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旅行者:失落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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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引言

战栗。

首先是一阵战栗。

战栗持续、压迫、传递、蔓延、扩散、加剧,变成两阵、十五阵、五十阵战栗,征服皮肤,唤醒感官。

男人睁开眼睛。

黑夜……寂静……凉爽……口渴……

他看着四周的黑暗,倘若他不知身处何地,这无边的黑暗肯定会吓到他。他蜷缩在潮湿的石灰岩石上,呼吸着醒脑提神的空气,空气灌满肺泡,激活内脏。活着的喜悦……重生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比出生还美妙……

任务完成后,战栗消散,男人的身体恢复知觉。

解除胎儿似的体位,男人小心翼翼转过身,仔细感受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在意志引导下,他双手举过头顶,手指弯曲,关节咔咔作响;放下双手,抚摸胸口,滑过腹部,触摸小腹尽头的体毛,触碰到微热的生殖器。他命令脚踝放松,抬起脚,向右歪、向左歪,画圈圈,随后又将大腿抬到胸口。所有动作执行无误。他会落下后遗症吗?有什么地方受伤吗?他的仔细触摸证实了他甚至连一个伤疤都没有。他二十五岁的身体完好无损。

“诺姆……”

他的名字在黑暗的洞穴中回荡。哇!他的声音也毫无问题。

他皱起眉。在洞壁间跳跃的音符扰乱了气氛。一个词,就一个词,人类、部落、民族、国家、历史便蜂拥而入,带着沉重和压迫性的威胁,如此远离他从前所体验到的动物性快乐。诺姆,他的名字让他不堪重负。诺姆。他这样叫自己,因为没有母亲、没有父亲轻轻呼出这些音节。诺姆。孤独。极度孤独。就这一点来说,重生不如出生……

他直起身子,脑袋一下子撞上山洞的石头。眩晕了几秒,他摸摸头皮,冷静下来,在黑暗中盘算离开这个洞穴,去到毗邻的第二个山洞。

出口藏在哪里呢?他的手掌探寻着洞壁,那里有缝隙、皱褶、拐角,却没有出口。什么?这里发生的爆炸难道引发了塌方,将洞口堵住了?他拼命捶打洞壁,徒劳。他被这些大石头困住了吗?他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手臂冒汗。

你要镇定。有章法地重新开始。

诺姆跪下来,找好一个参照点,重新摸索洞壁。一块小石头松动了,另一块也动了,还有第三块:他发现了一个通道。

他钻了进去。

往右拐。

他记得把背包放在了右侧,但愿背包还在,爆炸没有将它……

潮湿的背包,很是真切,触碰到他的手指。

他放心了,掏出一只打火机,几颗火花过后,一枚火焰腾起。被火舌晃到眼睛,他转过脸,眨了几下眼皮,眼前一片模糊。有多长时间他的双目没见任何东西了?

他逐渐适应了光线,仔细观察着岩壁。岩石表层泛着光泽,湿润,有蓬松的气孔,呈粉红色,性感而女性化,它呈现出的柔和皱痕吸引了他,这一处的皱痕很像头颈、耳朵、腋窝,那里像腹股沟、阴唇、阴蒂及阴道的神秘阴影。诺姆蜷缩在大地中央,这大地之腹由几千年来的液体和矿物交织,水滴勾勒出轮廓。环绕诺姆的一切不是被雕刻出来的,而是渗漏而成。

他的下身突然勃起,这让他感觉有趣,自己最后一次做爱是什么时候来着?

他从背包底部摸到一截蜡烛,点上,随后把打火机放回包中。穿上内衣、长裤、麻布衬衫和凉鞋。

他笑了。他记起来有一天早晨,他赤条条地从洞窟中冲出来,吓坏了一群农民。

他穿上衣服,手握蜡烛,走入他知道的那些狭窄通道。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地面妨碍着他,他左右腾挪,放慢脚步,有时爬行,有时抱住一根根石柱,最后沿狭窄通道滚落,一直到裂口处的一个大凹坑才停下。

一束微光让他吃了一惊,很蹊跷,还有一些响动。

怎么回事?他的老巢被人闯入了?通常这里只听得见流水的汩汩声。他吹灭蜡烛,小心翼翼朝锯齿状的洞口走去。

一些声音传过来,远处有隐约的马达轰鸣声。他走到弯弯曲曲的通道的尽头,探出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山洞被占领了。大功率的射灯照亮了岩石。一条装有铁链扶手的小道贴着陡坡,被开凿出来。小道有的地方下沉,有的地方被加了块跳板,还有些地方拓出一个平台,让视野更清晰。这时,有一些人大步走上平台。时不时有人摇着一面小旗领着一群人,用阿拉伯语、德语、英语和法语边走边讲。

诺姆大气不敢出,他从没想到有人会靠得这么近。小心!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他贴着这根石柱。

他蜷缩在暗影中,透过灯光,他发现了一系列令人意想不到的色彩组合,从天青色到金褐色,再到橙黄色,淡雅而柔和的色彩。在洞穴顶部,他辨别出一些坚硬的钟乳石,像头发一样钻出岩石表层,仿佛大象粗硬的皮上长出的稀疏毛发。远处,地势缓和,地表变得圆润、光滑,宛如一团团固态的白云,或石化的乌云。随处可见钟乳石和石笋或相对而立,或相依相伴,或彼此错开。丰盛的大自然敞开胸怀,用一滴又一滴水,用一个又一个世纪,带着耐心和想象力,侵蚀出这片多姿多彩、既抽象又具体的景象。它遵循几何学原理,形成球体、结节、凝结块,层叠或集聚体,又脱胎换骨,让人联想起鹿角、狮子、公牛,或是发怒的角斗士、愤怒的神祇。大自然在这儿造了些烛台或底座;又在那儿造了水母似的庙宇或雕镂出令人眩目的管风琴似的管道;在剩余处,它又抖落下层层帷幔、垂帘和打结的绳索。

诺姆紧张地思考着出路。因为他熟悉的通道被工程破坏了,必须另寻办法,找到临时栖息地。

那些侵入者刚好让出了空间,于是他背着背包,灵巧地从高处跳下,手脚并用,沿着绝壁从一个支撑点急速跳跃到另一个支撑点。

“你在干什么?”

一个声音响起,在用德语叱呵他。

诺姆看见一个红头发、穿花衬衫的壮汉正在一个平台上向自己喊话。诺姆一边继续攀岩动作,一边用阿拉伯语回应道:

“为实验室采集样本。”

“什么?”

因为大个子听不懂,诺姆又用德语重复了一遍,带着浓浓的阿拉伯口音:

“为实验室采集样本。”

“哪个实验室?”

“黎巴嫩洞穴学协会。”

诺姆想都没想抛出这句话。对方一阵沉默。只剩几米要攀爬……

“好吧,这么厉害的攀岩者!”德国人感叹道。

“谢谢。”诺姆回应着跳到了水泥路上。

“你怎么会我们的语言?”

“我在海德堡学习过一年。”

诺姆与他打过招呼后,快步离开。出口到底在哪里?想想看,他与几年来遇见的第一个人说话,竟是一连串谎言,这让诺姆很恼怒。欢迎来到人间!管它,看到他迅速冲下绝壁的那个人不会怀疑他是从一间密室中逃脱出来的。

一群游客像慢吞吞的牛群似的走过来,诺姆放慢速度,朝他们随意一笑,便又低头走路,尽量不在潮湿的地面上打滑。

他靠着铁栏杆,发现一个很深的洞,是个天然井口,露出地下暗河被水下射灯照亮的平静的蓝色水面。一艘平底电动小艇漂在水上,上面乘了十来名游客,这就是刚才轻微马达声的来源。诺姆推断有两条参观走廊,下面坐船,上面步行。不久前,还只有几名戴头盔的探险家在下方探索过,谁都没想到上面还有一条通道。

走廊里人流渐多,嗡嗡声一片,一百种语言交织一起。诺姆瞟了一眼,惊讶于人们的穿着:短裤或低领汗衫,露着刺青。怎么?他们都是水手?都是歹徒?女人也是?

诺姆摇摇头,待会儿再来解开这个谜团。

“出口。”

他心脏狂跳,跨过一个镀铬旋转门,来到一条水泥的人造隧道。十米、二十米、六十米。他是不是搞错了?八十米、九十米……随着不断往前,他看见了光亮,感觉到了热浪,呼吸到充斥香味的空气。

他冲入一个挤了许多游客的小广场。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灼热的空气让他头脑迟钝,震惊之余,他背靠栏杆,努力调整呼吸。

四周,当地小贩兜售着商品,有的卖冰镇饮料、冰激凌、开心果、椒盐花生,有的卖旅游纪念品——布娃娃、记事簿、披肩、扇子、茶杯、勺子。游客们对吆喝声不为所动,都在低头看着手中一个扁平的小盒子。还有人把小盒子贴到耳朵上,大声自言自语。真是奇怪……除了一些少男少女在追逐打闹,谁也不关注谁。这倒成全了诺姆……

他从包里掏出水壶,喝水解渴。

他评估了一下目前的形势:一列齿轮小火车和一条索道将这个岩洞从下到上连接了起来,那是他的洞窟,从前没人知道。诺姆满心遗憾,想着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造访这个他如此喜欢的藏身地了。他必须物色新的藏身之所,万一他需要……

真不是个好主意!

他叹了口气。

逃吧,一直在逃。而且已经逃了那么久……

为什么?

*

他迈开大步。脚踝、大腿的肌肉碾过小路,活跃、兴奋、血管鼓胀,一种近乎高潮的感觉。诺姆需要发泄。

自从离开杰塔石窟[1],他就一直远离人群,靠背包中最珍贵的补给——金枪鱼罐头恢复体力,现在步行到离贝鲁特还有十八公里的地方。在这片宜人的山谷里,散落着灰色岩石和茂密的橄榄树、柠檬树、橡树。他只需沿着波光粼粼的纳赫尔勒卡尔布河往前走——这条河就发源于那些岩洞,并为首都提供饮用水。

阳光灼人,夏蝉鸣唱。它们聒噪得太过热烈,让人感觉周遭的风景仿佛被撕碎。

诺姆一改往日习惯,在头上包了块手巾,以手遮额保护眼睛,不时停下喝水。周围的山坡或坡顶上,矗立着一些修道院、小教堂、隐修院,那里出现过大量圣徒。地平线处,一片无垠的乳白色光亮贴着陆地,那是大海。

诺姆忍受着热浪折磨,一路前行,身后扬起阵阵尘土。被晒蔫的灌木丛开不出花也结不了果,草干枯倒地,发黄发脆。至于橄榄树,几千年来赋予了这片土地荣耀的橄榄树,也树叶落尽,虬结的枝干从石堆中奋力挤出,呼喊着干渴。

河流的状态也让诺姆忧心:河水远没有填满河床,只是中间有一点水流过,水量堪忧。各处散乱着孤零零的水洼,很快被蒸发。

酷暑?

一条狗打断了诺姆的沉思。

它身形高大却瘦骨嶙峋,亚麻色的皮毛。诺姆走来时,它正嗅着荆棘丛中的一条死蛇。它转过身,人与狗立刻看对了眼。

诺姆慢慢蹲下,狗慢慢靠近,迈着笨拙、愉快的步子,摇晃着走来,尾巴大幅摆动。

“你好呀!”

诺姆轻声道,用一种不再有人使用但动物听得懂的语言。

他的手掌迎接它潮湿温润的鼻孔,他的双手抚过它的前胸。狗发出呜呜声,满是依恋。他们对视良久,仿佛不是刚遇见,而是找到了彼此。周围景色消隐,时间停滞。

“你独自游荡?”

狗子皱起毛茸茸的前额,露出眼白,盯着诺姆,一副忧伤的表情。

“你,你想诱惑我……”

狗子兴奋地、毫无顾忌地陶醉于诺姆的抚摸。

“洛基!”

一声嘶哑的喊声从林边传来。

狗子遗憾地抛下诺姆,朝主人发声的方向走去。

“洛基!”

它很听话,随后顽皮地消失在刺柏后面。

诺姆跪坐在地上,微微颤抖。他感觉遇见这条狗的激动远胜于遇见人类……

谁接待过他?谁兴高采烈地欢迎过他?没来由的关切只会闪现在狗狗的眼睛里。

他告诫自己:诺姆,你终将变成愤世嫉俗者!

他耸耸肩,继续赶路。“愤世嫉俗者”……这个词语不再让他恐惧。爱之深才会恨之切,有所期待才会施以鞭笞。

市郊的屋顶预示着贝鲁特快到了。

选个什么样的名字?什么国籍?怎样的身份才能不引人关注?因为他不知道黎巴嫩,这个上演种种冲突与和解的舞台最近是什么状况,因此在有人向他提出任何问题之前,他必须提前了解……出于经验,他知道有时一句话就能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城市比他上一次探险时又扩张了不少……水泥方块一个接一个,那是四层楼的简易楼房。历来如此,城市边缘不可能有漂亮建筑。这些建筑物之间,有正在生锈的推土机、吊在空中的绳索、铲斗和让垃圾暴露在空气中款待乌鸦的垃圾桶。

诺姆在十字路口停下脚步,十分错愕。多么喧嚣!在风镐的突突声中,在为街区提供电力的马达轰鸣声中,还要加上卡车、汽车、摩托车、轻便摩托车互不相让的声响,而住家的窗口传出收音机或电视机的超大声音。

他进入贝鲁特,四处闲逛。人们摩肩接踵。出租车为招揽顾客,不停按喇叭。

诺姆并未意识到他在看女人,并且不由自主地跟着她们走,被她们的背影吸引。当她们转过身时,他又垂下头,赶紧偏向一侧,换一条路走。

不,不能重蹈覆辙!当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后,他叱骂自己。

每一次,看着背影,他都希望那就是她!每一次,看到正面,他又哀叹那不是她……

他驱散这个念头,专注于周边环境。

市民们都在操作着他在杰塔注意到的那种扁平小盒子。诺姆很快猜到那是电话机,没有电线的电话机。几十年间的进步真是惊人!然而不打电话的时候,这些人为什么还要查看这玩意儿?他躲在一个戴面纱、专心致志看着小盒子的近视眼姑娘身后,发现那个小机器上呈现一些发光的图像。更妙的是,不用铅笔、不用钢笔、不用打字机,那姑娘竟可以在屏幕上写字,写出完美的印刷体。

他继续跋涉,陷入沉思。

在一所学校门前,一群中学生盘腿坐在沥青路上,阻塞了交通。他们举着的牌子上写着一行标语:“没有未来,拒绝上课!”诺姆绕过一名秃头记者,后者正在采访一名学生:

“你们集会的诉求是什么?”

“这不是集会,是罢课。”少年用一口漂亮的英语回答,声音凝重、圆润、富有男子气,与他瘦弱的身形反差很大。“我们抵制上课是为了警醒成年人,动员群众,让政界人物负起责任。如果我们的未来已被损害,为什么还要去学校上学?”

带着懵懂无知的少年人的漫不经心,他认为采访已结束,便去找他的同伴们。记者紧随其后。

“你们是否过于夸张?这是强人所难!”

“强人所难的是那些遮起脸、塞住耳朵的人,是那些执意要工作、要统治、要消费,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的人。”

“你们模仿欧洲和美国年轻人!”

“确实如此。全世界的年轻人反抗全世界的老家伙。”

“代际冲突?年轻人对抗老年人?”

“清醒者对抗糊涂虫。”

“你们要战斗?”

“太晚了:所有阵线都已失守。”

穆安津[2]的宣礼声在回荡。

诺姆继续赶路。他感觉到了某种火药味,但他分辨不清谁是守擂者,谁是打擂者,必须尽快识破这策划的到底是什么。

我需要钱。

他在人群中左右穿梭,走过拥挤的小巷,经过圣伊雷内诊所,在一家散发着迷人香味的咖啡烘焙店对面,他看到一间外墙已被沉重建筑压弯的店铺。

还好,这家店还在!

店铺的门帘卷起,没有任何招牌,只有一扇狭窄的小门,低过铺砖的人行道。

诺姆走下三个台阶,推门,有点阻力,但接着门突然被推开,触发一阵叮叮当当的铃铛声。诺姆低头避免撞上门框,走近被暗绿色霓虹灯照亮的库房,到处是上了锁的玻璃柜,横七竖八,里面展示着上千件物品。他看到有放置金银器、玻璃制品、瓷器的货架,还有卖无绳电话的一个柜子。

“先生想要什么?”

屋子深处,脸蛋胖鼓鼓、几根稀疏黑发贴着短短前额的胖商人审视地看着诺姆走近,发紫的嘴唇露出一丝假笑。

诺姆把背包重重放到柜台上,霸气的动作昭示着他的态度:“小心,别跟我耍花招。否则,你可要当心了!”

商人的眉毛挑了一下,有些吃惊。

在令人尴尬的沉默中,诺姆从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在掌心滚了一圈,展示给商人看。

“这个。”

商人用胖乎乎的手指捏起戒指,用自以为优雅的亲切,甜腻腻地低声道:

“肯定是您母亲传给您的首饰吧?”

他怀疑地撇撇嘴,娃娃脸显得更圆。

“这种款式已经过时了,没有人买!这种镶嵌工艺、这种风格……”

他冷冷一笑。“这种东西,我永远也脱不了手的!不过这块宝石……”

“是红宝石。”

“是的……”

“一大颗红宝石。”

“也没有那么大……”

“一大颗红宝石。”

“确实,不小,不过……”

“别想压价,我问过您的同行。”

胖脸蛋商人打量了一下诺姆,低声咕哝道:

“您知道人们怎么称呼我们这家店铺吗?四十人山洞。为什么?因为‘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的故事。”

他朝诺姆伸出粗短滚圆的食指。

“如果你们有四十人,我,我只有一人。你们所有人可以轮流上,我不能。”

“您把我当成小偷?”

“您把我当成赃物窝藏犯?”

他们相互盯着。

诺姆心知肚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他接下台词道:

“我把戒指给……”

“戒指来自您母亲……”

“来自我母亲……我把戒指给其他慈善家看过,在大马士革,在尼科西亚,在瓦莱塔,在伊斯坦布尔。”

商人有些焦急,一下子改变了态度。

“您不是很着急吧?”

“还没急到要做不划算的买卖。您打算出多少?”

胖商人习惯性地捏起手指,捻着他想象中的钞票。

“美元吗?”

“那还用问!”诺姆答道,其实他对这个问题毫无概念。

男人抬头看着天,眼珠子转了几圈,仿佛在拨动中国算盘珠子。算了一会儿后说道:

“两万美元。”

“您是珠宝商还是五金制品商啊?”

“我说了,两万!”

“四万!”

“两万五。”

诺姆没说一句话,也没看那人一眼,不慌不忙拿回戒指,擦了擦,放回衣袋,转身朝出口走去。

走过门口,铃铛又响了起来,商人尖叫道:

“三万五千美元!”

诺姆转过身,做出再见的样子,就在店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商人冲过来,把脚卡在门框和门扇之间。

“行吧,就四万美元吧!”

他们击掌,诺姆猛然闻到一股藿香水味。喘着粗气、激动兴奋的商人假惺惺邀请他的客户喝咖啡或喝茶。诺姆有些遗憾,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首饰的真正价值,然而看那二手贩子满心欢喜的样子,他怀疑自己没有得到好价钱。

“您可以给我推荐一个……制作护照的人吗?”

商人毫不惊讶,甩给他一个地址,因为贝鲁特是各种间谍、非法买卖者的交会处。

诺姆走出店铺,成百上千辆汽车的噪声让他头晕,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店招让他眼花,他感觉需要休息。

这时他意外地发现一双纤细的美腿从一辆高级轿车中探出,穿着高雅的金色系带凉鞋。

他浑身一颤,双目盼望看见女人的身体。他激动的情绪已经向他表明:是她!

那双足踏到地上,带出懒洋洋的腰肢和柔软的胸脯,最后露出了脸部。一头火红的秀发,性感得惊人,在一个油头粉面情人的陪伴下,离开了汽车。

不是她。

诺姆很久才回过神,混乱的思绪折磨着他。几秒钟前,他心情激动,既害怕又渴望;现在,他是感觉解脱还是失望呢?

她……总是她……

他避世就是为了逃离她……他回来不就是为了与她重逢吗?

*

他寻觅到一个住处。在海边挨着岩石的低矮渔民房子里,寡妇古布里尔接纳了他,并不要求看护照或身份证。她急于翻修她陋室的屋顶,对合不合法这事就没那么挑剔了。

“这是门禁密码。”她低声道。

诺姆愣了一下,接过写着一串数字的小纸片,没敢提问题。他穿过一条散着地板蜡气味的走廊,在涂过生石灰的干净小房间里放下行囊。屋里有一张床、一张狭小的书桌、一只圆凳、一台电视机、一张矮桌。落地窗外是个小阳台,小到只够放一把躺椅,面朝大海。这间带家具的小房间尽管有些寒酸,但视野无敌。

诺姆怀揣巨款,去找那个销赃者给他的地址。弄一套假身份证明是当务之急。这一整天,当他对人说自己的证件弄丢了时,那些旅馆员工或公寓管理员看他的眼神,要么当他是无赖,要么当他不存在。而诺姆照着古老传统递上去的钞票,不但不解决问题,还正相反。自上次以来,旅行时被严查身份证件的社会趋势越来越明显,系统比个体更重要。

诺姆来到地址上的那座小房子前,有一扇深红色的门。他按门铃,没动静。他再按门铃,拍打大门,高喊。

楼上一个梳着发髻的胖女人从窗口探出头,不满道:

“关门了。我丈夫明天才从比布鲁斯[3]回来。”

诺姆谢过她,转身离开。算了,或许也不是坏事……这让他有时间考虑选择最适合的国籍来穿越到当代。他会讲二十多种语言,深知自己有资格选择不同的护照封面。他走进一家出售国际出版物的书店,买了四十份报纸,又去杂货店买了肥皂、牙膏,还买了饼干、橙子、一串椰枣和一瓶烧酒。

回到马尔米哈尔街区寡妇的包租屋,他把一杯乳白色的茴香酒举到唇边,算是庆祝自己回归世界。随后他躺在床上,抓起报纸,快速浏览标题。年轻人在造反,到处!全世界的中小学生都在罢课,大学生们抛下空荡荡的校园,走上街头,请愿采取措施针对气候变暖。

“气候变暖?”诺姆不解其意……

看过几篇文章后,他明白了:地球温度上升、沙漠扩张,从前气候温和的地区正分崩离析,饱受风暴和酷暑之苦,动植物种群日渐减少,极端气候正在形成。不可预测被视为规则,要么极度缺水、寸草不生,要么洪水泛滥、荡涤一切。一些照片让诺姆震惊:他攀登过的阿尔卑斯山冰川融化了;他追捕过的肥硕矫健的北极熊深受威胁,拖着骨瘦如柴的身躯在城市边缘徘徊。

黑夜带给诺姆的更是一连串令人心惊胆战的现实。现如今有八十亿人居住在地球上!八十亿人汲取汽油、天然气,驾驶汽车、乘坐火车、坐飞机旅行,消耗电量;八十亿人乱扔塑料袋、污染风景、玷污海洋;八十亿人扩张城市空间、压缩植物的空间;八十亿人嗷嗷待哺而失血的大地已筋疲力尽;八十亿人要求吃肉,其量远超动物所能提供的量;八十亿人力求工业化,玷污天空,让双肺蒙尘,毒化江河,摧毁动植物种群;八十亿人污染大气层;八十亿人只想着自己的利益、自己的快乐;八十亿人什么都不愿改变而一切都在改变中。保护消费者权益运动、对利润的崇拜、对新兴集市的疯狂占领、自由贸易主义带来了灾难性的繁华。

诺姆与时代擦肩而过,在他蛰伏的时间里,满不在乎的人类推动了自我灭绝的进程。

诺姆有些困惑,回到《东方日报》《泰晤士报》《明镜报》《世界报》上的最初几篇文章,这些文章介绍了中小学生、大学生们的学潮。在学者们抛出的零星警告遭到主流社会的嘲笑后,年轻人开始抗议前辈交付给他们的带毒礼物:夺命式的生活方式,大自然不再自然,未来不再有未来。通常,年轻人感觉愤怒,并以罢课的方式表达他们的无助。在他们眼中,地球的现状说明了政治的失败。无论哪种社会制度,对利润的追逐牵着权力的鼻子走。不惜代价的代价。

诺姆沮丧地将报纸扔到床下,他知道这行为有点孩子气——仿佛丢开报纸就能抹杀坏消息!——但现实压迫着他。

为什么?

为什么他“醒来”要发现这一切?回到这样的世界有什么意义?如果说他的人生中遭遇过很多可怕之事,眼下的现实让他感觉特别残酷。

他打开电视,正好是31频道。他以为哪里出了错,三十一个频道?不可能。31肯定是黎巴嫩国家电视台的名称,提示某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他操作遥控器,掠过八十个频道,惊得目瞪口呆。他上一次旅行时,还仅有两到三个频道,不会更多。

电视节目报道着洪水、飓风、地震、气候难民、失去家园的动物、漂移的浮冰、被升高的海平面蚕食的海岸线。

他关掉电视,叹了口气。

他难以入眠,躺在未被掀开的床单上一动不动,默默捱着时间,等待不抱幻想的黎明:白天抚慰不了他的痛苦,理不清他的疑问,平息不了他的焦虑,唯一的变化就是他不再躺着。这一夜真是煎熬。

忽然,一个念头让他坐起身。

他有些踌躇,生怕误入歧途。

要不要……

这个念头坚持着,嵌进脑内,无法抗拒。

好吧,就这样……我必须这么做……

*

诺姆再也无法忍受,忍受不了睡着,也忍受不了醒着;受不了自己,也受不了别人;受不了清醒,也受不了遗忘。

这一周,他一直在与一下子击中他的那个念头对话。尽管那个念头清晰可见,他却一直抵抗着;尽管那个念头力量强大,他却一直竭力推开;尽管他可从中获益,他却绕着走。他的生活一直建立在反抗这个念头上,如果他低头,那只有缴械投降。

每天早上,他去热闹的贫民区马尔米哈尔的一家小饭馆坐下,向服务生点一些甜点:松子蛋糕、开心果蛋糕、肉桂蛋糕、杏仁蛋糕、核桃蛋糕、椰子蛋糕,所有蛋糕撒上一层糖粉。他一边闻着蜂蜜、玫瑰、橙花的香气,一边研究国际新闻。

假护照制作者一直没有从比布鲁斯回来。他老婆不耐烦地对诺姆咆哮,从她被愤怒扭曲的脸部表情看,她在怀疑诺姆骚扰她。诺姆只好等待,但这也让他能斟酌一下护照的封面……想想那个关键问题:“你是谁?”很久以来,他就一直以谎言作答。

咖啡馆是一座城市的灵魂,没有它们,城市会窒息,缺乏胡思乱想的空间。在吊扇的叶片下,在抽水烟的客人和玩纸牌的老头们中间,诺姆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谈论些什么。听了几回,他听出游手好闲者在空耗时间,吹毛求疵者在怼天怼地,假知识分子满足于重复那些时髦理论,而真正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却忧心忡忡、深受折磨。各种信息铺天盖地,讲述着资源枯竭、工业化带来的灾难、气温不可逆转的升高。

“你可以拒绝听我们的,”倚着柜台的那个知识分子承认道,“但你不能拒绝科学。科学告诉我们大自然即将崩溃。”

重新发现了慵懒地吃喝玩乐之妙的诺姆开始自责自己的享乐主义。

用不了多久,这个世界将不复存在,而我是最后的凝视者之一。

接着,他的思绪窥见了深渊。

用不了多久,世界将不复存在。

每一秒都变得如坐针毡,他快乐的心上被扎了一刀:人们很快会大汗淋漓、喘不过气,死于饥饿或干渴。

再也没有……

当下的一切被染上一层怀旧色彩。

这种时候,那个念头,那个照亮他的黑夜的念头又浮上心间。它不能带来解决办法,但它建议行动。如果他能付诸实践,便可以打败虚无……

贝鲁特保持着它的活力。尽管温度计爆表,尽管炎夏让有钱的黎巴嫩人躲到山里,但城市依然绚丽多彩、杂乱无章、人声鼎沸,酒馆、餐馆的大露台座无虚席。年轻人白天展示着他们的幻灭,夜里尽情享乐。他们的悲观主义并不妨碍他们享受生活,反而更刺激他们:他们外出、打闹、喝酒、纵情、卖弄,从一场狂欢到另一场。他们开着敞篷车招摇过市,把喜欢的音乐放得震天响。如往日他们的父母一样……如从前他们的祖先一样……这座城市有一个显著特点:及时行乐,它永远珍爱朝生暮死。从一个世纪到另一个世纪,一代又一代人,贝鲁特人就在火山上跳舞。昨日与今日又有何区别?从前是某个角落面临危险,现在是整个地球。

诺姆混在人群里,温柔地爱着这个被隐藏的世界填满的当下,此间装满了别处。在这种混乱热闹的日常里,他感受到了众生百态:几千年来在这片流淌着蜜与奶的土地上辛勤耕耘的农民,进口原材料、出口精美手工制品的腓尼基商人,征服者亚历山大的希腊人,托勒密王朝的埃及人,罗马人,穆斯林阿拉伯人,十字军东征的基督徒,德鲁兹信徒,奥斯曼帝国的土耳其人,威尼斯和热那亚共和国的意大利人,法国人,英国人,巴勒斯坦人,叙利亚人……各大洲汇集到这片海浪与白雪之间的狭长地带,商行里有来自亚洲、欧洲、非洲和东方的食品,上百条通衢大道的十字路口。诺姆徜徉在大街小巷,欣喜地发现这里并非只有唯一的语言、唯一的政治、唯一的宗教。一切都可附着于此,但并不固化。城市是流动的,充满活力。在一个高傲老者拉着的一车新鲜蔬果前,他意识到水果也是一种不同形式的宗教属性:天主教的葡萄、东正教的橄榄、马龙派的苹果、逊尼派的橘子、什叶派的烟草和德鲁兹派的无花果。

他欣赏这个国家,它的命运总是徘徊在深渊的边缘却从不坠入。

晚上,他会被女人们感动。所有女人。双肩光滑如缎、乳房高耸的丰满女人,脸部轮廓干净的瘦削女子,身材瘦小的柔弱女子,气宇轩昂的高大女人,皮肤紧致的年轻女人,眼皮发黑的成熟女子,褐发、金发、红发女郎,白头老妪,笨拙老妇,滑稽可笑的女子,慢吞吞的女子,活泼伶俐的女子,说话的女子,沉默的女子,跳舞的女子,喝酒的女子,抽烟的女子,大笑的女子……每个女人在他眼里都有一种诱人的秘密,携带着他梦想触及的一份神秘。贝鲁特那些莺莺燕燕的公主让他头晕目眩。有时他们目光相遇。诺姆讨她们喜欢。从二十岁起,他结实的雕塑般的身躯、轮廓分明的脸庞、坚毅的双唇、乌黑的眸子和长长的睫毛就十分吸引人。然而他没有任何企图,甚至当一个女人用露骨的手势和面部表情勾引他时,他也无动于衷。

因为她吗?

他抛开这念头。世上不只有她!世上从来不是只有她!他应该忘掉她。

不,如果说他克制着不展开一段关系,他认为是出于完整性。在贝鲁特,他渴望的是女性,而非某一个女人。就如少年人觊觎笼统的女人而非特别的某一位。

我能保持诚实多长时间?他自问。每天晚上,诱惑又更进一步。

午夜,当热血弥漫到四肢,为逃避欲望避免失控,他便回到寡妇古布里尔处。但在那里,他仍会浏览报纸,指望能否碰巧在某张照片上看到她。

剩下的时间,他潜心准备,驯服他的念头,除非这念头驯服了他。周二他买了一本笔记簿,周三买了三支笔,周四买了一本字典。洗完澡,他坐到简陋书桌前的小圆凳上,模拟那个即将服从于那个念头的人:这份仪式尽管只持续了几分钟,但或许能指引他真正去实践。

这周五,他坐在历经风吹浪打、被盐分侵蚀的岩石上,凝望着脚边湛蓝的海水陷入沉思。大自然会怎样消失呢?它比人类强大得多。人这种渺小的动物,微不足道的蝼蚁,即便疯狂,即便暴怒,也丝毫撼动不了宇宙。

光线的改变让他抬起了头。

北边的天空开始变阴沉,一团铅灰色的云,紧接着是一团乌云,遮住了地平线。乌云越升越高,把正午的天空笼罩得如同黄昏。他身后,警报声凄厉地响起,远处传来的嗡嗡声预示着有多架飞机正在飞来。

发生了什么?

他站起身。

贝鲁特人从邻近的房屋中冲出,聚集在海边打探情况。诺姆走过去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看那烟雾!”

“烟雾扩散的速度太惊人了。”

“太可怕了……”

“消防队的人说,一周前火场已经被控制住,现在火势又起。”

“消防队……消防队有多少人?”

“因为干旱的缘故,都倒下了。”

“风加速了火势。”

“更糟,风吹散火星。沥青路和石墙都没能挡住火势。火情扩散。”

“六架森林灭火飞机,这远远不够。”

“当局疏散了三个街区的居民。”

“妈的,烧到这里来了。”

“这是城市,火会在这之前停下。”

“在这期间,人们都无法呼吸了!”

所有人都在咳嗽,诺姆用一块手绢捂住鼻子,避免吸入汹涌而来的烟尘。

在他周围,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应对:有人触摸绿宝石以对抗厄运,有人数着念珠,有人按住他的山羊腿,有人摆弄开过光的徽章,有人抚摸法蒂玛之手。[4]

一辆警车开过来,司机用高音喇叭大声传达命令:

“请你们回家,关上窗户,堵住大门,戴上口罩。让老人与孩子尽量少动。我再说一遍:请你们回家,关上窗户,堵住大门……”

人群慌乱地四散而去。

诺姆,喉咙发痒,肺部受袭,飞快回到他的住处。穿过走廊时,他经过厨房门口,寡妇古布里尔正把融化的铅投到一锅沸水中,锅中发出爆裂声、沙沙声,一股青烟冒起。她嘴里念念有词,念着能驱赶厄运、带来好运的咒语。诺姆踮起脚尖走远。贝鲁特紧紧抓着超自然的救命稻草,以对抗绝望。

诺姆进到房间,阳台外,天空和大海失去光泽,一片昏暗,而现在是正午时分。

这次,那个念头占了上风。

诺姆在书桌前坐下,开始提笔。

注释

[1]杰塔石窟:位于贝鲁特以南大约20千米处的纳赫尔勒卡尔布河的山谷里,长达9千米,下面还有一条6.2千米的地下河,拥有世界上最大的悬挂钟乳石之一。——译注。

[2]在清真寺尖塔上宣告祈祷时间已到的人。——译注。

[3]Byblos,位于黎巴嫩滨海地区古代腓尼基的海港比布鲁斯(《圣经》中的盖巴勒),是世界上一直有人居住的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如今黎巴嫩的朱拜勒市就坐落在这个遗址上。——译注。

[4]山羊腿和法蒂玛之手都是西亚和北非地区常见的腿形和掌形护身符。——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