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5章 我看你是想我死
堂屋当中,艾草炙烤过后的浓烈气息经久不散。
应该说,王阮举的这个例子,并不完全恰当。
朝廷和诸王之间的关系,民力和财富的积累,不能用这种数字来简单的衡量。
但是,用来说理还是够了。
刘彻跪坐在原地,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久久回不过神来。
“原来如此!”
“休养生息,不止是朝廷在休养生息,诸王也在休养生息。”
“民力恢复,不止是朝廷治下的民力在恢复,各封国的民力也在恢复。”
“所以大汉越来越强盛,而平叛之时,却反而艰难。”
“原来如此……”
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口中不断的低喃着,一时有着解开疑惑的欣喜,一时却又眉头紧皱。
“所以说,难道休养生息,蓄积国力错了吗?”
“可是,要按先生所说的那样的话,周以礼而亡,秦以法而亡,说明儒法亦非治国之道。”
“这岂不是说,世上并无真正的治国之术?”
得,看来是输出的信息太多,成功的让对面的小皇帝陷入到了虚无主义当中了。
王阮眨了眨眼,连忙开口将话题拉回了正轨。
毕竟,要是小皇帝真的因此自暴自弃,那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非也,陛下着相了,这世间诸事,都有利有弊,无论是儒,法,道,皆是如此。”
“周有八百年江山,亦有春秋战国之乱局,秦有横扫六合之功,亦有苛政使二世而亡之覆灭。”
“但假若周能察礼教崩坏,而转用法治,未必不能有秦之功业,再复兴盛,而秦若能在平定天下之后,休养生息,亦未必不能使天下归心,基业绵长。”
“在下想告诉陛下的是,治世不一道,儒法道墨……诸子百家皆有可取之处,为君者,当择时而用,不可拘泥一处。”
“便如打天下和治天下,不可用同一术,凋敝时与兴盛时,亦不可用同一术。”
“所谓明君圣君,便是能够在合适的时刻,准确的挑选出合适的治国之道。”
“治世不一道?”
刘彻跪坐在原地,呆呆的默念着这句话,似乎感觉有一道新世界的大门,正朝着他缓缓推开。
要知道,以前他的身边,不管是倡导用黄老之术的,还是用儒家的,甚至还有要求用杂家,法家的那些人。
他们无不是极力宣扬自己的好处,声称只有他们才能保大汉的江山绵长。
但是,却从没有人告诉过自己。
或许,这世上之事,并不只有一个正确的答案,而是在不同的时刻,会有不同的答案。
此时此刻,刘彻感觉到自己的信念忽然圆满了许多。
以往笼罩在自己面前,看不清前路的迷雾似乎陡然之间,便散了个干干净净。
如果说,往昔他想要推行新政,是为了向自己的母亲,向自己的皇祖母,乃至是向自己已逝的父亲证明,他是一个合格乃至优秀的大汉天子的话。
那么此刻的他,在拨开迷雾之后,或许才真正看到了,他想要迈向的那条道路。
不再是想要证明什么,踏上这条路,而是真正的确信,自己走的这条路是正确的,所以才变得坚定不移。
目光开始逐渐变得坚定而澄澈,刘彻直起身子,再次肃然一拜,道。
“听先生一席话,解开我心中诸多疑惑,如若先生愿意,朕愿拜先生为我大汉丞相,你我君臣一同,成就一番盛世基业!”
??!
王阮差点从席子上跳起来。
刘小猪你是疯了吗?
什么就你我君臣一同成就一番盛世?
我答应当你臣子了吗,我请问呢?
还丞相,你要是想让我早死你直说好不好?
心中疯狂的吐槽着,王阮的眼皮不停的跳了起来,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道。
“陛下,据我所知,朝廷的丞相,非列侯而不可任。”
“在下不过区区一个平民,会一些医术和夸夸其谈之言而已,陛下这话,折煞我了。”
这算是委婉的拒绝。
但是,却反而让刘彻越发觉得,眼前之人不仅博学,而且品行高洁,不慕名利了。
“没想到,先生连朝廷的这些旧规矩都知道,的确,这些年以来,朝廷的丞相都是从列侯当中选出。”
“但是,先生方才也说了,治世不一道,太祖高皇帝立国之初,民生凋敝,人才短缺,为稳定社稷,故用功臣为丞相。”
“可如今治国之道当变,自然不能因循旧习。”
“先生之才,足可匡扶天下,若失先生,朕便如太祖高皇帝失留侯也,还望先生莫要推辞。”
王阮一阵无语。
他没想到,这小皇帝还真是能活学活用,刚听过的话,立马就能拿出来堵自己的口。
不过刘彻这个主意……你是非要害死我不可啊!
心中默默的吐槽了一句,王阮知道,自己刚刚是大道理说多了,给小皇帝说上头了。
事已至此,看来是得泼一盆冷水了。
“陛下有雄心壮志,在下十分佩服,但恕在下直言,如今的朝廷丞相,陛下可以随心所欲吗?”
刘彻一愣,旋即,脸色就迅速涨红起来。
要是换了别人在他面前这么说话,他必然会立刻就勃然大怒。
但问题是,说这句话的是人是他虽然才结识几天,却受益良多的阮先生。
沉默片刻,刘彻略微低了低头,很快又重新抬头,道。
“如今朝事,的确是皇祖母在做主,不过,朕也并非什么都做不了。”
“先生放心,等过些日子,我病愈之后,就去拜见皇祖母,将今日所谈,都告诉皇祖母。”
“到时候,皇祖母也必定能够认可先生的才学,愿拜先生为丞相,共成盛世。”
你可消停点吧……
王阮已经无力吐槽了。
他好像明白,为什么刘彻的建元新政,会失败的那么惨了。
还真是好一个天真的少年人啊。
去找窦太后,说要拜一个名不见经传,而且看着还只是毛头小子,且来历不明的人为丞相?
王阮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窦太后的第一反应,绝对是先把他给下狱,好好地拷打一番。
不行,必须得打消他这个念头!
没想到做心理辅导,会做出杀身之祸的王阮,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只得继续正色道。
“这正是我接下来,想对陛下说的。”
刘彻一愣,有些不明所以,但是看着王阮如此严肃的模样,他也打起了精神,道。
“请先生直言。”
好,这是你让我直说的哈。
王阮眉头微挑,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一丝笑容,让刘彻感到了一阵不安。
果不其然,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就让刘彻顿时不知该如何接茬。
“陛下是否觉得,你如今的见识和所想,都已经超越了经历数朝的太皇太后?”
刘彻的神色有些窘迫。
因为王阮这个问题,属实是有些太直接了。
不管他晚辈的身份,还是心中的理智都告诉他。
窦太后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在治国理政上的经验和眼光,都要远超于他。
但是理智归理智,人心里的想法,往往恰恰是不理性的。
事实上,刘彻之所以急于推行建元新政,本质上来说,就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做法才是对的。
那么既然他是对的,自然也就意味着,坚持用黄老之术的窦太后是错的。
这个问题此前没有人提出来,刘彻心里隐隐有这种概念。
但是,他不敢,也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
然而现在,王阮的一句话,却将他心中自己都不敢直面的,最隐秘的想法给摆到了台面上。
沉默片刻,刘彻答道。
“先生不也认为,当今之世,黄老之术已经不再适合大汉了吗?”
显然,这位小皇帝还是对这个理性和感性相悖的结论,有些回避。
但是,王阮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更进一步问道。
“所以,陛下觉得,太皇太后用黄老之术不合时宜,所以一举一动,所思所想,皆不如陛下?”
这一句话,直接给刘彻逼到了死角,让他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王阮见状,也知道光靠这么说,肯定很难让刘彻明白。
于是,他决定让刘彻自己来说。
“此前陛下推行的建元新政,在下只是有所耳闻,具体状况却不清楚,不知陛下可愿对在下说一说经过?”
提起建元新政,刘彻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
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尝试对朝政全面干预,也是凝聚了他现阶段所有政治智慧的改革,然而,最后却失败的彻彻底底。
“先生既然想听,那说说倒也无妨。”
随后,刘彻便从他的视角出发,开始叙说起这场新政的经过。
“其实建元新政的核心,方才先生已经一语中的,便是弃用黄老之术,以儒法治国。”
“不过,这并非是我突发奇想,当年父皇在世的时候,便曾说过,黄老之术,虽能恢复民力,但终究是小道,治国还应另寻他术。”
王阮眉头微微一挑,倒是有些意外。
他没想到,刘彻的建元新政,竟然还有这样的秘辛。
这么看来,这个小皇帝,也不是纯粹由着性子在胡搞嘛……
“后来,父皇立我为太子,他为我准备的老师,或是儒生出身,或是崇信儒术。”
“我便知道,在父皇眼中,儒术才是真正的治国之道。”
“只不过,因为皇祖母一直笃信黄老之术,所以,哪怕是父皇,也不敢拂逆皇祖母,这才一直按兵不动。”
这话说的,王阮一阵无语。
他很想问一句,你是不是对你老爹有什么误解?
那可是汉景帝,大名鼎鼎的千古棋圣,冲动起来能掀桌子砸人的主。
以他的性格,在涉及到治国这样的大事上,要是都能因为老母亲的坚持而妥协,那现在坐在皇位上的,就不该是你刘彻,而是被窦太后一直喜爱无比的梁王刘武了。
“后来父皇驾崩,恰逢当时,皇祖母也鼓励我,说我是大汉天子,该试着决断天下大事,所以……”
刘彻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见此状况,王阮也明白了过来。
怪不得最开始的时候,刘彻那么一副,备受打击的敏感少年模样。
原来最开始,是窦太后说要放权,让他来决断天下大事。
结果,真的等到刘彻推行新政,这位太皇太后却又突然出手,给了他当头一棒,劈头盖脸的废掉了他的新政。
这种感觉,做个不恰当的类比,就像是小时候,父母承诺孩子可以自由支配压岁钱,结果小孩准备撕钱玩,最后被父母骂了一顿,压岁钱也被没收的经历一样。
站在父母的角度,觉得小孩在胡闹,但小孩却觉得,父母明明答应好了,却不守信用,委委屈屈。
尤其是当这‘压岁钱’变成了关乎大汉江山的时候,刘彻在委屈的同时,又忍不住感到自我怀疑,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