌,但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不仅仅是眼神、表情和微驼的身躯,她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与他人保持距离,不,是试图疏远他人的气息。这让乌有愈加觉得这里以前发生过什么,对,就在他们在这座孤岛上远离人群生活的二十年里。
“这边看不到海呢。”道代走了之后,桐璃打量着被安排给自己的房间说,“这边靠山。”
房子坐北朝南,这条走廊位于房子的右侧,也就是伸向西边。桐璃的房间在走廊右边,也就是朝北开窗的一侧。和音馆建在小岛的南边,所以朝北的窗户看到的不是波光粼粼的大海,而是绿树成荫的半山腰。
“……是吧。”
大约沉默了几秒钟之后,她又像平时那样眼睛朝上方看着,声音像猫咪般甜腻地说:“乌有,咱们换下房间好不好?”
“为什么?”
乌有当然知道原因,却装出没察觉的样子冷淡地反问。
桐璃有点不耐烦地说:“我想看海,那肯定是住靠海的房间最好了……对呀,早晨醒来就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还有海风吹动窗帘的声音……好不好?”
“海风啊,我倒觉得黏糊糊的。”
“所以嘛,乌有更适合住靠山的房间,肯定的。就这样好吧?”
自以为说动了乌有,桐璃得意地笑了。
对此,乌有只好无奈地说:“好吧!反正我住哪边都行。”
“太好了。谢啦!领你情啦。”桐璃高兴地说,随即轻轻地拖起行李,灵巧地朝乌有挥了挥手说:“那就待会儿见!”接着立刻闪进了对面那间朝向大海的房间。她会怎么领情呢?肯定立刻就忘了,她一直都是这样的。而且不该说领情,应该说感恩才对吧。乌有发现自己忘记对她强调“这是工作”了。太累了!乌有没有追上去,而是进了刚刚换的房间。
房间很大,看上去足有四十平方米。地上铺着大理石地砖,墙壁和天花板都是纯白色的,门对面是一扇很大的窗户,整间房就像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度假酒店房一样。只是房间的形状不是方形,而是有些歪斜的菱形,由于窗户朝北开,采光很差……房间里除了床和桌子外,就只有墙上挂着的一幅画,空荡荡的,感觉很冷清。如果也像度假酒店那样放台电视机就好了,那样的话感觉可能就完全不同了。
窗户上挂着厚厚的柠檬色窗帘,几乎遮住了所有夕阳的光芒。窗帘内侧挂着白色纱帘,此时被束在窗户两侧。房间角落装了一台崭新的空调,也许是为了今天专门装的吧,与使用多年、已经陈旧掉色的墙壁和家具相比,空调的光泽格外醒目。
等回过神来,乌有才发现这真是一个与海风吹拂的世界完全绝缘的房间。桐璃的直觉果然是对的。话虽如此,面朝大海的房间,盛夏时若开着窗户会很难入睡吧。桐璃那边感觉如何呢?乌有不由得笑了,无论多吵她都会开着窗睡吧。对,很可能这样。
裱框了的装饰画色彩单调,乍一看以为是幅抽象画,仔细看更像是肖像画。人物好像穿了一件黑色衣服,脸上的眼睛和嘴巴由几条曲线勾勒而成,歪歪扭扭地点在上面,很像福笑游戏[2]里的多福丑脸。通过各个部位的组合以及色彩的搭配,勉强能认出那是张脸。至于胸部和手脚,都被漆黑的斜线野蛮地斩断了,原本的姿态遭到彻底破坏。这恐怕是毕加索等人推崇的立体派画作……或许奇怪的画才配得上奇怪建筑里的奇怪房间。而这一切似乎让人越来越喘不过气来了……
乌有将视线从画上移开,随即拉开了窗帘。他用力将窗户向外推开,眺望着眼前的风景。整栋房子建在异常平坦的地方,低头就可以看到宽敞的中院。原以为房子紧挨着山,但其实被桐璃嫌弃的繁茂山林远在百米之外,丝毫不会遮挡视野。看着酷似从山间温泉的旅馆檐廊上远眺到的景色,令人心情平静,不过感觉有点老气横秋,若是秋天就好了,红叶应该会把这里映衬得格外美丽吧。乌有心中不由得有些遗憾。
说起温泉旅馆,旅馆与山之间通常会隔一条小河,可从宽大的飘窗俯瞰美景一般是最大的卖点。然而和音馆不同,窗户与山之间是宽敞的中院,而且有海。海和海滩本来位于房子的另一面,但由于海浪长期侵蚀,靠山的中院内侧被冲出了陡峭的断崖,涌入了一个小海湾,包括栈桥在内的和音馆周边因此成了一个狭长半岛。来的时候,视线被和音馆遮蔽,乌有并没有发现这点。
这里看不到海,所以桐璃要求换房间,但其实也可以看到一小片海。海和山都能看到,倒不如说自己赚了……只是看不到海滩和地平线而已。
和音馆的北侧有平缓的弧度,好似圆形竞技场内侧。这栋建筑从正面看是平的,但做成平面图的话,就成了一边是平面的凹镜。乌有的房间在楼的最西端,与同是三楼的最东端房间斜对着,夹角约一百三十五度。两间房之间有段距离,加上对面的窗帘紧闭,因此无法看到房间里面。
中院没有草坪,因为靠海,地上铺满白色砂砾,晶莹剔透,好似初降的新雪一般细腻柔软。上面既无脚印,也没有风吹过的痕迹,更是看不到一点污垢和起伏,干净平整。这一点从三楼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如果赤脚在上面行走,感觉肯定很好。
在中院一侧,离房子约五十米处,也就是相当于凹镜焦点的位置,有个大理石材质的圆形小舞台。圆形舞台上方是由圆柱支撑起来的拱形屋顶,屋顶形状典雅卓绝,让人不禁联想到古希腊或古罗马的遗迹。圆形舞台里面有一个同样是大理石材质的展望台,栏杆之外就是不断被波涛拍打的悬崖峭壁。
大概看了一下周遭的环境后,乌有放下心来。他将夹克挂进衣柜,从放在书桌一侧的包中取出采访用器材——微型录音机、笔记本、签字笔、相机等。这次采访虽不是贴身采访,没必要一直绷着神经,但也不能掉以轻心。目前为止,采访比自己年长一倍的人,包括社长夫人那次,虽然积累了一定经验,但感觉还未掌握要领。乌有生性不爱社交,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所以采访时总是提不出深刻的问题。加上对方看自己这么年轻,经常不认真回答,大概他们认定这次的采访搞不出什么花样。“追忆青春年华”——本次采访的口号十分新颖,但最后效果可能会与口号相去甚远,甚至会让人扫兴。可这也不全是自己的责任啊,总编也应该负一半责任吧,是他指定自己这种毛头小子来做这项工作的。乌有已经准备好了退路。
此外,他不知道该从什么角度去接近这些人。一般来说,写写同学聚会的现场气氛或对已逝青春的缅怀,就能应付过去,但既然这场聚会整体罩着“真宫和音”这一神秘面纱,报道就不得不写得纯真浪漫些。
但是……做这个采访真的需要一周时间吗?乌有从接下这个任务就感到怀疑。身处孤岛,不可能提前回去,而且乌有对采访的内容不感兴趣。本来嘛,为了追忆一个多年前仅出演过一部电影的“偶像”而举办的聚会,能有什么引人关注的地方呢?
听到真宫和音这个名字,即便电影通,不,即便那些对电影发展史了如指掌并以此为荣的年长者,也记不起她是谁吧。就算加上注解,说她曾在二十一年前主演过《春与秋的奏鸣曲》这部电影,结果也是一样的吧。《春与秋的奏鸣曲》的确公映了,但因水镜个人的坚持,只在小型电影院(如今所谓的迷你影院)里放映过,而且只是在京都市郊的一家小型电影院里上映过一周时间,影评出来之前观众寥寥无几。当时的电影杂志上仅仅登载了两行差评,“内容空洞,果然是业余人士拍的”。由于没有举办试映,看过这部电影的评论家应该也屈指可数。
此外,电影的版权和底片都在水镜手中,尽管如今流行制作DVD,但《春与秋的奏鸣曲》无法做成DVD,自然也无法买到、无法租到。当然,可能市场上也没这种需求。公映时间仅一周,只有很小一撮观众知道电影的内容,说起来,这部电影充其量也就是个“梦幻之作”。但是,这部并非“梦幻名作”的“梦幻之作”,竟然形象地表达了“物以稀为贵”的意思。真有些讽刺!
乌有当然也没看过。编辑部内自称电影通的人说是看过,却连演员的名字都叫不出。尽管电影对这次采访非常重要,但除了那两行影评之外,乌有没有任何渠道去了解这部电影。真宫和音只主演过这一部电影,之后再未在银幕上出现过。这部电影和真宫和音这个名字开始为人所知是在两三个月后,也就是这几个人被真宫和音吸引(也可以说是狂热地迷恋),并由此开始在这个岛上共同生活之时。如果放在当下,这件事可能会引起广泛关注,但在当时,周刊和报纸上都只有寥寥数行报道。大概是当年这种头脑发热的年轻人比比皆是,也可能因为新闻焦点都放在了热火朝天的学生运动上,根本无暇顾及此事吧。
不过,有一点让人比较在意(乌有也是后来才注意到事情的先后顺序)。那就是这几个人并非是在看了和音出演的电影之后才被和音吸引的。他们迷恋的不是银幕上的和音,而是真实生活中的这个人,所以才拍摄了电影《春与秋的奏鸣曲》。也就是说,他们是电影制作人员,为了宣传并记录和音的魅力,才聚集在尚美的哥哥——武藤的周围,共同制作拍摄了《春与秋的奏鸣曲》。
那么,电影拍摄前的和音是什么样的呢?估计只是个普通少女。身为普通学生的他们,将普通少女真宫和音强力打造成一名艺人,在找到水镜这个赞助商后拍摄了一部电影。
对真宫和音来说,这是一个灰姑娘般的梦幻故事。然而,在那之后,他们并未借着电影的契机把她塑造成明星,而是将她带到一个无人岛上,开始了与社会隔绝的生活。武藤,不,这帮人做出这种矛盾行为的目的何在?难道只是为了拍一部影片留作纪念吗?
而且,最奇怪的是,如同神秘的灰姑娘一般,真宫和音的原名、出生地、经历、过去等所有的一切,直到现在都不甚明了。
结果,上岛之前乌有连一张和音的照片都没找到。这里是和音岛,来者都是真宫和音的崇拜者。虽然手头信息匮乏,但因为乌有对这件事毫无兴趣,所以准备工作不足他也不以为意。
——到时直接问他们就行了。与平时近乎胆怯的小心翼翼不同,乌有一只手拿着录音机,乐观地想象着接下来的采访。
*
“乌有。”
桐璃喊了一声,没敲门就进来了。朝房间里面瞥了一眼后咕哝道“好暗哪”。
“还好跟你换了房间。开开窗可以吗?”
不等乌有回答,她就打开了刚刚才关上的白色窗户。海风吹进来,房间里响起窗帘轻轻摇曳的声音。
“休息好了吗?”
“本来就不累。我又不像你似的上了年纪,看,我依旧活力十足!”
桐璃摆出大力士秀手臂肌肉的姿势。当然,她白皙瘦弱的手臂上并没有隆起肌肉,只不过这个动作展示出她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活力。
“你刚刚明明累得够呛啊。”
“这里好棒啊!连窗户上的小五金都这么精致,跟古董似的,这个花纹像朵百合花,刷成白色的窗户真好看。大海就在眼前,来这儿可真好。”
“别忘了我们是来工作的。你的房间,大海近在咫尺吧。”
“你这里也能听到大海的声音呀。我只是感叹一下而已,这都不行?……话说回来,那些人以前就住这里呢。”
“只住了一年。”
“真好!”
桐璃双肘支在窗框上,望着圆形舞台的方向。
“是吗?”
窗外传来海浪声,乌有从包里拿出一件衬衫。
“你不想住这种豪宅吗?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就住在豪宅里,但还是比不上这里。我一直很羡慕她呢。不过是住得稍好一些,看起来就与众不同了。”桐璃认真地反驳道。
乌有想好好解释一下,却不知该说什么。
“就是你之前说过的那个女孩吗?”
“对,就是箕面。像现在这样,凉爽的海风从窗外吹进来,窗帘轻轻摆动,我们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书,不好吗?”
“然后再养一只阿富汗犬对吧?”
最近看的小说和漫画浮现在脑海里,乌有迎合似的回答。
桐璃两手抵着窗框,回头问道:“不好吗?”
“不过,一个人在这种地方住得了二十年吗?买件衣服都费劲。”
“没关系吧。习惯了就好。反正衣服都是订制的。”
“习惯了就好?我不相信你能受得了。”
乌有不相信自己可以忍受这种生活。虽然他喜欢孤独,且总是一个人待着,但也得在周围有人的前提下才做得到,更何况这和从一开始就生活在无人的世界中是不同的。
“那我就忍给你看。”
“不可能。”乌有立刻否定,“就你这样的人……”
“你想说什么?我怎么啦?”
“总之,你得先找到允许你在这里住下来的人。”
“没错。不过这个人肯定不会是你,你可不行。”
乌有知道自己肯定不行,可此刻乌有觉得这个“不行”似乎另有含义。
“那你可得好好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了,不要让别人觉得你品行不端。总逃学可不行。”
“好了,只要相信自己就行了。自信最重要。对自己要求苛刻的人肯定不快乐。”
桐璃转头望向窗外的山景。这回她将双肘支在窗框上,两手托腮,似乎在模仿箕面或那些待在深闺中的大小姐。只要安安静静地待着,桐璃其实还挺像个大家闺秀的。看着她微微探出身去的背影,乌有没出声,却在心里默默感叹。
“不过,那个叫水镜的人,为什么能在这里住二十年。大家都走了,他不觉得孤独吗?”
“可能有什么东西支撑着他吧。”
听上去像是知道原因,但实际上怎么回事乌有并不清楚。或许是真宫和音将这个富豪留在了岛上吧。推测有些简单粗暴,可目前也只能想到这些了。
“桐璃,你不也经常一个人在桂川上发呆吗?”
“发呆?你真没礼貌。我那是在想事情呢。”
“想什么?”
“好多好多哟。”
桐璃故作深沉地笑着说,可笑容无法掩饰她那点小心思。
“你不也经常一个人闲逛吗?就别说人家了……你看,中庭对面那个东西是什么?那个希腊风的圆圆的东西。”
“展望台吧。看海用的。”乌有一边收拾着桌上的小物件一边回答。
“可是还有个像屋顶一样的东西呢。”
“不是像,那就是屋顶。应该是个圆形舞台吧……别说这个了,你准备好了吗?”
“还没。”桐璃“啪”地一下关上窗,问道,“准备?要做什么准备?”
“换衣服呀。你不会打算穿这身去采访吧?”
“对呀,我就是这么想的。这么穿不行吗?”
接着她轻轻地提了下短裙裙摆,就像故意想惹乌有生气。
“这里可是度假圣地呀。”
“得穿得再活泼一些才行。”
“哦,活泼……”桐璃像在取笑乌有的发音一般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接着耸耸肩说,“知道了,按你说的做。”说完她快步穿过房间走向门口,临出门前还加了一句“这是工作嘛”。
“别忘了你是助手。”
“嗯,活泼些。”
“给你十分钟,十分钟后我们去见水镜先生。”
“我也一起去?”
乌有瞪了她一眼。
“当然。你有意见?”
“那等拜访结束后我可以去趟展望台吗?”
“……结束后再说。”
“知道了,老大。”
桐璃冲乌有敬了一个礼,然后飞快地走出了房间,马上从对面传来房门关上的声音。她真的明白了吗?乌有望着房门叹息道:“今天这是第几次了……”
[1] 天主教方济各会和方济各女修会的创始人,又称圣方济各。他出生于富裕家庭,但坚持清贫的修行生活,是一位苦修行者。
[2] 一种日本传统游戏,在新年期间玩。游戏规则是玩家蒙上眼睛,将眉毛、眼睛、鼻子等部位的贴纸贴到空白的多福的脸上,类似中国的“蒙眼贴鼻子”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