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疯牛冲阵时,我在数弟弟
大军后阵已至。
八马并驾的金辇缓缓驶来。
金辇帘角悬着半枚虎符。
金珠帘后隐隐可见一人半倚而坐,未曾露面,只闻其声:
“老七……活着就好。”
“父王未归,儿不敢死。”
“还请父王恕昭珩身体不适,不能全大礼。”
陆昭珩倚车轻咳,拱手揖礼,声音温润。
须臾。
辇前金蹄钉“哒哒”碾过雪地,毫不停留。
八马齐步驶行,帘后再无一语。
仿佛这寥寥一句,便是天地边界。
“当归。”
陆昭珩将酒坛递给丫鬟,指尖在坛口轻叩三下。
“收好了,待……”
陆昭珩的话被打断,侧眸看去,只见远处牛蹄惊鸣。
雪尘中。
三头大小疯牛带着铁索狂冲而来。
……
忽有十数骑自后奔至,打头者箭囊空空。
正是陆昭珩的二哥,其面如玉骨,背脊挺拔。
“牛……出圈了。”
陆明珀冷冷开口,对身后数骑随从指了指山道下方一群耕牛。
“六弟、八弟、十一弟又在比试箭艺了。”
话音未落,前方三声牛吼!
“哞……哞……哞……!”
疯牛破缰,拖着车辕、铁锁,红目灼灼,直冲贾府诸生!
贾瑞一屁股坐地:“我的天娘咧!”
贾菌吓得转身就钻雪堆。
远处捧雪洗脸的贾环脚下一滑。
直接被疯牛撞顶挂上树梢“哇哇”大哭!
“呜哇……娘亲救我!!!”
疯牛红着眼朝青帷马车冲来时。
燕破虏正蹲在车辕上啃羊腿。
“公……”
他刚吼出半嗓子,突然瞥见牛背上趴着的黑蜘蛛。
顿时浑身汗毛倒竖:“娘咧!八脚阎王又回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
这铁塔般的汉子竟一个鹞子翻身窜进车厢,扛起陆昭珩就跑。
可怜公子手里的那碗药酒,“咣当”扣了自己一脸。
“斩秋。”
陆昭珩坐在燕破虏的肩膀上低呼。
“在。”
丫鬟当归肃声应道。
“别让疯牛伤及太爷,其他人,无妨。”
“是。”
“借过借过!”
燕破虏边跑边吼,迎面撞上贾宝玉的马车。
车里正传来宝二爷陶醉的吟诵:“雪沃梅梢一点红……”
“嘭~~”
宝玉连人带车在空中划出优美弧线。
“噗”地栽进雪堆。
倒插葱似的只露两只锦靴在外乱蹬。
还魂的秦钟慌慌张张跑来拔萝卜似的往外拽:“宝兄!宝兄可还魂否?”
雪堆里传来闷声闷气的回应:
“真个妙哉……此乃……雪葬风流……“
宝二爷最后从雪地里起身,几是摔出诗感来了。
此时的他,显然无心去责怪珩表哥马夫的莽撞行为。
燕破虏扛着主子狂奔出二十丈才刹住脚。
“呃~”
“公子~那什么……蜘蛛确实比疯牛吓人。”
……
娇滴滴的丫鬟突然闪身而出。
当归的裙裾在风中翻起浪花。
看似纤弱的手腕一翻,袖中突然滑出根包铜的捣药杵。
“畜生!”
当归轻叱一声,药杵精准敲在牛鼻环上。
“铛”的震响声中。
疯牛吃痛偏头,前蹄重重踏在青石板上,石屑飞溅。
趁着疯牛晃神的刹那。
当归纤腰一拧闪到侧面。
药杵顺势捅进牛颈褶皱里某个穴位。
“哞~~”
疯牛突然前膝一软,轰然跪地。
喷着白沫的嘴离贾代儒轿帘仅三寸。
雪沫混着牛涎溅在轿帘上。
当归早已退开两步,捣药杵不知何时又藏回袖中。
只剩微微发颤的指尖暴露了方才的惊险。
梅枝乱颤间。
唯有贾兰看清当归这一手。
“当、当归姐姐的手……”小贾兰瞪大眼睛。
“公子咯血……”少女甩着手腕抿唇轻笑,“奴婢捣药的铜杵,重十八斤。”
远处传来护院的铜锣声。
而老学究正攥着染血的牛角,在雪堆里昏死过去。
当归指尖一滴牛血坠地,恰似她昨日在药碾里挤出的那朵山茶。
……
王府前军统领远远看着疯牛之乱。
低声对身侧副将道:“是照着位置赶来的。”
副将惊疑:“七公子车驾?”
统领面无表情:“七公子侍女那一掌……是警告。”
“什么警告?”副将吞了口唾沫。
“再放野狗过来,下回可不只打牛。”
副将瞬间意会。
这是世子悬而未决的根本原因。
……
雪尘未落,金辇已远。
官道尽头忽又传来环佩叮咚之声。
七十二名绛衣侍女策马而来。
马上佩刀映日,腰间“靖西”字玉牌叮咚相击。
正是王府女眷前导。
紧随其后的,是靖西王府的女眷车驾。
靖西王正妃顾氏的车辇缓缓驶来。
年仅六岁的十六郎陆明瑭从窗边探出小脑袋。
其突然指着路旁:“娘亲看!疯牛!”
第三任继妃顾氏慌忙伸手去拦:“瑭儿当心磕着……”
话音未落自己先碰倒了青瓷花瓶。
她涨红着脸用袖子去接。
腕间缠着的祈福红绳突然断裂,琉璃珠子滚了满车。
车帘翻飞间,可见她手忙脚乱捡珠子的模样。
连靖西王亲赐的金丝步摇都滑落鬓边。
……
檀木书车吱呀作响。
素纱帷幔的银顶车辇缓缓驶过。
双十年华的南宫侧妃正专注批注《诗经》,忽被喧闹惊动。
抬眼看见疯牛冲来,她竟下意识举起砚台要砸,发现是活物又慌忙收手。
侍女惊呼:“夫人!圣上御赐的松烟墨!”
南宫低头看着溅满墨点的月白裙摆,反倒笑了:“正好,改画墨梅。”
……
官道上的雪泥飞溅,青莲素轿缓缓行来。
车帘微掀。
那轿中美人,虽一身素衣,却难掩身段之惑。
袍襟微敞,露出锁骨如削玉,胸前微隆处随轿晃微颤,偏不显轻浮,恰是“丰而不腻,媚而不俗”。
她身姿极妙,腰肢纤细得几近一握,下裳却似掩不住那盈盈丰臀。
坐卧间曲线如波,端的是“柳腰莲步,天生风骨”。
雪光映入,映得她衣衫半透,胸前起伏间绣着一朵佛莲,隐在轻纱之后,恍如暮雪初融,春意乍现。
侧妃吴爱莲指尖拨珠,红唇轻启,似嗔似笑,连一旁的侍女都忍不住低头避目。
忽听得“咔”的一声轻响。
那串青玉佛珠竟断了线。
檀木珠子滚落在雪地上,诡异地排成一个“孝”字。
“夫人当心!”
大丫鬟慌忙去接,却见吴爱莲鬓边那支“清心莲”银簪滑落。
簪尖不偏不倚刺穿了落在轿中的《女戒》残页,正正扎在“从夫”二字上。
“九郎的《孝经》……”
吴爱莲指尖拨动佛珠,忽而蹙眉,“再加十遍。”
远处传来三郎与六郎斗箭的嬉闹声。
她眉头舒展,却又在瞥见南宫氏的书车时攥紧了帕子。
“去取炭例来。”
吴爱莲轻声吩咐,腕间佛珠映着雪光。
三颗刻着“孝”“悌”“忠”的檀木珠悄然滑入袖中。
须臾,吴爱莲望着前头的银顶书车,手指悄悄掐断了一颗檀木珠。
“南宫氏……好个书香门第的做派。”
“到底是世家的小姐,连讨炭都要写成锦绣文章。”
……
陆昭珩倚在梅枝下,指尖轻叩着箭囊:
“疯牛莽撞,不知兵家诡道。”
他忽然低笑起来,眼尾扫过不远处雪地上僵直的牛尸:
“可惜本公子……是头饿狼。”
山道尽头。
靖西王的旌旗卷着雪尘渐远。
陆昭珩忽然开始数那些华盖:
“一、二…十五…”
碎雪落进他半阖的眼睫:
“十年不见,父王倒是龙精虎猛……”
尾音刻意拖长,惊起枝头寒雀。
“十五位公子……“陆昭珩摩挲着箭尾刻痕轻笑,“竟养不出一个世子。”
最后一片梅瓣坠地时。
王辇已消失在风雪中。
陆昭珩忽然按住自己颈侧:
“就是不知父王的刀……”
指腹下脉搏跳动,与远处战鼓渐渐同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