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6章 重入牢笼
这是他被带到小镇的多少日,他已经记不大清了。
刚刚醒来时,他躺在一辆马车上,脖子像重新被接上的,疼痛难忍,只要当日那人下手再重一点,他说不定就死在武库里了。
他没杀他,一定不是因为仁慈。
那一日,电光火石间,穆衿改了心意,他扭头就要放弃一切,全无理智,哪怕自由已近在眼前了,比起皎然的性命,那都已不再重要。
他掀开车帘,赶车的正是长史,打昏他的也是他。
不知这是什么街道。
从前他被困在府里,对外头的街道总充满无尽的幻想,然而眼前的街道狭窄混乱,时不时还有不知是人还是猫狗的粪便。
他捂住了嘴,有些想吐,身上被人换了衣物,已无一只香囊可避臭。
从赤日台到似愚苑需乘马车才可到达,那时他的马车宽敞馨香,跟眼前这辆骚臭的马车简直云泥之别。
“醒了?”凤凰雏笑出了声。
穆衿将愤怒压在心底,不去问为何当日他要打昏他,无外乎就是破坏了他们此前的约定。
“这辆马车不好,给我换一辆。”他仍保持公子的清高,命令他。
凤凰雏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笑,“公子就忍一忍吧,这车是前几日我新买的,除了装几个鸡笼子,也没装别的。”
“鸡笼?!”穆衿眉头一跳。
他竟敢用装鸡鸭的车载他!
“嗐,公子不要瞧不上鸡啊,鸡肉好克化,公子身弱时不是也时常喝鸡汤吗?”
说得好像这是很平常的事。
“你要带我去哪儿?”
凤凰雏见他醒来,手底下鞭子抽得更快了,行程得加紧,他回头看了穆衿一眼,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里藏着穆衿看不懂的兴奋。
不多时车马已离开这座小城。
穆衿回了车内,消停了些,“我累了。”
中途凤凰雏掀开车帘看了他一眼,果然在睡觉,放下车帘便继续赶路。
他一边吹着小曲,一边赶着路,也不再和穆衿多说话。
等到后半夜,趁着凤凰雏解手之时,穆衿突然从马车中逃离,掠上屋脊。
他必须要逃。
凤凰雏一转身,车上的人不见下落。
他冷冷一笑,逃吧,逃,看他能逃到哪里去。
穆衿穿过无数横巷,在野犬狂吠中狼狈逃走,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外面的世界,他从来没有想到外头的街道如此肮脏,路面不平,房屋如此逼仄破旧狭窄,处处弥漫着腥臭。
他就好像一块洁白的玉石猛然落到了一滩烂泥中。
就在他狂奔一夜,在黎明快到来到之时,身后似乎再没有人跟着他。
他累得瘫倒在一片荒地上,草叶已经枯败,万物似都失去了生机,可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是自由的,这个世界是属于自己的,他不再是个囚徒,身后没有了枷锁。
凤凰雏突然一掠,凌空翻身,正好落在他面前。
“跑啊,怎么不跑了?”
孙悟空永远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凤凰雏一路就在屋顶跟着他,他的轻功算是好,脚程也快,换了个人说不定就跟丢了,可他跟着穆衿,他长了翅膀也逃不了。
他平稳地站在瘫坐在地上的穆衿面前,俯视着这个少年,得意笑道,“你竟是如此愚蠢的一个人吗?”
穆衿不再多说什么,仰面躺在了宽阔的大地上,叹了口气。
看样子是跑了一夜,累了。
不知过了多久,凤凰雏让他喘了口气,踢踢他,“走吧,继续赶路。”
“我必须得听你的?”
“对,你必须要听从我。”
“你把我带出来,就为了把我带到另外一个地方去?”
“不然呢,你最好老实听话,不然我不在乎带回去的是一具尸体还是一个活人。”
穆衿笑了一笑,“那么你只能得到一具尸体。”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刹那间,他便猛地爬起,向凤凰雏出招。
两人的身法很快,穆衿没有佩剑,凤凰雏也不打算用兵器,不到万不得已,他还不想杀了穆衿。
十来个来回后,穆衿已慢了动作,他还想挣扎,可凤凰雏提起赶车的鞭子就狠狠抽在他身上。
啪的一声,眼前人似乎变成了另一张脸,也是这样的狠毒,让他脱了上衣受鞭,那时伤得太重,叔父又叫人用上好的药养着皮肉,他被打得伏在地上吐血,雪地里全是他的血。
疼痛让穆衿咬紧了下唇,可比起疼痛,再次被人禁锢让他重回无尽的痛苦和愤怒中,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凤凰雏。
凤凰雏不再笑话他了。他看出了穆衿眼底的恨意,总归被一个人恨不是什么舒服的事。
他不再笑了,可是穆衿却开始大笑。
他在笑什么,凤凰雏也不知道,这孩子也算是个怪胎,难道是被他逼疯了?
听着似乎是嘲讽的笑。
秋冬的风冰冷如刀,凤凰雏听着他的笑被凉风一刺,额间竟出了冷汗。
“你笑什么?”
“笑……我自己,以为我聪明绝顶。”
“你没有出过深宅,被我这样的人做局,的确心里会有点难受。”凤凰雏说。
他忽然问道,“为什么是皎然?”
凤凰雏摊摊手,“只是个巧合,正好是她。”
“当真?”
“难道你是为了皎然难过?”
“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什么?”
“得到后又失去。”
凤凰雏无话可接。
他曾经真正以为自己可以从都督府逃脱,寻一个自由之地重新开始,再也不会被叔父找到。
不过现在看来,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跳到了另一个牢笼。
不久后的一日,他被长史强制带到会英客栈时,已经是深夜了,他记得客栈门口有一盏孤灯,风沙扬起,孤灯的烛火昏昏欲熄。
夜雾在边陲小镇上凄迷不已。
沿路上荒草没小陌,暗夜里充满了森森鬼气。
小镇的其中一条街上走了很久才看见一个客栈,正是“会英客栈”。
沿路上的房屋大多是窑洞,还会一些泥土房,墙角结着蛛网,窗台积着灰尘,他想起了都督府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楼宇。
原来府外,是这样一副景象。
过去近二十年,他都没来过这样的地方。
客栈的灯火仍未熄,悠扬的更鼓从小路尽头传来。
他和长史像两只鬼魂在深夜里穿行。
越靠近这个地方,长史的神采就越是潇洒,目光亮堂极了,穆衿觉得这里就是长史的家乡了。
只是他不明白,长史为什么要将他一同带回他的家乡,到底有什么人在等着他回来。
客栈的窗子是关着的,窗纸上有几处霉点,灯火下映着一条纤弱的人影,这般孤寂,似乎已站了百年之久仰望他们来时的方向。
长史进了客栈,伙计慢吞吞迎客,正要说些什么,瞥见是他,急忙几步奔上楼去禀报,“师娘,是凤凰雏回来了,还带回一个好看的小公子!”
穆衿这才知道,长史不过也是他的伪装,他真名唤作凤凰雏。
他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既来之则安之,只是不知道柴毁到底能不能在柴彻他们之前进入武库找到皎然。
如果是柴列先找到她,势必要利用她找回《高山寿》,但如果是柴毁,照他对那傻子的了解,他只会将她藏起来不被人发现。
他的手触碰到油腻腻的桌子,桌角甚至被砍去了一角,黑油油的污渍让他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收回手嫌弃而尴尬地不知放在何处。
窗棂上有裂痕,这里每一处都让他觉得不自在。
不多时便有一个脸上有着骇人疤痕的女子走了下来,她的眼睛很美,穆衿觉得很熟悉,却不知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双眼。
她只是站在楼梯口看着,任由时间从她眼中溜走。
他已经长大了,他长得和他父亲那样相似,清秀的面容中藏着阴翳,叫人窥测不出他真正的意图来,一双灵活的眼睛下始终携着淡淡的忧伤,脸色苍白,仿佛没见过太阳的人。
他仰头和她对视上,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
凤凰雏则靠在窗子旁,伏在窗台,静静地瞧着他们。
她的眼眶红了,急忙擦了眼泪,换上一抹笑。
走到穆衿身边牵起他的手,“一路远行舟车疲惫,累了吧?”
穆衿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她抚摸着他的脸,眼中是数不尽的温柔,柔声道,“怎么会这么瘦,一个男孩子,脸上一点肉也没有。”
穆衿说,“我不知长史为何带我来这里,但还请娘子放我离开。”
听到他只叫她一声娘子,她的手颤抖得不成样,此时就算拿千万根针扎在她心口,也不如他将她看作一个陌生人。
“好,只是天色太晚了,公子暂且在这里住一晚吧?”她道。
凤凰雏觉得好笑,上楼找个厢房自去歇息了。
“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娘子了。”他站起来行礼道。
老板娘让伙计带他上去,伙计偷偷在她耳边问道,“让他住哪间房?”
“最好的那间。”
伙计愣了一下,“可是最好的那间——”
“不要多嘴!”
伙计领着他上去了,穆衿走后,她缓缓地阖起眼睛,但是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流淌。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都在等这一天。
她坐了下来,在烛台前擦拭,特地选了一盏最干净最明亮的灯叫人送过去。
她知道,他怕黑,她一直都记得,一抱他到黑处去,他便哭泣不止。
穆衿坐在一张收拾干净的床榻上,见角落里放一张案桌,上面还有一摞纸,他忍不住走了过去。
在案桌旁坐下时,穆衿的手拂过桌面上的凹槽,他轻轻将纸张放在一边,看那凹槽是怎么一回事,这才发现桌面上被小刀刻着三四个猪头牛头的图案,很像是小孩子闲着无事拿刀子刻出来的。
他看了一会儿,又把那摞纸一张张拿出来。
恍惚间,他心中萌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穆衿急忙将所有的纸张放在地上,手指在桌面的图案上摸索,他脸色大变。
这……这是皎然的画。
他想起来皎然在小诗下面画的那些东西,竟和这桌面上极其相似。
这些纸张上的机关图,有几张他也曾经见皎然画过,其中有一张攻城图的机关,他亲眼见皎然画过一遍。
那时他觉得奇怪,问皎然为什么知道云梯之械,皎然说只是见书上画着这种图案,她觉得有意思便学着看一看。
皎然那时还不识字,所以他相信她并不是欺骗他,这些图只是她偶然看见觉得有意思才记了下来。
他同皎然说墨子见公输盘,子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有余。
最后问皎然,如果她是屡战屡败的公输,那她应该怎么办呢?
皎然想了很久,说,就认输呗,既然机关术稍逊一筹,技不如人,当然要认输了。
他和皎然说,有时候输赢并非个人之事,而事关一整座城池或者一个国家。
皎然反问他,如果是你,你怎么做?
他道,杀了墨子。
皎然笑了,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转念又一想,难道墨子不知道公输也能想到这个法子吗?所以即使公输杀了设机关术的墨子,只要墨子提前让人布置,那城池依然攻不下来。
穆衿坐在这张案桌上,仔细思考到目前为止的情况,他回身望见风从窗子飘入,似乎看见了皎然趴在窗子向远处眺望,他看着窗子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各种思绪在他脑海中一波一波袭来,在他将这些事堆叠在一起时,他怎么都找不到正确的方向。
这个客栈的主人是谁?
那脸上有长长疤痕的女子又是谁?
皎然住在这里?看起来这就是她的房间,难道这就是她的家么?
凤凰雏将他带到这里来又有什么企图?
凤凰雏和客栈的主人之间是什么关系?
皎然和这个客栈主人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腿都麻了,才慢慢地站了起来。
坐到了床边,一丝天光流入窗户。
他有一个想法,这不算是结束,反倒是一切的开始